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茗芳（五）

　　經歷一陣混亂的質疑與辯解，終歸只是三人之間的笑鬧打趣，倒沒有多少尷尬。眾人再度一片和樂的坐回櫃檯邊，如往常一般，楚泓磨餅點茶，其餘二人一搭一唱閒聊。

　　碾輪進退往復，時不時還得將滑落的髮絲撥回背後，以免捲進槽裡。王盛瞧著楚泓絲綢般柔順的頭髮反覆滑落、掠開、滑落、掠開，啊的一聲伸手入懷，掏出兩個小布包，白布包的遞予楚泓，藍布包的拋向小醫仙：「險些忘了，這回出去順道給你們帶的。」

　　楚泓停下滾輪，接過來掂了掂：「贓物？」

　　收穫來自王盛的白眼一枚。

　　小醫仙嘻嘻一笑：「你倒有心，還記得捎一件給我……」手上也沒閒著，立即拆開布包，拿起裡頭的沒有半點花紋的木梳，陷入了對人生的懷疑：「你當真只是隨便拿個東西湊數啊……」

　　王盛攤手道：「那攤子都是些花草蟲鳥紋刻的髮飾，平時見你盡著男子衣衫，大約不會喜歡那些花俏之物，便選了這件。這梳子也並非易與，是用黑檀木削作的。」

　　當初買的時候沒怎麼注意，不當心噴去好些銀子，不僅買不上糖解饞，連回來的車馬費也耗了個一乾二淨，害他一路上餐風露宿，險些著涼。

　　「怎麼會有人拿這種木材做梳子……不對！誰說穿男裝便不能喜歡髮釵鈿花之類的東西？我只是為了方便活動才穿男裝啊！」

　　「呃……可能是撿傢俱舖的零碎木料做的……」

　　「真要買梳子，改買篦子之類有些花樣的嘛，飾髮兼可梳頭，就是不盤髻也能有個好看些的梳子啊！」

　　「啊──好嘛！要不你想什麼花紋，我替你修！」

　　「吔。✧◝(⁰▿⁰)◜✧」

　　最後敲定一面雕蟌舞芙蓉、一面雕畫眉佇梨。王盛蹲在後門邊，手中小刀靈動，削、刻、轉、剃，不多時地上已積著一堆木屑。另一頭楚泓調好茶，解開手邊的白色布包，捏起長簪端詳。簪身細長，尾前三寸轉肥，上頭獸眼也似浮紋，末端拉細翹尖，墜一枚潤圓青玉。與小右頗為肖似。

　　「這簪子上哪兒找的？」

　　「如何？我看它形狀跟小右有點像，便替它添了對眼珠。」

　　「好嘛！我果然是順帶捎上的，還要本姑娘出聲才換得修飾！」

　　「是是是……」

　　「這青玉又是什麼意思？」

　　「你不是很喜歡青苔麼？」王盛抖落一身磨下的木屑，朝楚泓揚唇一笑：「這不，贈你一塊生青苔的石卵。」

　　楚泓試著沉下臉，卻壓不住嘴角上揚的弧度。

　　王盛遞出雕好的梳子，順口問道：「男子裝束是方便起見，那你為何讓人稱呼小醫仙？總不會是單純覺得比較厲害吧？」

　　小醫仙臉色一凝：「倒不如說是我的名兒太過……我娘生我時正逢仲春，又因我是女孩，因此喚我為……春姑。」

　　「春姑？」楚泓與王盛對視一眼。這名兒沒什麼不妥啊？

　　小醫仙耷拉著肩囁嚅道：「念快了些，聽著就像蠢豬……」

　　總算能喝上一口茶的王盛從鼻孔裡嗆出茶來：「噗嘎！咳咳咳……」

　　夜色再度降臨，小醫仙再度告辭離去，王盛照例一路送她進城，才又回返品神閣，拍去一衫塵土，似是自語，聲音卻正能讓楚泓聽得一清二楚：「也不知她平時都住哪兒，若是成天住客棧，她行醫賺的也真夠多。」

　　楚泓待小醫仙確實走了，繞出櫃台，腹中打轉了一下午的疑慮脫口而出：「王盛，那傢伙確是有些古怪。早先你還沒來，我和她過了幾招，小醫仙的招式……」能和我對拆，而那次地道中的黑衣人也是如此。一瞥之間，他看見門前人深沉的能滴出墨來的臉色，怔然住口。

　　王盛深吸口氣，說道：「你還在懷疑小醫仙？這都過去多少天了，正如我先前說的，她若真是地道裡的黑衣人，這麼長的時間，她怎麼半點殺人的跡象也沒有？」

　　楚泓半晌答不上話。

　　「小醫仙偶爾是古怪了些，但她是真心想與你相交，你卻對她百般猜忌，怎對得起她的一片赤誠？」

　　「對她仍疑忌如此。」青年低頭凝視，雙眼如兩潭深池，寂然無波。「楚大閣主，在你心中，是否仍成日忌憚著我，仍覺得我會竊去你閣中一切，遠走高飛？」

　　落針可聞的長久寂靜，震耳欲聾。

　　王盛無聲一笑，轉身欲去。楚泓驟然抬頭逼視其背脊，說道：「你會如此維護小醫仙，也只是將自己投射在她身上罷了。用這種心態面對她，你不會自覺於心有愧麼？」

　　背影停頓一會，依舊揚長而去。

　　於是當小醫仙在城裡遇上出城採買物資的楚泓，以及替他推輪椅的王盛時，便見雙方維持著表面位置的靠近，但眼神、姿態、氛圍卻像是隔著楚河漢界，不禁納悶：「不過一天沒上你們那兒吃茶，怎地變成這般情況？我不在場對你們影響如此大？」

　　不，正是因為有你，我們才變成這副模樣。兩人不約而同地在心底冒出這句。

　　王盛微微苦笑，稍稍湊近了她問道：「小醫仙，城裡你比較熟，你可知道哪家菜攤賣得便宜些？」

　　「咦？市街靠東一側的李大媽挺好殺價……」

　　如今正值早市人潮最多的時節，楚泓索性順著人群飄到一攤賣醬豉等調料的，嘗試與老闆議價。輪椅在這人潮如蟻的市街並不多見，一名男子自後頭路過，順勢朝楚泓望了一眼。

　　不看還好，一看登時如五雷轟頂再移不得步，臉上神色似震驚似狂怒，忽地一步跨到楚泓左側，一手扳過他肩，舉起碗缽也似的拳頭，不由分說地照面搥來。

　　拳頭距鼻尖不過半寸，楚泓卻倏地消失。那人吃了一驚回頭望去，便見王盛單手把著椅背握柄，將人硬是扯到身前，面上隱含怒色，卻按住了楚泓手腕，不令他反手還擊。

　　小醫仙與王盛對談到一半，眼前倏地不見人影，此時勘勘從人群中擠將出來，訝然道：「這不是劉少掌櫃麼？少掌櫃可是與在下的朋友生了什麼誤會哪？」

　　那人已被旁觀眾人攔住，並未回答小醫仙的問話，只瞪著輪椅上的楚泓，目眥欲裂，咬牙道：「姓楚的，你竟還有臉來這裡！」

　　語氣中，滿溢著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