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生只剩下最後36小時,你會做些什麼?
36小時,即是1天半,對一個還能走動的人來說,可能會想跟親友作最後道別,抱抱他們,訴說心底話,然後再去一個很想去的地方,在那裡等待最後時刻來臨。但對於要躺在床上無法說話無法動彈的人來說,連話都說不出口,也沒法完全睜開雙眼,只能靠著儀器呼吸,靠著感知感應身邊的親人來過,聽著他們的話,然後只能慢慢地漸漸地失去意識,到最後寂靜地離開世界。
我不知道人生走到盡頭時,腦內是否會走馬燈回顧一生,會否聽到身邊的親人說的話,感受到親人們的愛,感受到在這世間最後的一絲温暖? 有人說,人在死亡時會知道自己死亡,死亡後最後消失的是聽覺,會在宣佈死亡後還聽到外界的聲音,只是身體不再有反應,不能再跟外界聯繫。我在想,當時外婆離世時,是否也是這樣?她會知道我們都在嗎?她是否也聽到我們在喚她,知道我們在哭泣? 如果她知道,那她會有什麼感想,她會否有些話會想跟我們說? 她是否很想留下來陪伴我們?每當想到這些,我便會忍不住哭。
外婆有兩女一子,兒子(即我舅父)是養子,兩女是親生的,但我們從沒把舅父視作外人,我媽是幼女,跟兄姊的關係良好,所以我們三家人也常聯繫,常聚會。外婆喜愛熱鬧,每年生辰我媽也會為她辦生日宴,宴請親朋,大約也有三桌(即三十多人出席),除了是子女及孫子孫女外,還有些是遠房親戚,也會來跟大家相聚。 那時我最期待便是外婆的生辰和新年,是可以大家相聚的時光,喜慶歡樂。但自從外婆年紀漸大,加上遇著COVID-19,自2020年起,外婆無法出席這些聚會,亦沒再辦生日宴。大家相聚的時間也漸漸變少。
外婆是福建人,說福建話,對粵語不太熟悉,只懂說幾個字。我在香港出生,自小由外婆帶大,耳濡目染下也懂得聽福建話,只是不太會說,說也是只懂說最基本的福建話。從我出生起,外婆為了能讓我媽去打工賺錢,讓她無後顧之憂,便搬來照顧我。從我是嬰兒到要上學,上幼稚園, 小學, 也是外婆帶著,她還會為我背書包,背著沉甸甸的書包,走上那條很斜的斜路,拖著我的小手,每天都帶著我上學放學,那時還是小學生的我,偶爾也很淘氣,但她從不責罵,無條件地一直寵愛著我。我出生那年,她69歲,小學畢業時,她80多歲,但身子骨很強,很有幹勁。
升上中學後,我媽怕外婆年事已高會太操勞,便不再讓她送我上學,變成了我自己上學自己放學。但是外婆會為我們預備三餐,煮麥皮(加巧克力)給我們當早餐,亦會煮晚餐給我們吃。午餐則視乎我會否回家(初中時無法回家吃必須在校,高中時有回家吃中午)。還記得外婆煮的蚵仔煎, 上海麵, 蛋花湯, 麵線都十分好吃,很懷念當時她煮的味道,這是無可取替的味道。
中三那年,家裡發生了一件大事,具體詳情有機會分享,那時我媽做了一件事,讓外婆很生氣痛心,但她還是為了家裡,原諒了我媽,並繼續照顧我們。中四那年,我媽搬到外面跟男友同居,我跟外婆相依為命,那幾年是我們婆孫相處最多的時光,我經常跟外婆一起玩福建牌,一起去茶樓飲茶,一起到處逛逛。我媽也有跟我們吃飯見面,只是她把8成時間和精力都放在她男友那邊。
後來我媽男友去世了,她回到我們身邊,可是關係變了。我跟外婆的關係一直都很親密,但我們跟我媽關係就生疏了。我媽回來時,我們很多的習慣也不同了,但是外婆一樣還是照顧我們。
直至2016年,那年我在IVE工作,某天早上外婆如常為我安排早餐,但是因為地下突然有水,她被滑倒,但站不起來,最後把她送院,醫生說股骨碎了,要做手術,自那次起,外婆再也沒有站起來走,因為她走不動了,只能坐在床上或是輪椅上。那年她93歲。那年起因為外婆需要有人扶起要有人照顧,我媽把她送進老人院,想著平日我們上班,早上有院舍姑娘可以照顧她,晚上我跟我媽去看她。後來老人院搬遷,外婆也跟著換了地方,幸好都在家附近,外婆自進了老人院,很快便患上了認知障礙症,記性也差很多,近年她也不認得我了。我也從一開始每天去,變成了每星期去1,2次,後來因為COVID,也更少去探外婆,這兩年疫情緩和,但我也少了去,大約是1個月只有1~2次。
期間外婆多次有出入醫院,都是感冒或一些小毛病,每次都平安回老人院。其實有些時候例如是聖誕,我們也曾把外婆接回家住幾天,哄她開心。但這兩年因為外婆年紀越大,她已再沒有站起來(只前扶著還好但近兩年已不行),而且她認不到我們,所以我們也沒再帶她回家。今年情人節我有去老人院探望外婆,跟她說話陪陪她。
可是沒想到她會突然中了covid,本以為很快沒事,她也很快便康復,可是過了幾天她又再進院,中了流感,這次她從普通病房到加護病房,只是幾天時間,一開始醫院說她有好轉要換病房,可是一到了新病房情況就開始變差,我們懷疑護士在替外婆轉床時令她呼吸不順,外婆在換病房後病情一落千丈。
那天是星期五,我媽在群組叫所有親人晚上去醫院看外婆,因為她說護士告訴她,如果有家人想見外婆便去見。那天除了不在香港的親人還有其中一個表哥,其他人都去了。我下班趕去,看到外婆插著呼吸儀器,護士說情況一般,外婆的含氧量很飄忽。那晚我整晚都陪著外婆,人生第一次通宵,沒睡覺,每個小時都在觀察她的情況,記錄她的各項維生指數,並定時向家人們匯報。一直到了翌日早上七時多,我媽來醫院接替,我才回家休息一會。其實我守了一晚,外婆的各項指標都很穩定,我還以為她能挺過來。
翌日晚上六時,我再次到醫院,那時我媽說外婆從下午開始情況又變差了,護士說如果有其他家人想見便叫他們來,因為怕外婆撐不住了。那時我媽說不用再叫其他人來,因為要來的昨晚都來了。我不同意,因為能見外婆的機會只剩最後一次了,我們不能替其他人作決定,我告訴了其他家人,他們想來見最後一面便來,不來也沒關係。那晚也是除了不在香港的家人和實在抽不到身的家人沒來,其他都來了。那天晚上我媽要我回家,我不肯,因為我只剩下很少時間可以陪外婆。我想要在最後的時光陪著她。
雖然她不能說話,看起來好像一直在睡,但我知道她能感應我們,她一定也會很希望我留下來陪她。那晚除了我,還有表哥(舅父唯一兒子, 長子嫡孫)留下來,一同陪著外婆。而我媽則回家休息。
那晚很漫長,如果可以我希望可以有更多漫長的夜晚,可以讓我陪外婆更久。那夜我看著外婆的指數從平穩漸漸下降,凌晨兩時護士說外婆快不行了,我便立即致電我媽,叫她快出門。我媽很快到了醫院,她一進入病房,便叫外婆,她握著外婆的手,叫外婆跟著光走,不要走向黑暗,隔了一會,我媽又不斷地跟外婆說很不捨得外婆,說外婆要拋棄我們,不斷重覆著這幾句,重覆了很久直至外婆離世。其實想想也矛盾,要外婆安心跟著光走但又說不捨外婆,這樣外婆怎會放心?
我也有握著外婆的手,很冰冷,感受到她的手越來越硬,腿也越來越僵硬,我一直都在啜泣,只是不停叫著外婆,叫外婆放心走。那時腦海出現了很多跟外婆一起的片段,心裡很不捨得,但是又知道要讓外婆放心走,不要有任何掛慮,不想外婆留戀人世而令她無法上天堂。外婆很堅強,一直硬撐著,我知道她一定很想留下來陪我們。只是這次她盡力了,嘗試過留下,但天意已定,她再努力也必須要離開,我們再不捨也得放手。
那時我看著外婆的各項指標慢慢地從曲線變成直線,然後我媽喊她,突然心跳又上升,接著又變回直線,我媽再喊她,心跳再上升,就這樣三次,我知道她一定很想留下。最後外婆於3月30日早上7時28分安詳離世,終年101歲。
這樣高壽仙逝是一種福分,她其實也沒什麼大病,也沒有老人常有的各種毛病。只是這次中了covid又再中流感,加上醫院打了40多支抗生素,令她身體變得十分虛弱,還有那些護士在轉床及為她換尿片時十分粗魯,令她多次呼吸不順。其實原本外婆很大機會是在凌晨五時多時離世,因當時她有些抽搐及呼吸不穩,那時距離日出只剩約1小時,我們便告訴她快要日出了,我猜她是想再陪我們久些,所以再堅持下來。
她走的那天,天氣很好,沒有下雨,但我的頭頂上好像是遍佈密雲,從醫院回到家我都忍不住哭,也不管其他人怎樣看,眼淚控制不住不停滑下。我哭了很多天才平復心情,我知道生老病死是必然,但是真的很難受和難過。我知道會有這一天,但真的不想去接受。
外婆出殯那天,只有我們三家人出席,因為我媽說外婆不喜歡麻煩他人,生前曾說葬禮要簡單,不要在殯儀館,只簡單火化便可。那天看著遺體,一幕幕回憶再次湧現,大家都泣不成聲。看著她被送至火化機器中,那刻在心中默念著,希望她安心到天堂。
其實直至現在,在寫這篇回顧時,我也是忍著淚寫,外婆對我很重要,她永遠在我心中,是我最愛的家人。雖然她已離世,但她的愛一直都在,我對她的愛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