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3-30|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尋光者之詩(2)深淵

這條短短的新鎮街上到處都是三層樓高左右的矮房,雖稱不上年久失修,定期有人在清掃的街道也不髒亂,卻不知道為何陽光總是照不進這裡,給人一種說不上來的陰沉感,在整個台南市區中顯得相當格格不入,好像被太陽遺忘似的。
一名穿著黑色西裝的中年瘦子踏在紅磚人行道上,單手拄著拐杖一跛一跛走著。他步伐急促匆忙,時不時低頭看著錶,深怕趕不上接下來的行程。雖然外人看起來他行動不方便,但實際上他的速度相當靈敏,甚至比正常人還快上許多。只是那張看過就讓人難以忘記的方臉比起他的走路速度還令人吃驚。
這名瘦子臉上皮膚看上去相當光滑,但卻佈滿了燒傷的痕跡。路上擦身而過的行人固然驚訝,卻不敢再多看幾眼,並不是因為那張慘不忍睹的臉孔,而是從那雙目中疾射而出的精光,那銳利得像是把刀,像要把人心臟刨出般的狠勁。
任何人都瞧得出來,他相當憤怒。
瘦子走到一間看上去相當普通的公寓前按了四樓的電鈴,不一會兒深紅色的鐵門便應聲而開。他用力推開門後隨即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奔而上。幾乎只在一瞬間,瘦子已經到了四樓。
「琛叔。時……時間還沒到,您怎麼來了?我還正想要找人過去接您。」
一名身穿白色吊嘎的男子推開門畢恭畢敬地將這位被稱為「琛叔」的瘦子迎入門,隨後立即將大門關上。
屋內擺設相當簡單,僅有一張茶桌和幾張椅子,幾乎最大的空間都給了大廳中用紅布安置的神壇,神壇上沒有燃香也沒有香爐,只有兩個插著鮮紅蠟燭的燭台和一只瓷碗。這裡除了男子和琛叔還有四個穿著黑色短袖服裝的年輕小夥子外,最令人注目的無非是神壇前那雙膝跪地的那名婦人。男人吊嘎上有著許多新沾上的紅色斑汙,不難和屋內到處可見的檳榔渣連結起來。但如果仔細端詳,就很容易能夠明白那並不是檳榔渣,而是更加危險的東西。
是血。婦人的脖子上正不斷滲出的鮮血,然而詭異的是她的脖子上卻沒有任何傷口。神奇的是那滲出的血液一旦落地,便立刻消影無蹤,彷彿整個地板會吸食一樣,唯一能證明血液正在從婦人身上流出的證據就只有沾到男人身上的血漬。婦人的低著頭啜泣著不知道哭了多久,面對不斷失血的折磨,她就像是了無生趣的斷線木偶,緩緩流著淚,卻動也不動地跪在那。
客廳的日光燈不知道究竟多久沒有換過,那泛黃的燈罩在白光下老給人一種昏暗的感,就如同屋外這條新鎮街給人的感覺一樣,只是還遠遠不及琛叔的表情陰暗嚇人。
「多久了。」沙啞的聲音彷彿金屬摩擦一般的難聽。
「三天,今天是第三天。」
「金身試過了嗎?」
「現在還沒有,但是──」
沒等那男人說完,琛叔立刻大吼:「那就給我馬上試!」
沙啞又難聽的聲音迴盪在整間屋內,屋內所有人呼吸如同靜止一般,過了好一些時間才恢復了動作。
「免驚,妳再忍耐一下,我保證把妳救起來。」琛叔低著頭輕聲安撫婦人,她僅是微微地點了點頭,目光早已開始渙散。
不用多久,四名穿著黑衣的年經人合力從神壇上請下了一尊神像。
雖說是神像,但並不精確,因為那並不是任何常識範圍內,正常人所認知的神明形象,而是以黃金之類的金屬所鑄成的柱子,上頭刻著難以計數的眼球樣式,看上去十分詭異。
琛叔左手扶著金身,右手按在婦人額上緩緩唸著沒人聽得懂的咒語,金身竟不可思議地泛起忽明忽滅的淡淡紅光。婦人表情十分痛苦地睜大了雙眼,像是要將眼珠瞪得彈出來般用力,張著嘴咿咿啊啊地喊不出聲。
「忍耐一下不要叫出聲,一出力就前功盡棄了。」
婦人痛苦地點點頭,硬是將聲音憋在喉嚨中。不過撲簌而下的眼淚早已失去了控制,像是鎖不緊的水龍頭一樣流著。
紅光逐漸由盛轉暗,最後消失。琛叔倒轉掌心,左手食指扣起拇指結了印,右掌唰地一下拍向金身。金身柱上的眼珠像是活起來了一樣,突然動了起來。圍觀的黑衣人中有人是第一次見到這麼離奇的東西,不由得驚呼出聲來。穿著白色吊嘎的男人立刻摀住他的嘴,然後迅速賞了他一巴掌。
離金身最近的婦人更是無比的驚恐,跪在地上的膝蓋開始不安分的亂動,但因為跪得太久了,無法控制自己無力的雙腳,這一動反而讓她的身體直接跌倒。
「阿草,給她扶起來。」琛叔閉著眼,手指仍捏著印。吊嘎男子趕緊走向前來將婦人扶正。
「琛叔,還來得及嗎?」阿草低頭看了看血漬又增加的白色吊嘎,「我看這女的不行了,不如找下──」
「你廢話有夠多,我有叫你講話嗎?」琛叔不悅地說。阿草趕緊閉上嘴不再說話,專心扶著婦人深怕惹禍上身。
一段時間過後,婦人全身開始不停地抖動,發不出聲音的她像是壞掉的發條玩具,四肢毫無規則地亂舞著,用不了多久全身變癱軟下來。
琛叔停下動作,冷眼看著。
「琛……琛叔,這女的不行吧。」
「不行,光是這樣還叫不醒廣通法尊。」琛叔哼了一聲,把手甩了甩,「又是一個沒用的材料,這女的哪裡找來的?」
阿草戰戰兢兢地回答:「是小馬。說是從賭場那邊找來的。」他指著餘下四人當中理著平頭、剛剛叫出聲音來的黑衣人。
「過來!」琛叔的聲音相當難聽,一但大聲起來更給人一種恐怖的威嚇感。
那外號叫做小馬的平頭男子踱腳走向前,藏不住的恐懼讓他舉步維艱,不到幾步的距離拖拖拉拉地走了快一分鐘。
琛叔也沒有出聲催促,等小馬走到面前後,從出神壇前拿起一道黃符放在蠟燭上點燃,接著取來水杯化入其中。
「你知不知道我們這裡拜的是什麼神?」
小馬本以為會被怪罪,但沒想到琛叔的語氣卻沒有剛剛嚴厲。
「知道,廣通法尊。」
「很好,我們這裡的規矩很簡單。誰帶來新的信徒,就有資格從我法尊的金身下獲得加持,廣通三界法眼。」琛叔指著地上的婦人說:「現在她已經是我們的一員了,雖然有點沒用。不過良材難覓,這也不能怪你。這杯符水加持給你喝下吧,算是你的獎勵。」
「謝、謝謝琛叔!」小馬笑了,這是他意想不到的待遇。
倒是在一旁的阿草表情相當微妙。
小馬將杯中符水一飲而盡,再次謝謝琛叔後,阿草打發了四人離開。
那婦人依舊倒在地上沒有半點聲息。
「琛叔,那小子還有點用處,這年頭可以信任的人力不好找,何苦這樣為難那個孩子。」阿草看著琛叔說。這是他極為難得為人辯護,尤其是向琛叔這樣的角色。
「比起可以信任的人手,你覺得能夠獻給廣通法尊的祭品哪個更少?今天我特地趕回來這裡逼血不就是因為你沒用、你垃圾,如果不是我來說不定人早死了。你知道法尊不食死人血嗎?」
阿草說不出話。
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位在壇前流盡血液羔羊了。
從幾年前就開設了這間「尊羅宮」騙來一堆愚夫愚婦,餵他們喝下特製的符水使其身體不斷地無故流血,再帶他們來到金身前騙他們能夠治療,好讓廣通法尊吸收活人人血液。這樣的儀式持續了好久依然未見神明現身,過程中因此喪命的人卻多如牛毛。若不是還有幾個從事殯葬業的同修幫忙這裡可能老早給人抄了。
琛叔相當淡然地撫著手,坐到椅子上說:「不爽的話想退出也不是不行。但法尊對我有救命之恩,不管怎樣我都要讓法尊現世,這個決心你懂的。」
阿草全身打了個寒顫。事到如今自己無論如何都無法抽身了。
「是。琛哥,我明白。」
「賭場那邊還好嗎?」琛哥點起了一根菸。
「現在來的人越來越少了,上面抓得很兇。」
「這樣不行啊,我們總還是要賺錢。」
「這我們有想辦法了,後來我想了很久才發現,現在人不是不愛賭,只是改賭別的而已。」
「這不是屁話嗎,賭客沒來不就是這原因?還要你想。」琛叔把抽沒幾口的菸狠狠地丟向阿草。阿草避也不避,讓菸直直彈在自己臉上。
「就是這個女人他老公的職業。」
琛叔不屑的問:「那啥?」
阿草蹲下來確認婦人的呼吸,雖然微弱但還活著。這很好,對於怎麼向倖存者洗腦他很有經驗了。
「棒球。」
阿草微笑。
陳煌恩站在擁簇的啦啦隊中間還是有點不習慣。
雖然這並不是他第一次在比賽後接受訪問,但那是屬於勝利球隊的最有價值球員權利,自從轉隊來到銀河鷹隊後他未曾站在這個位置過。
他用自己聽了也彆扭的語氣,生疏地說著感言。他很想笑,為了被訪問的這一刻,球團在每年賽季空檔間都會幫球員找講師訓練口條,然而此刻他卻講得零零落落,還有點口齒不清。但他是很認真地感謝這些在連敗過程中仍然不離不棄的球迷。
他很興奮。
這是銀河鷹隊在十一連敗後如天降甘霖般的一勝。
「謝謝大家來看我們比賽,在最後這一刻都沒有離開,球員都沒有放棄。謝謝你們。」
今天這場比賽雙方比數咬得很近,兩隊的得分和失分都離譜到了令人瞠目結舌的境界。光打完前五局,比數就各自打下了雙位數的比分。如果是剛打開電視看轉播的觀眾可能還會誤以為看的是籃球比賽。
陳煌恩在這場比賽中,上場打擊都有所建樹,八局下半的勝利關鍵就是由自己揮出的三分打點全壘打奠定勝基,甚至在中外野的守備上還有好幾次美技演出。但他並不是天生的中外野手,生涯前半段的時間他都在右外野,雖然都是外野手,但還是有許多差別,遑論這幾年來因為年紀問題,他都擔任指定打擊的工作。陳煌恩認為這是總教練想要藉著調整隊上的守備來轉轉運氣。以前他聽過有其他的教練也是透過這種方式來轉運。
觀眾逐漸離去,陳煌恩還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不禁自滿地彎起胳膊在最有價值球員獎盃上親了又親。
他慢慢地的走回休息室坐在自己長椅上默默地收拾東西,今天一如既往地沒有人和自己打招呼。
輸球氣氛不好就算了,贏球也這副德行。陳煌恩感受到自己很明顯地被排擠了。他知道這和自己脾氣不好有很大的關係。但那又怎樣?他天生就不是會在意這種事的人。要是每次有人不喜歡自己就得檢討一次,那自己早就得病了。
今晚家裡難得的燈火通明。陳煌恩剛停好車,看見明亮的燈光不禁喜上眉梢,自己拿下今晚比賽最有價值球員這件事肯定傳遍了球迷口中,更不用說在郁琳了。此時的她一定準備好了晚餐和酒好好迎接自己。
喀擦。
他打開厚重的門扉,熟悉的人影立刻從沙發上彈起,郁琳張開雙臂,臉上滿溢著笑容:「你終於回來了,我們等了你好久。」
「怎麼這麼多人?」客廳裡算了算有十個陌生人,陳煌恩有點錯愕。客廳裡,大夥正不知道聊到什麼開心的事,彼此起鬨嬉鬧著。
「哎呀,人家只是不想每天都等你這麼久嘛,打完比賽又要收拾什麼的,每次都弄到好晚,人家也是會怕寂寞啊。但是如果三天兩頭都在外面跑,又很對不起你。所以呀,阿美就提議說今天揪團帶桌遊到家裡玩,這樣也不會讓你等這麼久。」
「這樣喔。」
陳煌恩看著沙發區,一名捲著髮,臉色紅潤的婦人,那名被稱為阿美的女子丈夫似乎是位棒球教練。雖然總覺得有些面熟,但一時半刻想不太起來是哪位教練的夫人。
「你好。」阿美微微點頭一笑,將酒杯對上口。
陳煌恩點頭回禮,對這種場面顯然十分不拿手。
「你找她們來玩我是不反對啦,但是有必要這麼多人嗎?」環顧整個客廳,將近十人的陣容以玩桌遊的班底來說未免也太過豪華了。
「她們都是我的朋友欸,有必要這麼小氣嗎?」郁琳不悅地別開臉,彎腰在茶几上替自己斟了一杯白葡萄酒。
「不不不,當然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陳煌恩慌忙道歉,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道歉。
「這樣好了,不然你們先玩,我先去洗澡。」其實他在離開球場時洗過了,但他想不出更好多脫身方式。
「好啦,趕快出來喲!」郁琳癟起嘴抱怨。
陳煌恩低頭對著郁琳一吻,迅速逃離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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