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被紗布包起來的人甚時開始在竹厝村出沒,這裡的人家說不清楚,只知有時天將暗而無明的傍晚,或天將亮而無光的清晨,天地昏沉,彷彿有一個陌生而黯然的身影遊盪,身著黃衣而衣衫襤褸,披頭散髮的看不清樣貌,獨自在莊內遊盪,稍不留神便失了蹤跡,在眼角一閃而過。
起初只是兒童言語,大人不以為意,甚至加油添醋,胡謅一些精怪拐帶的情節,恐嚇幼兒不要接近生人。黃衣老母、單手翁、魔神仔、田水兄弟、倒手沒神……這些夾帶三分戲謔的名號,確實將家裡的猴囡仔唬得一愣一愣。到後來,無論小兒貪玩不睡、愛哭易鬧,通通都用這個法子嚇得規矩,如此便宜管教,大人們也樂得輕鬆。
但無論多麼可怕的事,嚇久也稀鬆平常,漸漸的,莊內囡仔越來越不當一回事,最後這條孤影,只被當作是普通的鄉野奇談。
七月暑假,外地工作的遊子沒空顧兒,往往返鄉請阿公阿嬤幫忙帶,於是竹厝村又多了些可以驚嚇的幼童,令那些免疫的猴囡仔樂不可支。土墩邊廖家老二的小孩正是如此,每年都在寒暑之際回阿嬤家,阿嬤也對久久才見一次的小孫子疼愛有加,令廖家老四的兩個小孩、廖國良與廖國全相當吃味。
小孫子今年六歲,自幼生得黑黑胖胖,人人叫他歐羅肥,回廖家古厝總是認生,只敢跟著兩個哥哥玩。小學四年級的廖國全每年都欺負他,六年級的廖國良雖然溫和,卻因平日長輩偏愛幼子,不分青紅皂白就要他讓著弟弟,久而久之變得懦弱,總由著廖國全蠻橫耍賴。
於是,今年兩兄弟便拿左手被紗布包起來的人捉弄歐羅肥,把歐羅肥嚇得晚上不敢一個人上廁所,甚至夜夜驚醒,搞到差點要去收驚。大人知道以後,痛加打罵,要他們不准再嚇唬弟弟,反令他們心生忌恨。
明明你們拿這個嚇我們,為什麼現在不可以拿來嚇弟弟?如此一來,兩兄弟就更不喜歡歐羅肥了。
某日下午烏雲密布,雨要下不下的悶熱,三個小孩午睡醒來,百無聊賴,廖國全便提議到陡坡下的蕭厝玩耍。蕭厝是一處人丁稀少的三合院落,掛著「香山堂」的公廳猶有子孫祭祀,但幾條廂房護龍都棄置破敗了,看起來相當陰森。歐羅肥想著想著就有點害怕,問小哥哥去那裏要幹麼?
我們要去探險啊!那裏有一口井,左手被紗布包起來的人可能就住在裏面。廖國全說。
聽到要去看鬼,歐羅肥怎麼可能說好!當然是搖搖頭,連聲不要。但廖國良告訴他,這就跟踢罐子一樣,鬼抓人的時候如果先把罐子踢掉,當鬼的就不可以抓;如果可以找到左手被紗布包起來的人住的地方,不就不用再怕鬼?
經過大哥哥這麼解釋,歐羅肥覺得非常有道理,況且阿嬤家的晚上好可怕,上廁所都得摸黑走上一小段路,如果左手被紗布包起來的人不能抓他,那他就可以少怕一點點。因此,歐羅肥決定一勞永逸,勇敢地跟著兩個哥哥走出廖家古厝,要尋覓那鬼的罐子,那個左手被紗布包起來的人的家。
三個小孩先穿過護龍後的小徑,沿著土墩走上馬路,順著陡坡蜿轉而下,邊走邊聊,聊著遠方城市動物園的大象,聊著近處竹厝村水田裡的青蛙,感覺沒兩下子,便走來蕭厝側邊圍牆。經過久無人住的半樓仔厝,自一旁的紅牆開口順著小坡而下,旁邊兩株斷掉的檳榔樹,眼前即是蕭厝水井。
因為閒置不用,井口已蓋上蓋子,以防不測。看到這裡,歐羅肥忍不住鬆了口氣,好險好險。但廖國全不死心,繞著水井看得仔細,竟讓他發現這井蓋並未上鎖,讓歐羅肥再度感到失望。於是,廖國良用力將井蓋掀開,和廖國全一起往井內看;至於歐羅肥,他太矮了不夠高,因此逕自用兩手遮眼,自個兒害怕。
有嗎?有鬼嗎?歐羅肥不住嚷嚷。
只見井裡烏暗,透過天光,裏面連水都沒有。廖國良與廖國全也不自覺地鬆了口氣,只是有些失望。
你自己看吧。廖國良說完,蹲了下來,兩手搭成踏階要歐羅肥踩上去。歐羅肥雖然害怕,可又禁不住好奇,所以仍踩過大哥哥的手梯,整個人攀附在井緣朝內看;一見裡面什麼東西都沒有,膽子大了些,更加好奇地將身子探入,像是一個吊在杯子上的小湯匙,垂掛著好像要在這井裡撈個究竟。
冷不防地,廖國全大叫一聲,好似看到鬼,令廖國良嚇了一跳,整個身子不小心挺上來。
於是歐羅肥那雙小小的腳劃過井口,人便栽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