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GO—心靈治療計劃》
夢遊不醒
2021-04-11|閱讀時間 ‧ 約 14 分鐘

《DEAD DAY》下篇

　　感覺時間的流動與認知中不一樣，當發現的時候太陽已經落下了一半。
　　天空被染成綺麗的橘黃色，變幻無常的織雲似是渲染在畫布上的顏料，被鑲於面對夕陽的窗框裡。
　　溫柔的金光灑進房間，坐在搖椅上的老婆婆原本正閉目養神，當察覺到我們的出現時緩緩張開了眼，被歲月妝點的面容露出和藹的笑。
　　「終於來了。」親切的語氣彷彿面對久別重逢的老朋友，語氣中甚至帶著點解脫。
　　在她說出這話的當下我感覺到一絲違和，隔了數秒才想起我們是靈體，而老婆婆卻還在肉身內。
　　「時間已經來臨，一路以來辛苦了。」
　　死神把鐮刀輕輕一舞，老婆婆的身體像是陷入睡眠般平靜閉目，而靈魂卻異常爽利地站到我們眼前。
　　「我想也是這幾天，沒機會跟他們道別倒是可惜了。」老婆婆婉惜地搖了搖頭後，才看到站在死神身旁的我，「哎呀，還有個年輕小姑娘，妳好啊。」
　　看著老婆婆親切的笑容，我也不自覺笑著回應：「您好。」
　　「年紀輕輕就要跟老婆子一起上路，真是可惜了。」
　　她一副比起自己死掉還要傷心的樣子，讓我有點哭笑不得。
　　「沒有什麼可惜不可惜的，我用自己的命救了親人，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樣選。」
　　我並不後悔，一點也不。
　　「那就好，人最重要就是死時別抱著遺憾啊。」老婆婆呵呵笑著點頭，然後轉向死神道，｢我已經準備好了。｣
　　死神點頭，透明珠子這時才出現在早已翻好的書頁上。
　　老婆婆的影子慢慢消失，珠子被流動著微光的淡紫填滿，發出虛幻而祥和的氣息。
　　「好漂亮……」我情不自禁地贊歎。
　　「經歷了漫長的時光，卻依然擁有如此純淨的顏色可謂是萬中無一，可見她認為自己的一生十分幸福。」
　　不知是否珠子反射出來的錯覺，死神那張冷硬的臉染上一片溫柔，此刻的他竟像極一個普通人。
　　還以為是自己眼花，我幾乎看呆了，好半晌才道：「無論是死神還是死者，能在見面時視對方為老朋友，說來也是個讓人舒心的結果吧。」
　　「嗯，因為這世上多的是賴著不走的傢伙。」他把手上的東西都收起，整天下來這才真的是兩手空空。
　　「很高興我不是其中之一。」我開玩笑道。
　　死神瞧了我一眼：「倒不如說妳的鎮定反而讓我嚇了一跳。」
　　「真的嗎？你明明看著也很淡定。」能夠嚇到死神感覺莫名的自豪啊。
　　「嗯，畢竟大多數時候只有上了年紀，又或是病入膏肓的人會如此輕易接受死亡。」
　　「呵呵，敢請我的反應遲鈍還讓你印象深刻了。」
　　就在我們閒聊期間，一個只有七八歲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了進來。
　　「奶奶，我來看你了！」小女孩伸手去牽老婆婆，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她又推了幾下，疑惑地對跟在後面的母親說，｢媽媽，奶奶好像睡著了，連被子都不蓋會著涼的。｣
　　母親愣了一下，快步走過去探老婆婆的鼻息，過了半晌，帶著安然而寂寥的表情放下手，把小女孩擁在懷裡，好一會沒說話。
　　「媽媽？」敏銳的小女孩小心翼翼地抬頭問。
　　母親摸摸小女孩的頭，以輕得不能再輕，像是害怕會吵醒老婆婆的語調說：「以後啊，我們都不能再來看奶奶了。」
　　小女孩眨著迷茫的眼神問：「為什麼？」
　　「因為奶奶在做很美好的夢，也是很長很長的夢，所以不能打擾她啊。」
　　母親的聲音帶著低泣，對情緒向來敏感的孩子好像有點明白了。
　　｢奶奶不會再醒來了嗎？｣
　　看到母親搖頭，小女孩大大的雙眼開始積聚淚水。
　　母親輕拍她的腦袋，繼續說：｢別哭，奶奶她很幸福，她不會想你為她哭的，來，我們先出去吧。｣
　　小女孩抽著鼻子，强忍著淚水，拉著母親的手走了出去。
　　直到房間外傳來小女孩驚天動地的哭聲，我才發現自己的手把死神的衣袖捏得死緊，柔軟的黑色布料早就皺成了一塊，全是短時間內無法撫平的痕跡。
　　「對不起。」雙手一鬆頓時傳來酸麻。
　　死神面不改色地立在原地，過了一會他伸出手，笨拙地學著那位母親對待女兒般拍了拍我的頭頂，輕聲說道：｢走吧。｣
　　我點頭不語。在消失前最後映入眼簾的，是老婆婆未曾消失的笑容。
　　一天下來我見識了數人的死狀，卻沒有一個及得上這次帶來的震撼。
　　老婆婆安然的笑容在腦中是如此鮮明，甚至令我忘記了被遺留下來的人將承受的傷痛。
　　死亡是一個人的事，卻又牽掛了很多人。這世上，真的會有幸福的死亡嗎？
　　頭頂陡然傳來死神的聲音：「抬頭看看。」
　　我聞言抬頭，發現自己正飄在半空，腳下就是城市的全貌，太陽差一點點就要沒入海中，天空的顏色也將快要完全變成靛藍。
　　把無盡的世界收進眼底，我為在世時難以親眼所見的一幕而贊歎，心中沉積的煩悶感彷彿也被完全吹散。
　　原以為死亡為自己帶來了沉寂，原來也不過是自欺欺人，說不定打從開始就只是不願接受命運，而在無意中關起心門而已。
　　「要回去看看嗎？」
　　突兀的一句，使我沒反應過來。「回去哪？」
　　「去看看妳的家人。」
　　我與死神四目相投，那雙黑眸中的專注，似是想要在我的目光中尋找一絲渴望。
　　我怔了好半晌，視線不由自主模糊起來，卻是搖頭道：「謝謝你的好意，要是見到他們說不定我就不想走了，我不想給你添麻煩。」
　　死神沉默不語，我也沒再說話，轉頭繼續觀賞最後的日落。
　　過了很久，他默默開口：「雖然我當死神的日子並不長，但妳是我見過最冷靜自持的人。」
　　我苦笑著搖頭：「這不是冷靜自持，只是放棄思考罷了。注定會讓自己大哭一場的事，想來幹什？」
　　太陽很快就失去了蹤影，死神向我伸出手，問道：｢不會後悔？｣
　　後悔什麼？後悔用自己的性命救下妹妹？還是後悔不回去看被自己遺留下來的那些人？
　　我握住他蒼白的手，那似有若無的溫度，令我想起從燃燼中誕生，隨時會消散的煙。
　　｢不會，我不會讓自己後悔。｣
　　死神點頭，說道：｢閉上眼睛吧，接下來就是終點了。｣
　　就在我閉上眼的一瞬，世界回歸寂靜，沒有一點聲響，甚至感覺不到空氣的流動。
　　「到了。」死神的聲音似遠又近，讓人拿捏不住，如果不是手上傳來的微弱觸感，我或者會懷疑他已經從我旁邊消失。
　　我緩緩張開眼睛，這次無論天地都是純淨的白，彷彿有厚重的濃霧在凝漫，整個空間無邊無際，卻有種會永遠被困於其中的禁錮感。
　　「歡迎回來。」眼前站立著一名形象非常經典的天使，眨著碧藍眼瞳的金髮少年，以最美好的笑容迎接我們。
　　我看向身旁的死神，問：｢天使都長這樣？｣
　　有問必答的死神這次也沒讓我失望：｢基本上每個都長得差不多，只要足以讓人類相信他們是天使。｣
　　「那如果對方相信的是牛頭馬面呢？」
　　「那在他們眼中我們就是牛頭馬面，反正要做的事沒差別，長成如何並不重要。」還是一張標準笑臉的天使站在不遠處說。
　　我歪了歪頭，問道：「所以說你們能變成任何模樣？」
　　「正是。」
　　「那你們本來的模樣呢？」
　　天使的笑容依然沒有一絲波動，像是一具漂亮的人型模特。
　　｢我們沒有屬於自己的外貌，也算不上有生命，我們的存在只是為了別人。需要時會有千千萬萬個化身，相反，我們就不復存在。｣
　　那你們算是什麼？這個問題我最終沒有問出口。
　　這世上不是所有存在意識的個體都享有自由，就連動物都被自然本能軀使著進行重複又重複的一生，也只有人類有那個閒情逸致去多愁善感。
　　「話好像說太多了，還是辦正事吧。」
　　天使看向死神，他立刻會意，從虛空中變出書冊，隨意打開來後四個不同顏色的珠子就飄了出來，在紙片上輕緩打轉。
　　天使也憑空拿出了羊皮紙和羽毛筆，淺紫色的珠子第一個往前飛去，然後逐漸變成了那個慈祥的老婆婆。
　　哪怕她的行動再蹣跚，天使依然維持著笑容等待她來到面前。
　　「哎，天使大人您好啊。」老婆婆與初相遇時一樣，和藹地打了招呼。
　　天使牽起更深的笑容說：｢你好，我代上主祝賀你成為天堂的一份子。｣
　　「呵呵，這樣啊。」老婆婆只是輕描淡寫的笑道，她的身周出現了柔和的光圈，靈魂往上飄去。
　　直到最後她的笑容都未曾消失，或許是萬中無一，但這也是人們都希望的結局。
　　接著輪到土黃色的珠子飛出，在天使跟前整個破碎開來，胖子哆哆嗦嗦的四處張望，看到眼前皮笑肉不笑的天使，那張充滿肥肉的臉出現了討好的表情。
　　「天使大人，我把錢都給你，讓我上天堂吧。」說到天堂兩個字，胖子露出了貪婪的神情。
　　面對令人不禁扶額的一幕，天使只是輕輕吐出一句：｢下去嘗嘗地獄的紅炎吧。｣
　　語音剛落，胖子的腳下驟然出現一個空洞，他揮動著雙臂卻沒有抓到任何東西作為支撐，橫肥的身體直直往下掉，並發出了恐怖的叫喊，直到空洞重新閉上。
　　｢下一個。｣
　　墨綠色的玻璃珠子應聲飛去，在剛離開死神手上就變回人形，手插住褲袋往前走著，以隨意的站姿立於天使跟前，臉上是一派聽天由命的瀟灑。
　　「在煉獄好好為自己的罪過懺悔吧，說不定還會有輪迴的一日。」
　　「咦？明明是自殺竟然還有機會投胎？」少年笑逐顏開，似乎對這個結果意外的滿足，影子也逐漸消散了。
　　只剩下最後的白色珠子飄到天使面前，他以修長的食指輕輕一點，珠子繞過我們三人快速飛進無盡的霧中。
　　我沒有讀懂這番操作，下意識看向死神。
　　他瞧了我一眼，說：「無罪而空白的靈魂，立刻投胎。」
　　我點頭，只希望他下一輩子可以投個好胎。
　　｢終於到最後了，那邊的小姐請過來吧。｣
　　天使朝這邊招手，我有點不安地迎上死神的目光，只見他點了點頭，我才走到天使面前站定，等待裁決。
　　這次天使收起了紙筆，表情嚴肅了幾分，說：「請容許我們向小姐您致歉，因為事實上，你本不該在這時候來到這裡。」
　　嗯？什麼意思？我疑惑地偏了偏頭。
　　｢這次的意外其實是另一位死神的失誤，距離您真正的死亡還有很長一段時間，為了彌補時空的錯失，我們會把您的時間重置到死亡的那天，然後再與其他人接軌，世界將會被修正原狀。｣
　　看到完全愣住的我，天使繼續笑著道：｢至於妳的記憶也將會重新改寫，妳不會記起死後的那段記憶，所以我想……｣天使比一比死神的方向，｢妳應該會需要一點時間跟那位說說話。｣
　　我順著他所示的方向轉身，發現死神依然站在原地，似乎是在等待。
　　內心有種奇異的暖流淌過，我以小跑回到死神面前，一時間卻說不出話來。
　　「要走了嗎？」死神問，一如以往看不出情緒。
　　「嗯，他說我會回到今天早上。」本該是值得高興的事，卻有種將要失去什麼的惆悵感。
　　「妳不高興嗎？」
　　「高興啊，至少知道自己原來沒這麼短命。｣口是這樣說，眼淚卻不受控制的掉了下來，｢可是……也有點不高興，畢竟我會……｣忘記你。
　　明明只是相識一天的人，為什麼可以這般不捨，我竟從不知道自己是如此多情的人。
　　原本只想普通的說聲再見，但現在甚至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
　　死神見狀直接以衣袖把我臉上的淚擦乾，動作雖生澀，但也極為溫柔。
　　「不用在意，反正我們總會再見面的。」
　　「真的？」
　　「嗯，只要妳記得我這個老朋友。」
　　死神千千萬，要有多深的緣份才能再見一面。
　　明知只是虛無的安慰，還是讓我破涕為笑：｢一言為定，無論我有沒有記憶，到了那個時候我們都是老朋友。｣
　　我回到天使身前，思索了片刻後說道：「吶，你說我這次死亡是你們的失誤，那我能提一個要求作為補償嗎？」
　　天使的笑容不動如山：「請說。」
　　「我希望……待我真正死去的時候由他來迎接。」
　　「這個要求我們自然是沒問題的，你說呢？」天使看向死神。
　　我也轉過頭去，死神沒有猶豫，應道：｢我會等妳。｣
　　我笑著點頭。｢那我準備好了，走吧。｣
　　天使左手一揮，光柱從他身旁升起，我一步一步走向光柱，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溶入光芒之中，掌心傳來晨曦的溫暖。
　　雖生離，卻不是死別，哪怕死亡也有認識的人迎接自己，挺好。
　　再踏前一步，整個人已沐浴在陽光之下，我閉上了眼，感受到身體變得沉重，像是突然從空中墜下，直到靈魂像羽毛般落在柔軟的床舖上。
　　「姐姐！鬧鐘已經響好久了，妳再不起床就要遲到啦！」
　　「快點！都要出門了還在那吃早餐！」
　　「真是的！都是因為妳起晚了，才會連累我一起遲到！」
　　站在車輛奔馳的馬路前，妹妹作出似曾相識的抱怨。
　　「遲到算什麼？不會死人的。」我隨心而說，卻換來妹妹的怒視。
　　「少跟我說這種不吉利的話！死不死的妳試過嗎？」
　　「我當然沒……」試過嗎？我竟然對這個答案感到猶豫。
　　「妳又發什麼呆啊？已經綠燈了，我們還是跑回去吧！」她說完拔腿就跑。
　　「哎！等等我啊－－」忽然間，眼角好像捕捉到什麼，仰起頭卻只看見鑲在萬里晴空的烈日。
　　「姐姐！妳站在那做什麼？快點啦！」在馬路對面的妹妹喊道。
　　「我來了！」我甩了甩頭，向前跑去。
　　總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麼，但又抱持著總有一天會想起來的安心感。
　　在某個踏出步伐的瞬間，我似是看到身邊飄過了似曾相識的黑色布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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