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的年代,恐美人之遲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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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事物的消逝,總令人傷感。有些人、有些事,看似與你無干無係,卻曾伴你為賦新詞強說愁;大江東去,歲月如洗,那些人、那些事,依然縈繞不去。

人至中年,有時不免想像數千年前屈原漫步於山川林間澤畔,緩緩吟詠著: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藍潔瑛

張愛玲在《怨女》裡曾剖析女主銀娣的心思轉折,美麗的女人不就是應該擁有繁華富麗的人生?為了這如夢似幻,銀娣拋棄了自己暗暗喜歡、年青斯文有活力的小劉,嫁了個身體扭曲佝僂的大戶人家二公子,造就一對殘缺夫妻,一個身殘、一個心殘。她想像嚮往的人生,最終活成了金錢的枷鎖,牢牢鎖住了自己,死死掐住了子女的咽喉。

而我,仍希望鋃幕上那驚鴻一瞥、艷絕時光的女子,能擁有平安喜樂的一生。

《法外情》,是我唯一看過有藍潔瑛的影視作品,那不知緣何的回眸一望,空靈絕雅,清麗出塵,是杜甫詩中幽居在深谷的絕代佳人。另一位予我如此美之衝擊的女子是茱麗葉畢諾許,《布拉格之春》裡一現身,咀嚼到了什麼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意境。誰不渴望有光輝燦爛的一生?美人飄零,令人傷悲,不斷崩壞的精神與肉體,又躲不開殘酷人世的嘲諷與凝視,何止唏噓、簡直心痛。

我的美人啊,你可是曾經「靚絕五台山」的一顆明珠啊。世間有善意,也不乏惡意,明珠蒙塵,願你來世化做一隻蝴蝶,斑爛絢麗,翩翩於萬紫千紅,流連於花香蜜汁裡。

陳淑樺

不經意聽到一九九三年陳淑樺為電影《東方不敗》唱的《笑紅塵》, MV裡,林青霞(東方不敗)豪邁喝酒,王祖賢(美妾詩詩)楚楚落淚。陳淑樺的歌聲,乾淨無瑕、溫暧療癒,如秋葉靜美,如清泉長流。歲月逝,忽若焉,不期然又想起了她。

小時候電視上看到的陳淑樺留著一頭長髮,不驚艷、不張揚,於人嫻淑柔靜之感,就乖乖地站在那兒唱著她的歌。那些年她唱了什麼歌,毫無印像;倒是一則影劇新聞讓我記憶深刻。報導裡說她之所以擁有如此美聲,得力於媽媽自小讓她每天生吞一顆灑了點鹽巴的雞蛋。

陳淑樺的歌唱人生,成也母親、敗也母親。若沒有母親的細心呵護培育,或許陳淑樺就不會有如此純淨溫柔的歌聲,也許失去日後大放異彩的機會。一錯過,人生可能改寫、寫得不那麼令人揪心悵惘。

真正認識她,已是八零末、九零年初。一首《夢醒時分》唱遍了大街小巷,更是台灣唱片史上首張銷售量破百萬張專輯的主打歌。當時經常混跡公館的我,看到了不一樣的陳淑樺,剪著爽朗俐落短髮,抱著法式長條麵包,不僅要唱出都會女子的心聲,還要為她們的獨立自主發聲。

那時,我剛從一部看得令人昏昏欲睡的電影裡,認識了法式長條麵包。片中有一幕,當時與優雅劃上等號的梅莉史翠普,踩著高跟鞋、抱著法式長條麵包,自言自語,踽踽獨行於無人的街道。年代是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無關乎小資產都會女子,而是時間、記憶與身份認同的糾葛。我卻惦記著從質樸紙袋裡露出來的法式長條麵包,襯得女主一身打扮格外典雅又孤芳自賞。

「可惜啊可惜,怎麼會是這樣的結局?」

二十餘年過去了,當年四十一枝花,不經意回首,或許已成白髮嫗媼。多少人依然掛念,這麼多年來,你到底過得好不好?如許乾淨的一個女子,如許溫潤如玉的歌聲,希望紅塵俗世記得你的好,懂得對你好。馨香一束,淑樺,祝禱你平安喜樂。

張國榮

SARS前夕,山雨欲來風滿樓。不知是上天和哥哥開了一個玩笑?還是哥哥和我們開了一個玩笑?二零零三年四月一日,愚人節,張國榮從香港文華酒店縱身一躍。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

認識他喜歡他,主要源自王家衛的電影,《阿飛正傳》、《春光乍洩》、《東邪西毒》。

劇中人有一個共同特色:愛而不得、得而不愛,內心總是空落落;無法確立自我的存在,轉而訴諸於放逐放蕩,來掩飾內心的寂寥不安。看似蠻不在乎,其實一點都不瀟灑;不吝於傷害愛他人,最終傷害最深的卻是自己,總在追尋中孤獨、疏離、失落。

《阿飛正傳》裡那隻沒有腳的鳥就是旭仔。

「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夠一直飛呀飛地,飛累了就在風裡面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也是它死亡的時候。」

這陳述迷離又浪漫,可臨死之際卻有了幡然式的領悟。

「以前我以為有一種鳥一開始就會飛,飛到死亡的那一天才落地。其實它什麼地方也沒去過,那鳥一開始就已經死了。」

這就是旭仔短暫而放浪的一生,愛他的女子他任性傷害:養母、蘇麗珍、咪咪。而他一直引以為頹廢藉口的身世之謎,一俟知曉即拋開一切、千里迢迢跑去菲律賓,想見上生母一面,生母卻狠心不待見。

「當我離開的時候,我知道身後有一雙眼睛盯著我,但我是一定不會回頭的。我只不過想看看她,看看她的樣子,既然她不給我機會,我也一定不會給她機會。」

旭仔的內心獨白說得決絕,離去的背影看著卻無限淒涼。遭黑道槍擊瀕死的他,平靜地躺在一輛不知開往何處的夜行火車上。

「天開始亮了,今天的天氣看上去不錯,不知道今天的日落會是怎樣的呢?」

旭仔看不到日落了,一隻還沒有開始飛就死去的鳥。

《春光乍洩》裡的何寶榮,自私任性不下旭仔。

他和黎耀輝相約一起去看Iguazu Falls,到了阿根廷卻一路鬧彆扭,兩人分分合合。何寶榮只有在受傷落魄、走投無路,把自己完全託付給黎耀輝時,才靜靜地待在他身旁、不去外邊惹花拈草。看著熟睡中的何寶榮,黎耀輝心滿意足,這是他的高光時刻。

最終,黎耀輝獨自一人去了Iguazu Falls,看著淊淊不絕飛流直下的瀑布,不禁淚流滿面,因為他總覺得應該是兩個人一起來看瀑布的。看完了瀑布,黎耀輝走出了這段感情,離開了阿根廷。

何寶榮卻回到他和黎耀輝從頭開始,又黯然神傷的小樓宇。仔仔細細地收捨著屋子,仔仔細細地擦拭著地板,看似等著黎耀輝的歸來。末了,他開門向外頭望了望,樓梯間沒有人影,也聽不到腳步聲。關上了門,看看摸摸堆砌得整整齊齊像一座小金字塔的香煙,然後伏在案几上,貼著臉望著水晶球裡的Iguazu Falls。悲從中來,原是兩人要一塊去的;不禁泣哭起來,哭得好傷心,好傷心。

何寶榮和旭仔一樣,或流落或客死異國異鄉,找不到精神歸屬,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歐陽峰亦然。

在兄長成親那天,永遠離開了家鄉白駝山,因為嫂子是他最心愛的女人。多年來、他吝於說出口,卻一廂情願認定她會一直等著他打天下回來。為了賭氣,她嫁給了最心愛男人的兄長。歐陽峰從此將自己放逐於無邊無際沙漠中,一邊經營客棧,一邊做著殺手掮客的買賣。他一付世人荒謬、世事皆可嘲貌,其實最可笑的是赫赫有名的西毒歐陽峰,居然如此市儈、錙珠必較。

黃沙漠漠,映照的是心靈的枯寂與荒蕪,所有的愛,皆不可得,更扺不住歲月如流沙般消逝。

瀕臨盲眼的劍士之妻桃花,愛上了他的好友黃藥師,致二人決裂、劍士單獨走天涯;想在眼睛看不見前趕回故鄉看一眼桃花,卻橫死沙漠。

女扮男裝的慕容嫣在桃花樹下偶遇黃藥師,經不住黃藥師一撩撥,情不能自已,黃藥師卻默默愛著好友歐陽峰最心愛的女人。而她,之所以每年與黃藥師見面,因為想知道歐陽峰何如?

恍惚迷離中,慕容嫣把歐陽峰想像成黃藥師,細細撫摩,歐陽峰把她想像成是自己最心愛的女人, 一晌貪歡。不是風動,不是幡動,是心在動;太多玲瓏七竅,讓所有心動只能流淌成漠漠黃沙。

唯有赤腳刀客洪七心思夠單純,帶著一路尾隨而來的老婆離開了客棧、遠離了沙漠,既闖蕩江湖又顧全了夫妻之情。

最心愛的女人芳華早逝,歐陽峰再也回不去那春天時桃花盛開的白駝山;伴他的,獨黃沙漠漠,和無法擁有、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記的回憶。黃藥師喝了心愛女人原要送給歐陽峰的一罈醉生夢死酒,漸漸忘了很多事,但忘不了桃花,隱居島上遍植桃花,成了桃花島主東邪。

戲如人生?抑人生如戲?總感覺影片中,張國榮至少是帶著幾分本色演出。紅塵俗世該有的都有了,才華美貌、名氣財富、愛情友情,仍抵不過內心深處無可言喻的荒涼孤絕與躁動不安。

那縱身一躍,是決絕,還是蒼白無力?寓示的,卻是一個時代的終結。

沙河淺流潺潺細唱

二零一八年,李敖走了,金庸也告別了江湖。然而,江湖不死,金庸傳說不已。無論有感無感、知多少、愛多少,二人就算不是一時豪傑,亦是世代風流人物。

二零一九年,費玉清封麥。走過莊敬自強、處變不驚的一代,怎可能忘了那穿著中山裝的斯文儒雅年青歌手,曾經用那清澈溫柔的美歌聲,一遍又一遍地為我們唱著,「青海的草原,一眼看不完。喜瑪拉雅山,峰峰相連到天邊。」

曲已終,帷幕拉下,散不散、憑爾去。

二零二零年,「沙河淺流潺潺細唱」,帶著七等生《削瘦的靈魂》離開了人世。二郎對一生窮困潦倒,仍堅持追求音樂技藝的哥哥發出之最後喟嘆是, 屬於阿兄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沙河悲歌》,潺潺細唱。

人間三月天,楊柳絲絲拂面,美人一去不復返。

來自前現代的靈魂,誤闖入後現代的肉體。碰來撞去,都是密碼。心悸,卻又無可奈何。不合時宜,又跟不上時代,只好活在自己的小小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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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收拾房間時,翻找出二十多張三年前《芳華絕代》張國榮和梅豔芳電影展的戲票。現在想起,其實我大半都沒有去戲院看。只因那時候完全沒有精力的我,連每天的活著也只是在苦苦支撐著。連最喜愛偶像的電影,也難以讓我離開床褥半步。
遇上張國榮的近十年之間,我時常幻想,如果我從未遇見過張國榮的話,人生會是怎樣。但我發覺我完全想像不到。這個人的意象幾乎涵蓋了我的所有難以抑制的憧憬,刻骨銘心的仰慕,以及求之不得的惘然。 彷如林夕所說:如果將人生一路以來經歷的比喻為一個餅的話,你就正是這個餅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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