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城市

Reyna在二點十分的時候醒來，張開了眼睛，從微弱的床腳燈光凝望房間，側著的身體仍好好的在被子裡。

「我搬來這裡了，好像不是真的一樣。」

Reyna的視線環繞著這個氣質很好的房間，中性的設計，除了預先做好的裝潢，眼前沒有太多的東西，空氣裡盡是新鮮的味道。打包寄出的行李要到兩天後才送到，現在是星期六凌晨。

已經睡過一會兒，Reyna坐了起來，發現自己似乎沒有想睡的念頭，爬出了床，穿上厚棉的外套，用手指爪開了長髮，坐到桌前，拿出了每日寫的筆記。關於這一天有太多的內容，等不及要寫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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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半前的星期四早上，辦完了離職手續，Reyna離開待了十一年的金色森林醫院，那個她以為會待上一輩子的地方，她曾經以為自己會花上一輩子看這裡的風景。但時間比想像的更短，雖然一個月前就決定好了今日，但在臨走前一刻，也只夠她爬上五樓，在大面的落地窗前，好好的看一眼那完整包容她的森林，和那一棵總是看顧她的樹。葉子又開始轉黃，這個時刻讓人格外的依依不捨。

離去之前，她站在院長室的門口，今天是例行的消毒日，此刻門沒有上鎖。空蕩蕩的房間不知道下一次還要多久才會迎來新的主人，連她都要走了。院長Govan已經離開五個多月，這表示他們有這麼久沒有見面了。就算通訊發達，Govan不是一個喜歡視訊的人，電話也講得不多，除了聯絡事項，連文字訊息都很少。Reyna並不知道他有多忙，但她清楚他不是個閒人，即使在金色森林醫院這樣沒什麼醫療業務的地方，他也有忙不完的事，以他嚴謹什麼都要徹底的個性，回到首都醫院只會更忙碌，行政、手術、研究、教學和其他任何。

她還記得他第一天到這裡的情景，一切都仿彿昨日。Reyna轉身下樓的時候，腦海裡停留著初見面的時刻。這似乎讓她更有勇氣面對無法想像思量的一切未來，離開的腳步並沒有猶疑。

金色森林離首都的地理距離並不遠，但橫隔著山，多年前這裡曾經是一個非常龐大的建設計畫，包括直穿過山的高速鐵路，高原風景渡假勝地，高齡療養院區，還有與之配合金色森林醫院。不過就在高速鐵路的公共建設法案連年預算審核未能通過的狀況下，整個計畫被財團擱置，而公立的金色森林醫院也在興建完成的幾年後快速淪為沒有人來也沒有人留戀的地方。Reyna一直慶興自己因為這裡的沒落，才得以尋到一個安身立命之處。

Reyna在接近中午的時候離開，抵達首都的時候，天空只剩遠處還暈著些微的淡藍，天氣很好，好幾顆明亮的星星已經可以看得見。從中央車站出來，眼前的高樓人群車聲使得Reyna只好望向她唯一熟悉的天空。她已經忘記了都市的樣子，它的繁華它的擁擠它的各種難容於人。

大部分行走的時候，Reyna望著遠景，在樓房和馬路之間，有天空有少許的樹，讓她感到稍稍的安慰，走了三條街她依約來到指定的飯店，她要在這裡住一個晚上。抬頭望向整棟建築，Reyna沒想到住宿的等級會那麼好。走進高樓的房間，讓她有了遠離地面的安全感，窗戶外可以看見不遠處的中央公園，雖然在這個時間已經是一片漆黑，但這樣的漆黑卻讓她心情安定。如果焦慮的話，夜裡就去那裡走走。

Reyna給自己泡了咖啡休息片刻，沒有辦法決定是否要去探望母親，她已經有超過三年沒有與母親見面。Reyna總是打電話問候，然而每一次母親的聲音，都讓她不知道母親是不是會想要見她。此刻的她依然不知道，即使她明天就要結婚。Reyna最後撥通了電話，母親在療養院裡一切如常安好，她說了結婚的事情，對象是在醫院認識的人，母親沒有特別的反應，也沒有多問一句。她覺得這樣也好。

完成一件心裡懸浮的事，Reyna開始有了一點在城市中的安適，她從行李中拿出明天要穿的純白色洋裝，除了領口和袖口有一些蕾絲花紋的點綴以外，並沒有任何裝飾，她拿著在鏡子前比了一下，很難說這麼樸素的模樣會不會讓人覺得失禮。但Govan跟她說，只要一件簡單的洋裝就好。她小心翼翼的把它燙平，掛進衣櫥裡，然後下樓找餐廳吃飯。

餐廳窗上的倒影裡，Reyna沒什麼心情，一手拿著麵包一手舀著湯，一整天她行動著，像是自己的代理人而不像是她自己。嚴重的現實感不足，就連此刻品嘗著美好的食物味道，也好像吃的人不是自己。也許是本能的防衛機制阻止她陷入莫名所以的焦慮，理智上她認為自己應該高興，因為她就要跟自己喜歡的人結婚，只是同時又充分理解對方對此事的毫無所知。他說了並不想跟任何人結婚，所以他跟她結婚，這是一段合作關係。

重覆這樣的思考也沒有辦法讓自己往任何方向的情緒前進一步，她無法感覺到一點興奮的心情，也無法對將要發生的未知情況產生焦慮，平靜和理性原本是人類最適宜的情緒，但此刻在Reyna身上卻顯得太不正常。一整個晚上她試著讓自己從理性中釋放，回到房間她泡了澡而且做了一些舒緩的運動。空調、床、棉被，飯店房間的一切都很舒適，但遲遲未能入眠的狀態，提示著她根本無法放鬆的心靈深處。接近十二點，她收到Govan傳來的問候訊息，他剛完成一個手術。然後他打了簡短的電話給她，說接下來還有另一個手術。他聽起來聲音仍然有精神，心情似乎不錯。接到電話有點意外，這是她第一次近距離感受到他實際辛勞的模樣，然後放任自己在各種都市醫院的想像中慢慢的睡去。

第二天，Reyna省略了早餐，而在早晨去了一趟昨天望見的公園，與其說是去公園散步，不如說她希望讓自己在街道上多沾染一些城市的氣息，免得自己一不小心被紛亂的都市頻率淹沒，在重要的人面前顯得失態。約莫走了一個小時後，Reyna回到飯店細心的打理自己，在中午之前收拾好行李，並坐進Govan預訂的高級餐廳裡。簡單的點了杯咖啡，環繞四周，跟雕啄精緻的餐廳細節比起來，她的存在顯得十分樸素，隨著時間一步步接近，Reyna終於覺得緊張了，她叮嚀自己面對咖啡專心思考面見要說的話。然而現實是，不管想了多少的對白都沒有用，Govan出現的時候，Reyna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準時十二點，Govan穿著深灰色的正式西裝，修剪整齊的頭髮，手裡拿著盛開的淡藍花束，來到她的面前。

她沒有見過他這個樣子，就好像是個陌生人。她見過他唯一正式的樣子，就是穿著代表醫師最高階級的普魯士藍色制服外套，那是他每天在醫院的穿著。在金色森林醫院裡，他是唯一可以穿這個顏色的人。Reyna呆住望向他的時候，他正對著她微微的笑。

「Reyna，好嗎？」

「嗯。」

Reyna在下一刻終於回神而自然的站起來，並向他敬禮。就像在醫院裡面對他一樣。

「來，給妳。」

Reyna接過花束，目光被美麗的顏色吸住。大朵的淡藍玫瑰點綴著深紫色的小蝶花，和從縫細中伸出的白色的風鈴搭配的非常美，花朵襯著綠葉還散發著香氣。

「喜歡嗎？」

Reyna用力的點點頭。然後跟著Govan一起坐下。 Reyna每一個片刻都在盡力的理解這個如何也想像不到的狀況。她以為他會像工作的場合那樣，總是快速簡單明瞭的下各種指示，然後在任何人犯錯的時候毫不留情的嚴厲指正。就算在這個場合不似醫院，但這個人過去的形象也離眼前這種浪漫風情相差太遠了。令Reyna更困惑的是，這樣的氣氛在他身上並沒有絲毫的違和感。

「中午想吃什麼？」

Govan一邊看著菜單一邊微笑的問著。Reyna甚至覺得自己認不太得他的聲音，她不理解這個人此刻為何如此的溫柔。是她忘記了嗎？還是太久沒見了。Reyna憶起金色森林醫院那些永遠難以達到他標準的種種，那些包括了自己令他總是只能以嚴肅態度對待的種種。不過，此刻並不僅止於這樣，他看起來心情很好，甚至比昨天夜裡聽起來的聲音感覺更好。他以前有這麼喜悅形於色嗎？

「嗯…請問，如果點幾道菜我們一起吃這樣會適合嗎？」

「這樣很好，我們一起吃。那選一些妳喜歡的吧。我記得妳喜歡…」

Govan選了Reyna喜歡的清淡磨菇雞肉料理、檸檬口味的煎魚、燴蔬菜和香料米飯。在主餐上桌前，服務生先送來了濃湯麵包和氣泡水。

「Reyna，妳緊張嗎？」

「嗯…有一點。我穿這樣是不是不夠好⋯嗯，正式？」

「妳這樣很好，我覺得很好。很漂亮。」

「但如果妳覺得不好，我們等一下去挑，看妳喜歡什麼樣的。這附近店家很多，會有妳喜歡的。」

「不用了。我的意思是說，你覺得好就可以。」

菜陸續上桌，Govan嘗試夾了一些菜給Reyna，這讓Reyna變得更不好意思。Govan不時地看她，讓她完全不敢抬起頭來。

「Reyna，妳有點不一樣。」

「嗯？」Reyna終於把頭抬起來。

「妳對我很陌生。」

「有點，不知道要怎麼…」

「我們一段時間沒見，陌生是應該的。我跟妳說這邊醫院的事情，還有一些以後的事。」

「妳的工作已經安排好，在北區分院，我們沒有在同一個地方，我想這樣比較符合妳不喜歡被注意的個性。分院也會比較和平一點，容易適應，當然業務量會比之前大很多，但妳不需要再作其他額外不相干的工作。薪水和之前同級，如果考試有通過會再調高，工作狀況如果順利，半年後可以申請更高的職位。」

「一定會比較辛苦。」

Reyna用力的點點頭。

「這裡的醫院什麼都有，東西也好吃，如果工作很累的話就去休息吃些東西…我看不到妳，工作也很忙，Reyna要把自己照顧好。遇到問題回家告訴我…」

「家⋯住的地方，我們的家，在妳工作的分院附近的住宅區，大概走路20分鐘。目前是租的房子，因為不確定會不會適合妳生活，先試試看，好嗎？」

Reyna再度用力的點點頭。

「非常不好意思讓你麻煩這麼多…謝謝。」

「是我要求妳來，這是應該的。妳願意來，我很高興。」

結束正餐，Reyna和Govan各自點了茶和咖啡，Govan還加了一份原味戚風蛋糕，要了二份餐具。

「我記得妳喜歡這種蛋糕。一起吃嗎？ 」

Reyna又用力的點點頭。

吃得差不多了，Govan請服務生收走了點心盤。

「有吃飽嗎？」

Reyna繼續的點點頭。Govan認真的看著她。

「Reyna，我要再問妳一次，我們今天結婚，這樣好嗎？」

Reyna有點不知道怎麼反應的看著Govan。

「因為妳看起來好像…不太開心？」

「沒有⋯不是。大概⋯有點缺乏現實感？」

「我知道這不容易，要跟我生活在一起。」

「這對你也是一樣啊。」

「Reyna很好相處的。」

Govan笑笑的說，並且從口袋裏拿出了一只盒子打開，裡面是一對戒指。

「那麼，這個。」

「我先選了，如果不喜歡我們有空再去挑其他的。」

「我沒有想到會有戒指。」

「不管我們怎麼相處，婚姻是正式的，應該要有。戴戴看嗎？」

Govan拿起了戒指交給Reyna，戒指的樣式很簡潔，戒圍比Reyna的無名指指節稍大一點，但戴在手指上非常漂亮。Reyna一直看著。

「喜歡？」

Reyna用力的點點頭。Govan也拿起了自己的戒指戴上，注視著二人手指上相互輝映的光芒，Reyna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一樣。

「走吧。」

Govan於是帶了Reyna到飯店櫃檯辦好退房，拉著Reyna的行李，帶她去牽車。

「我們要先去拍照。」

「雖然結婚不一定要拍照，但我決定拍幾張，Reyna好嗎？」

Reyna一樣用力的點點頭。

「我知道的，要給家人看。」

「對，會寄給他們。不過，主要還是我。妳了解的，我不喜歡拍照，不過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我想記錄一下。」

Govan開著車邊說。Reyna點點頭。一路上車子在高樓之中穿梭，Reyna望著一幕幕裝飾典雅的櫥窗和整齊的街道，讓人稍不留神就落入首都美好的幻覺。

「你喜歡城市嗎？」

「無所謂喜不喜歡。我都在工作，所以⋯」

「但Reyna不喜歡，我知道。」

「我們的家，沒有那麼城市。旁邊有一個像森林一樣的公園，北區公園，現在那裡的樹還沒有變黃，再過一些時候會很漂亮，我們一起去走走。」

Reyna安靜的點點頭，她正努力的提取關於北區公園的記憶，那個以黃葉聞名的北區公園，她去過嗎？她聽誰提起過嗎？所有記憶中的畫面似乎都來自螢幕，她記得曾經的家在南區，沒有需要辦理的事她不會離開家的附近。媽媽不曾帶她去哪裡走走。她居住的城市其實她並不認識。

一段時間以後，車子進入了樓房不那麼高的區域，街道的寬度也縮減了一輛車寬，Govan在一排有庭院的樓房前慢下速度。這裡是攝影棚。攝影棚的庭院有些稍嫌做作的復古裝飾，但夾在前後的中古鄉村風咖啡店與走花俏時尚感的寵物用品店中間，並不顯得突兀，更遠處還有把樓面直接塗成七彩的髪廊，另一端的鞋店甚至是做了一隻鐵銹色的巨靴就架在門上。Govan把車停在與店家斜對的圍牆邊，下車走到Reyna的車門邊的時候俾睨地望了一眼這一排奇異的店面，然後在心裡感嘆了一秒，如果不是遇見了這個女孩，他這輩子大概也不會有機會繞到這裡來。Govan接著打開Reyna的車門，伸出手，把她牽下車。在踏進店裏的前一刻，緊跟在後面的Reyna突然地開口。

「我會試試看的，我會試試看，認識這個城市。」

「我們一起認識吧。」

Govan轉頭看她，然後自顧自地笑了。在這一刻Reyna終於明白Govan這一天使一切變得完全不一樣的地方，他是笑著的。從出現在她面前的那一刻，他就是笑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