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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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燭殘年、垂垂老矣,佝僂著背倚在窗邊,全身泛著病態的蒼白……但是,晚霞鍍了一層金光在他滿是皺摺的皮膚上,宛如王者的披風。 那一刻,韶音居然覺得他的臉奇異的亮堂起來。 只一眼她便再也忘不了,那樣離死就差兩三步的皮相,是如何兼容著旺盛的生機勃勃?這個叫書伯的老人,魚尾紋深到夾死蒼蠅也不在話下,卻有一雙碧色的眼睛,整個人交錯出一種不該存在的……詭麗。 她很少用美麗去形容男人,尤其是老男人,「您的眼睛,好漂亮。」可回過神來,她驚覺自己已經衝到書伯面前,聲音裡有著陌生的孺慕。 書伯緩緩側過頭,細細的霞光伴隨碧色眼波流轉,盛著消融的冰霜;而他似笑非笑,盈盈了溫柔的憐憫。 像是高齡的父親、年邁的戀人、力衰的兒孫。她在他美麗的瞳孔裡見到人生中所有男人匆匆形色,她的父親、丈夫、兒子,都曾經用這樣的眼神溫柔的望過她,曾經。書伯宛如一個巨大又盤根錯節的命運之輪,她忍不住匍匐、傾倒,任他軋壓。 書伯向韶音伸出手,她差一點就握上了,真的。 但護士尖銳的爆鳴驚醒了她,兩個人高馬大的護士衝上來,修剪過後的指甲嵌進手臂泛起一陣鈍痛,半拉半拽將她拖離書伯的病房,道歉的聲音因為恐懼而結巴顫抖。 這一切,卻都比不上病房門闔上時,書伯的臉漸漸隱沒,她的心突然震盪起強烈的哀痛。 「他是誰?」怔然的,她抓住護士的衣角。 「大家都叫他書伯,妳應該知道的吧?羅小姐,我們早就說過不該未經許可踏入任何房間,安養院也有很多危險麻煩的老人好嗎?請體諒——」 「不是名字,我有看到他別著的名牌,」韶音語無倫次的打斷護士,「我的意思是,他——他是誰?」 「別再問了!」護士發出趨近於野獸的低吼,「別再問了,羅小姐,妳是來當志工的不是來給我們增加工作難度的,對吧?」手插進髮髻裡,煩躁的拔掉了幾根頭髮,「什麼也別問,不要去探聽……病人的隱私。」 在護士盛怒的猙獰中,韶音想,她大概要被這家安養院列為拒絕往來戶了,若是被丈夫和孩子知道她連作志工都作不好,一定又得面對他們嫌棄埋怨的目光,她只是不想失了他們的臉面。 每每想起這些,前所未有的極寒襲捲了她,可是恍惚間,她居然更多想起的是書伯那一雙深不見底的碧藍汪洋。 她想傾訴,想讓書伯知道她的一切,也想伏在他削瘦的膝頭,孩子般的放聲痛哭。 荒謬瘋狂的想法盤踞在腦海裡,形成了堅不可摧的防禦,丈夫的冷眼、兒子的吵嚷,都沒能傷她一分一毫。 「我的公服卡呢?」上高中的兒子對她尖叫,「妳不是去當志工了嗎?怎麼沒有讓人簽我的公服卡?馬上就要交了,這樣我的時數怎麼辦!」 兒子憤怒的臉離她好近,又咫尺天涯。她的心裡生出一陣陣悲涼,從安養院回來,似乎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她平淡、冷冷地凝視兒子,這樣的神態她用得極好,不過是如法炮製她的丈夫。 「我明天會再過去一趟,只是忘了請院方簽名而已。你先去睡覺,我保證明天等你回家會看見你的公服卡。」短短的沉默剎那而過,她恢復了溫婉和無底線的依順。 跑來房間質問她後,兒子不滿的離開了。冷漠的家人不會注意到她靠在牆側的大側肩包、不會在乎她的衣櫃少了幾件衣服,那麼,大概也不會慌亂於她上演一齣清醒的夢遊。 只要有做早飯就好了。有得填飽肚子,韶音的去向便可有可無,反正會回來的,她軟弱了數十載,所有人都在她的卑微上啖食她的血肉。 重新拿著兒子的公服卡回到安養院,護士不耐煩的簽完名便打發她走,一個人步在長長的廊上,她透過大敞的病房門,再次見到書伯那雙漂亮的眼睛向她眨呀眨。 沒有人。她四下張望。現在是午休時間,值班的護士離開的空檔,書伯身後那扇窗子亮得嚇人。 她跨出了第一步,接著就是第二步第三步,蹣跚的跌在書伯面前。 「妳不該再尋過來。」書伯的聲音,居然細弱得似女人。 「我、我也不知道……昨日見過您之後,我什麼也想不了了。」 書伯愛憐的伸出手,這次他確切的摸到了她的臉,歷經風霜和家庭折磨的女人,已經生出了許多不符合年紀的衰老皺紋。 「妳也很困惑,對吧?明明妳感受到的是巨大的吸引,但為什麼那些護士那樣怕我?」他撫過她的黑眼圈,「把一魄生生磨光在他人身上,又將一魂丟在了我這裡……連趨吉避凶的本能都失去了,龐大的親恩,妳的孩子是還不起的。」 「什麼親恩?」 她迷茫的問,書伯搖搖頭,輕輕推了推她的後背,「妳不能繼續待在這了,回家去吧。」 「可是就這麼走了,我還能見到您嗎?」急切的,咬破了乾澀的唇皮,「我還想再見您!」 「回家去吧。」書伯深深凝視她,「去把屬於妳的東西要回來,我們還會再見。」 回家去吧。 這趟回家的路,韶音走了好久。背著大大的側肩包,手裡攛著兒子的公服卡,途經晚上的萬華,她在公車站牌下枯坐著,對街的女郎在夜色中若隱若現,她掃過她們濃妝豔抹的臉龐,上面寫滿了和她一樣的疲倦滄桑。 「看什麼呢?」嬌媚的聲音驟然響在耳際,她才發現自己一時盯著走了神,公車來得太慢,而她又不想看手機。 「我無意冒犯的,對不起。」下意識的道歉。 女郎被她緊張的神態逗樂了,咯咯笑瞇了眼,「沒事的,比妳不禮貌的人多了去了,妳沒必要道歉。」她把玩著打火機,「做什麼事繞遠路回家?特地來這裡等這班公車,還有十多分鐘呢。」連抬頭看站牌的舉動都那樣魅人。 躊躇著,韶音不知道該不該回答,女郎又自顧自說,「帶了這麼大的包,逃家了是吧?難為做出這麼年輕衝動的舉動,結果還是得回去不是? 「妳讓小朋友絆住了。」女郎彎身拾起韶音不知何時落到地上的硬紙,向她揚了揚上頭的高中註記,然後塞回她懷裡。 「謝謝。」 「謝什麼。小朋友啊……是我們這些做母親的酷刑。」 女郎哂笑著,踱步走回黑暗裡,純黑的綢緞長裙轉眼不見蹤影,公車在這時抵達,亮起明晃晃的車燈,女郎手上打火機的幽微,很快便消失了。 奇特的人,來去匆匆,卻讓韶音陷入更深的沉思。對著車窗上的自己——我何時變得這樣蒼老?明明剛過四十不久,但沒有保養的精力,皺紋爭先恐後爬滿了面龐,生生活出了五十的樣子,這雙手,也讓洗碗水沖得粗糙而醜陋。 夜中女郎拼命做出最後的盛放,她的花期,卻早耗在一昧付出的婚姻裡,互相舔舐,只是因為殊途同歸的苦命。 是啊,看,家裡一盞燈火也沒為她留。 寒冷的、客廳的冷氣不知道關,晚餐隨意叫了披薩來吃,垃圾堆積在水槽,散發出濃烈的氣味;丈夫的領帶西服全丟在沙發上,即使衣帽架就在一旁。 連心裡最後一絲溫度,也被奪去了。扯著唇角苦笑,她這時候才打開手機,丈夫只傳了一條訊息『沒煮晚餐?』,兒子倒是連珠炮的怒罵了一大串,發現她沒回覆,又接著低低央求『媽,同學催我了,真的不能再拖。』 好久沒有聽到這個稱呼了。上了國中之後,越發覺得家裡有她這個媽是件丟臉的事。 書伯說她應該把自己的東西要回來,可是,她不知道該要什麼,她留下最多的,獨獨那被揮霍無度的愛,她要,他們給嗎? 將公服卡放在兒子床頭,看著他安靜的睡顏,有某條繃緊的弦終於斷了,丈夫許久不稀罕她,兩個人這些年,不過同床異夢貌合神離。 唯一的牽絆是孩子,他長大了,似乎也不需要她了。 小心翼翼退出房間,她一回頭,撞入丈夫愈發冷的神色。 「羅韶音。」他銳利的眼裡釀著冰冷的怒火。 眼前的人輕易勾起她的害怕,年輕時奮不顧身抓住他的愛,總擔心他被其他人搶走,可這把年紀,別以為她還不曉得他在公司有個明媚的應屆畢業生秘書。 她爭不了,「我走了,兩年前就辦了離婚,育豪今年就成年,我想他不需要我的照顧。 「還有那個叫曉芩的女孩,」她頓了頓,捕捉到丈夫因驚訝惶恐而微縮的瞳孔,「你們好了三年了吧?別擔心,我沒有刻意調查你,去公司給你送文件時無意間看見的……別讓她知道自己做了三。」捅破最後一層窗戶紙,絲毫不見想像中的酣暢,她只感到悲傷。 丈夫沒有阻攔她,踏出家門的一瞬間,她突然覺得呼吸前所未有的暢快,丟掉了母親、妻子的身份,竟有種振翅欲飛的快感。 遙遙地,她甚至見到書伯在巷口,不再佝僂著背,那雙碧眼更熠熠生輝。 詭異的美麗。 「妳沒有拿回來。」書伯轉瞬就佇在她面前,「為什麼什麼也不要?貪財不是過錯,妳付出的遠比這多上百萬倍。」他溫柔的目光依舊那樣憐愛。 「結婚前的存款足夠節儉些生活一段時間,圖了半輩子,我想要的不過是家庭美滿和樂。」她盯著頭頂黑壓壓的濃重墨色,嘴角掛著淺淺的淡嘲。 書伯說,她得了很重的業病,她和家人們相互蹉跎,太愛或不愛,都是一種致命。 所以在見到書伯的第一眼,她僅剩不多的本能知道這是自救的唯一機會,狂奔著匍匐在他膝前希冀一點點溫柔,即使隱約也明白他不是人。 但人更可怕,不是嗎?蠶食鯨吞著她的母愛、她的體貼和退讓都被視作理所當然,人心比饕餮更貪婪。 離開了家,韶音和書伯同居了數年,光采重新回到她的臉龐,然而書伯,卻逐漸恢復瘦削衰老,彷彿她離家那夜的挺拔僅是曇花一現。 十年,已經足夠了,再重的傷也會痊癒,她的業病,也好了大半。 在便利商店的大夜班遇見育豪憔悴的面容,只是一次偶然,她的心底卻突然散去密佈的烏雲和磊石,她拿了一瓶養樂多,平和的注視兒子的眼睛。 「要刷載具嗎?」育豪懨懨的,竟認不出她這個母親。 「請你喝的,小孩子上大夜班,很辛苦吧?」但她不在意了,母親的身份與枷鎖無異。 詫異的看了她一眼,二十八歲算不得小孩子了。她報以一笑,小時候的育豪總喜歡撒潑打滾求她買草莓口味的多多。 韶音在便利商店外的路口,舉目便是書伯與十年前重疊的身影。 「妳的業病好了。」書伯愛撫她光滑的頰。 那對碧藍色、全然不似本島人的瞳孔,前所未有的盛放,他是個美麗的男人。 她清楚,這會是最後一次見面,「我會想你。」 緘默了一瞬,書伯驟然綻出優雅的狂笑,「女蝠、女蝠!」他說,然後悲泣著、深深擁抱了韶音,「這是我欠妳的。」 背影破開巨大的翼膜,他融在與穹頂一色的墨中。

——殘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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