第一章 翦水秋瞳(一)

炎炎夏日，北方京城郊外的邊緣，有一座純樸的農村隱於其間。此刻下午時分，田園邊的大樹上，「知了」正叫得起勁。樹下，兩個不過七、八歲的孩子，穿著短衣薄衫，正在一起分享小說的故事情節。

「然後呢？快點告訴我嘛~嗯~」李秋華扯著蘇山平的肩膀，嬌嗔，語氣中帶著意猶未盡的不滿。蘇山平的身子被李秋華晃得前後搖擺，趕緊投降般地叫道：「唉呀~故事就結束啦！沒有然後了~」

「哼！你真討厭！」見哀求不達目的，李秋華馬上著惱地皺起眉頭，她一把搶過蘇山平手上的小說，粗暴地亂翻，想從中看看能不能找出什麼下文來。蘇山平頓時緊張地驚呼：「唉！這本書好貴的！我可寶貝著呢！趕快還我，別弄壞了！」

看蘇山平一臉無辜可憐的樣子，李秋華只好把書拋還給他了，當然免不了被他碎念。於是李秋華等他稍微消停之後，央求他道：「喂！你教我讀書吧！這樣我就可以自己看書，不必再來煩你了！」蘇山平一愣，登時轉過頭來盯著李秋華瞧，好半天沒回任何一句話。

蘇山平和李秋華從小是鄰居，亦是玩伴，算是青梅竹馬，彼此的父母交情甚好，為此，雙方長輩還幫他們訂了娃娃親，要他們成年之時便成家，以便親上加親。

蘇山平從小就喜歡李秋華，因此當他知道父母以後要讓他娶鄰家妹子時，他很欣喜，但李秋華對這件事倒是不置可否，因為自己與弟弟從小便和這個鄰家小哥哥很要好，好得就像親生手足一般，所以無所謂要不要親上加親，反正三個人會永遠像現在一樣，一直在一起。

然而李秋華不知道，這世上哪有什麼永遠？哪有什麼絕對？在看似平凡的農村生活中，不久便掀起翻天覆地的變化，從此讓她與她的兩個夥伴分開，再也無法有所交集。

蘇山平是個讀書甚多的孩子，立志將來要考科舉功名，以光耀家族門楣。李秋華是個女孩子，按照傳統人家的習俗，女孩子多半不讀書，但李秋華與尋常女孩不同，她喜歡聽故事，為此，她常纏著蘇山平唸書給她聽，蘇山平的書很多，但李秋華卻一本也無法識讀，久了之後她想，蘇山平也不可能總是有空陪她唸書，求人不如求己，因此她想讓蘇山平教她識字、解文義，如此一來，她就可以自己蒐羅愛看的故事書來看了。

「哪~怎麼樣嘛？教我讀書好不好？」見蘇山平愣愣地盯著自己不答，李秋華不免感到莫名其妙，她推了推他的肩膀又問。蘇山平這下總算回過神來了，他嚴肅地拒絕道：「這不行！爹娘他們都說，女孩子是不能讀書的，若被他們看見我教妳認字，他們豈不是要打殘我？」

「唉呀！你個慫貨！這樣就怕了！做什麼事都這樣古板、聽話！你不說，我不說，誰會知道？我這不是為了不要經常叨擾你讀書嘛！再說了，若有什麼事，我一力為你擔著就是了！」李秋華又大力地拍了拍蘇山平的肩，豪爽地道。蘇山平被她拗得無法，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以小說本子裡的的文字開始教她，一邊教還一邊碎念不止，好像李秋華讓他吃了什麼大虧似的。

李秋華的弟弟名叫「李忍」，小李秋華一歲，從小便生得粗壯有力，一看就是天生習武的料，但他的父母還是希望他可以像蘇山平一樣讀書，以便將來兩個人一起結伴去考功名。無奈李忍厭煩讀書，他生性好動，片刻也坐不住，要他坐在學堂裡一整天，簡直是要了他的命！結果剛到學堂裡不上一天，他就在課堂裡把教書先生氣得吹鬍子瞪眼睛，下課時間更是鬧騰得幾乎要把學堂裡翻過來，因此不久，教書先生便覺得沒本事治他，才剛不到一週便要李秋華的父母來把李忍領回家去，再也不要來上學了！

在那之後，李秋華的父母不死心，又陸陸續續為自家兒子找了幾間學堂，但照例都待不久，李秋華的父母無法，只好暫時讓他成天待在蘇山平身邊玩樂，希望蘇山平能多影響他一點讀書的氛圍，而又有李秋華這個姊姊在一旁，李忍較不會再出亂子。

只是這樣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李秋華的父母到底希望兒子能有學識，以便將來考得功名，為家族翻身，他們把希望都放在這唯一的兒子身上，自然不能放任他就這樣長此以往地玩樂下去。就在大傷腦筋之際，有一個外地來的人告訴他們，其實習武也可以考取武狀元，未來可以在軍事部門或皇家侍衛隊中謀職，未必一定要讀書考取文官，因此李秋華的父母彷彿看見一線希望，他們便立刻在徵詢李忍的意願之後，將李忍送去村里有名的武館，打算讓他習武學有所成之後，便再送到皇城深造。

好在李忍的興趣果然在此，他喜歡藉由大量的身體運動來揮灑精力，因而他跟著村武館的師傅、師兄學得很有成就感，總算讓李秋華的父母鬆了一口氣。所以這不，李忍不在李秋華和蘇山平身邊玩鬧，而是在武館裡上學呢！

弟弟胡鬧慣了，李秋華久了之後便也不理他，她現在較感興趣的，是蘇山平一屋子的書，因此她用功地跟著蘇山平讀書，當然，都是在回家之前，以免被長輩們瞧見。回家之後，她就得隨著母親料理家務，並做女紅針黹。

就這樣，平凡的日子又過了四、五年，到李秋華十二歲時，她已經同一般的讀書人一樣，能藉由閱讀文字獲取許多她感興趣的知識了，但她彷彿覺得不夠，因為書中描摹了許多讓她神往的外在世界之人物、風土，使她漸漸不甘於被困在平凡而窄小的農村裡，因此她在空閒時候，雙眼經常望著不知名的天界遠處，發呆，幻想著自己有一天能走出這個舒適圈，在外面的江湖中闖蕩一番，見識名山大川、俠士英雄……

李秋華曾問過蘇山平，會不會對書中所提及的外面世界感到好奇？然而蘇山平回答她，那些不過是小說中的杜撰，只存在於人的想像範圍罷了，並非現實中所有，他現在滿心只想專注地準備科舉的考試科目，以便將來有朝一日高中狀元，為家族爭取榮耀顯貴。

人類的想像真的可以如此天馬行空、無遠弗屆嗎？如果完全沒有現實根據，是否真的可以完全憑空創造？李秋華對蘇山平的論點感到狐疑，她依舊想在未來離開這個狹小的村莊，到外面的世界見識一番，而不再只是純粹作白日夢，接著往後便仍是一成不變地繼續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那樣太無趣了！

蘇山平總有一天要離開村莊，前往京城考科舉，而李忍也是，那自己是否可以跟著他們一起去呢？以弟弟與蘇山平對自己的依賴程度來看，他們兩個絕對不想離了她而獨自到外面的世界去，因此他們答應讓自己跟在身邊的可能性很大，唯獨的困難之處就在自家父母身上了，要怎麼讓他們在未來答應自己跟著蘇山平和弟弟一起去考科舉呢？李秋華感到相當煩惱。

然而這個煩惱沒有持續很久，接下來，她便一切再不能自我作主，而是身不由己地隨著命運擺布。因為在十二歲這一年，李秋華與李忍、蘇山平發生了一件大事，導致她被迫早早離開了從小生長的村莊，離開了父母，離開了自己的兄弟與青梅竹馬……

這一年初春，元宵時節，夜晚，又是村外小鎮裡一年一度的燈會。

李秋華就和往常一樣，她帶著弟弟，連同蘇山平，三個十一、二歲的孩子，一起上鎮裡的街上逛花燈。由於不是第一次自己上大街，因此父母便沒有過多顧慮，只是叮囑他們不要玩得太晚，要早點回家。

傍晚，華燈初上，鎮上的大街小巷開始一一擺出攤位，中央廣場不久之後就要表演花燈節目，各路遊客陸續進場，現場好不熱鬧。

蘇山平原先出門都有丫鬟或小廝跟著，但打從十歲開始，蘇山平便認為自己長大了，想要獨立行動，不想被李家姊弟小瞧了去，因此便要求父母支開了僕從，好在李秋華姊弟帶他出去遊逛，一向能穩妥地帶他回家，所以蘇山平的父母便也不那麼擔心，因而今次便也同往年一樣，放心地讓他與李家姊弟一起去鎮上逛花燈。

李秋華以為一切仍如日常，然而今年卻出事了。

照理說，李秋華與李忍對鎮上這一帶熟門熟路，李秋華平日亦甚謹慎，總是能將愛玩的弟弟與膽小又不認路的蘇山平看得好好的，可這回為什麼偏偏出事了呢？

正所謂時代在變化，人心不古，太平盛世久了，底下腐敗的一面便開始浮現了上來，治安也將日益惡化，小鎮上繁榮開了之後，便漸漸有不肖商人做起傷天害理的勾當。那時候，他們三個孩子在鎮上吃了小吃店的晚餐，又在旁邊的攤位吃了點心、買了玩具，正開開心心地擠在人群裡等著花燈節目上場。結果，他們沒注意到，一旁，正有人不懷好意地窺伺著他們。

今年的花燈節目不同以往，要比往常盛大熱鬧許多，因此聚集了更多從不同城鎮的人潮前來觀賞，這種時候，正是那些人口販子最易下手的時機了。此時，有一個長相平凡、行跡隱密的瘦削男子，正躲在李秋華他們背後；這個人，面貌實在太過普通，又穿著普通鎮民的粗布衣裳，戴著帽子遮住了眼睛，因此淹沒在人群裡時，便不被人們注意。李秋華他們三個孩子，由於年紀還小，個子皆還沒長高，為避免被人群高大者擋住視線，因此便一起擠到人群中最前面的位置站著。

起初，他們還彼此手拉著手，以防被人群沖散，然而在節目開始後，他們便漸漸沉浸其中，雙眼目不轉睛地直視著表演中的演員，彼此牽拉的小手因而逐漸鬆開。說來也是李秋華大意了，她因為往年都無事發生，且畢竟她仍然孩童心性，難以長久沉穩地照顧他人，於是此時此刻，她便也自顧自地享受起眼前的歡樂來了。

李忍已經興奮地為前頭的精彩演出大聲叫好，而李秋華亦沒察覺身後悄然來到的危機，等到她感覺身邊似有異樣時，蘇山平早已不在她身旁，他就這樣在她的第一次疏忽下，不見了！

李秋華轉頭望了望四周，始終找不到蘇山平的身影，立刻感到駭然，她連忙扯過弟弟的肩膀，對他焦急地小聲叫道：「喂喂！你有沒有看到小蘇哥哥？」李忍正興致高昂地看表演，且蘇山平一向是由李秋華照看的，他哪注意到這些啊？於是他不耐煩地甩開李秋華抓著他的胳膊，不悅地嘟嚷道：「幹嘛啦？正看到精采的地方耶！他不是就站在妳旁邊嗎？」

「我沒見到他！他不見了！那個楞小子平常在人多的時候一向不敢離開我半步的！」李秋華見弟弟一臉無關緊要，不禁再次抓過弟弟，一臉嚴峻地小聲罵道。李忍一愣，他也轉頭搜尋四周，發現熱鬧的人潮中真的不見了蘇山平的影子，這才知道事情糟糕了！他的神色也不由得一變，滿頭登時大量冒出冷汗。「那怎麼辦？如果找不到小蘇哥哥，這樣要怎麼跟小蘇哥哥的家裡交代？」李忍亦焦急了起來，神色慌張地喃喃道。

「別說了！趕緊找人吧！」還是李秋華比較有主意，她趕緊定下心神，準備轉身朝後面的人群中尋找線索，李忍見了，連忙戰戰兢兢地跟著姊姊擠入身後的人群。「真倒楣！好不容易出來小鎮上透透氣，看個表演，竟遇上這樣的破事！我說妳怎麼沒把他看好啊？他不是一直最黏著妳的嗎？」擠在人群中，李忍被熱烘烘的人體夾得渾身難受，忍不住對李秋華責怪起來。「現在別說這麼多了行嗎？等人找到了要緊！」李秋華立刻瞪了一眼弟弟，兇狠地讓他閉嘴，其實她心裡也早已七上八下，不禁開始為自己一時大意而自責了起來。

方才片刻間，蘇山平仍在自己身邊愉悅地對著節目綻開笑容，李秋華記得很清楚，因此他的失蹤就在這一瞬間而已，李秋華不相信他已經離開了這偌大的人潮。然而，這樣擁擠的人群，人與人之間摩肩擦踵，貼得這樣緊密，不僅光線被擠得一片昏暗，且要在這麼多的人堆裡找人，更是如大海撈針一般，因此李秋華姊弟不久後，便在人群中被推擠得氣喘吁吁，頭暈眼花，甚至開始辨不清南北方向了。

李秋華心下再度感到惶急，自責之意在心內大肆蔓延，就在她準備不顧丟臉地扯開嗓子大叫蘇山平的名字時，她看到了後方人群盡頭，出現了疑似蘇山平的瘦小人影。

此時，李秋華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立刻追了上去。沒錯！那個瘦小的人影就是蘇山平！然而蘇山平好像死了一樣，他不僅渾身癱軟地垂掛在一個高瘦的陌生男人肩背上，還一點反應都沒有。那個男人正以一手將蘇山平扛在肩膀上，在人群中擠擠挨挨地快速向後移動，欲離開人群。李秋華不知道蘇山平怎麼了，她感到相當不妙，敢情那個人是正要綁走蘇山平？於是李秋華趕緊招呼上弟弟，兩個孩子也顧不得害怕，一心只想追上同伴，將同伴救下來，完全沒有考慮到自己根本還沒有這個能力。

結果，當李秋華與李忍總算追到那抓著蘇山平的人販子時，冷不防身邊的幾條暗巷又鑽出好幾個人，立時分別扭住她們姊弟倆的手臂。李秋華嚇了一大跳，還未反應過來，身子便已騰空，被一個男人牢牢箍住，而李忍幸好學過武藝，並且稍有小成，這點小毛賊抓人的伎倆他已可以對付，因此抓他的那兩人登時反被他摔翻在地上。

「姊！」李忍看見自己姊姊被壞人抓住，震驚地大叫。然而李秋華卻顧不上自己，她反而對李忍大聲命令道：「快救小蘇哥哥！」

「可是……」混亂中，李忍又揍趴了幾個上前來抓他的人。「別可是了！快啊！」李秋華雖在那人懷裡掙扎，卻仍回過頭對弟弟如此指示。這下，李忍便不再猶豫了，他趕緊繞過來人的抓捕，去追蘇山平。然而，他畢竟年紀還小，習武時日不多，終究寡不敵眾，等到他終於擺脫一群匪徒們的拉扯，欺近抓蘇山平的那人身後，將對方摔在地上並將蘇山平救下來時，劫持李秋華的那人已在前方跑出老遠，他背著蘇山平行動變慢，竟怎麼追也追不上。

「姊！」李忍惶急地在後面呼叫，幾乎喊到聲嘶力竭……

那一年初春元宵，李忍終於疲憊而絕望地帶蘇山平回到家，可李秋華自那之後，便再也沒有出現在她們當年生長的小農村裡，彷彿在天地間，憑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