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漢子（十五）

　　江湖稱號這種東西，通常只出現於非本人的口中，例如王盛，穿堂燕之名也是外人稱呼為多，自己是打死也不會用的。能從容自若的報出某某大俠、某某仙的名號，這類人不是對自己的武功技藝有著十足信心，便是十足厚臉皮，單純想令自己聽上去像個江湖人。涉世未深的年輕人之通病。

　　王盛傾向認同後者。

　　楚‧宅男‧不識江湖慣例‧泓卻全不在意，逕自接了她的話荏，說道：「原來是醫仙姑娘。不知姑娘想同本座談什麼生意？」

　　居然好好的聊上了……你慣有的毒舌上哪兒去了？

　　小醫仙一拍藥篋，說道：「實不相瞞，近日我都在附近的城鎮行遊出診，積攢了不少錢財，卻苦於沒有安身之所。城裡賃房太貴，附近有房屋聚落的只有您這兒，因此想在此尋個空間做藥館生意……」

　　等等，在這裡？這個平常老是死人的地方？

　　以後該不會變成入閣者重創敗退、出閣時便能在她醫館治傷的一條龍服務吧？

　　楚泓道：「這附近多有棄屋，卻非歸我管轄，本座真正掌有的只有這茶閣。若只是尋個空間改作醫館，這些空屋……」言語逐漸微弱，斷裂。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定在小醫仙臉上的視線逐漸發散。

　　小醫仙被這似盯非盯的眼神唬住，茫然望了王盛一眼，又回過頭：「這……楚先生？」

　　楚泓瞿然驚醒，眼神重新聚焦，遲疑著張了張口，說道：「……這些空屋並非無主之物，只是主人……遠遊未歸，暫時閒置。賃屋之事，請恕本座無能為力。」

　　小醫仙嘻嘻一笑：「我本就不是為租賃外頭的房屋而來，而是想與閣主租一小塊品神閣內的空地，設一有桌有椅有藥櫃的小藥攤便成。」

　　欸欸欸，真的要做一條龍？

　　而且為什麼會有人想在茶館裡再開個醫館？

　　楚泓雙手抱胸，揚眉道：「恕本座失禮。既是合作，姑娘開這藥攤，於我品神閣又有何益處？」

　　雖然問到點上，但未免太直接了吧！

　　小醫仙沉吟一會，說道：「……本醫館救治的病人，同樣會在品神閣喝茶，可以增加客源？」

　　姑娘你的笑容有點僵喔。前面的沉吟是怎麼回事？語尾上揚是怎麼回事？該不會是到現在才開始想好處吧？談合作這麼隨便的好嗎！

　　「姑娘的醫館，想必會收癘風、癮疹的病患。」

　　「那是自然！天下病家無所謂貴賤，行醫豈可擇人避疾！」

　　「然而來客不會想與癘風病人共處一室、共桌喝茶。」

　　「癘風之疾怎麼了！傳染云云只是無知者的謠言，怎可因無稽之談……」

　　「姑娘仁心仁術，可一人要如何告遍天下悠悠之耳、堵天下悠悠之口？」

　　說的在理，不過這話說得未免太不近人情……

　　「否則……要是在此設立醫館，行救人濟世之職，便能洗脫『有入無出』的惡名，同樣能帶來更多客源。」

　　姑娘你也說的在理，可直接說「惡名」什麼的未免……瞧瞧姓楚的臉，簡直黑得賽過鍋底，所謂言語的藝術還是很重要的。

　　「王盛。」

　　始終不發一語，擔任默默吐槽角色的王盛全沒料到會叫到自己，忙應了一聲。難不成我不當心說出聲來了？要糟……

　　「管好你的臉。」

　　默默吐槽的王盛默默地摀住臉，默默側身後退半尺。

　　小醫仙試圖挽回局勢，忙道：「這個、若是改個方式，我對粥品頗有研究，或許能以粥飯輔以茶飲……」

　　王盛將臉掩得嚴絲密合，忍不住默默又吐槽了句：喝茶的時候誰還會想吃湯湯水水的米粥……

　　於是巳時一到，小醫仙由王盛送著，滿臉欲哭無淚的走出品神閣大門，趕赴早些時候在城裡訂下的醫診。總是在腦後輕快擺動的馬尾似乎被主人的心情影響，死氣沉沉的垂塌著。

　　「這姑娘確實魯莽天真了些，可你何必如此不留情面？」

　　楚泓將茶具澆過熱水，以絲巾擦淨，一一收回櫃中，聞言冷笑一聲，說道：「天真？我們不久前遭逢襲擊，一上閣來便碰上這人，你不覺得太過湊巧麼？」

　　王盛失笑道：「你認為她便是那黑衣人？我倒覺得是你過度疑心，那人可是招招致你於死，看這姑娘的模樣，不像是有那等心計，能夠面對惡鬪過的對手仍談笑自如。況且方才只你我二人，要動手早該動手了。」

　　王盛未曾說出口的是，看見小醫仙拼命與楚泓討價還價，一心想談成與品神閣合作的模樣，便像是看見過去與父親爭呶不休的自己。他們兩個都是想向家人證明，自己便是出走在外，也能憑一己之力闖出一番事業。

　　他只是想證明，拋棄舊有的身分地位，並不是一件錯事。

　　楚泓挪動椅輪湊近門邊，看也不看遠方已經縮小成黑豆似的人影，撇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也才見過那人兩次罷了。即便她真與黑衣人毫無關係，品神閣也沒有空置之處，注定是成不了合作。」

　　「原來外頭那些空屋真不是你家的。」

　　「自然不是！那些村屋另有住戶，是在三四年前才變成眼下這般空蕩……」

　　楚泓猛的一皺眉。

　　是啊，品神閣附近曾經是駐著整個村落的，父親仍在世時，還時不時有村民不堪閣內傳出的淒慘嚎叫，上門詰問。他也記得村子裡的早市總是熱鬧而豐富，物項齊全，家中一切吃穿用度皆可買得。

　　尖酸刻薄的魚舖闆娘、苛扣銀兩的米店商人、總與男人廝混作一塊的王家老三、率著一眾孩童欺負自己的孩子王，以及在眾多敵意中唯一善待父子倆的、總是和藹可親的老村長……不知什麼時候起，喜愛的厭惡的一眾村人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的記憶向來很好，書本只需讀過一遍即能背誦，圖畫只瞥過幾眼便能記著三年，可不知何故，自父親死後，到親手殺死烏豁為止，這段的記憶總是模糊不清，充斥著大段的空白。

　　村子為何彷彿一夕之間搬空？

　　那些年間究竟發生過什麼事？

　　湯瓶之下，最後一枚燃得通紅的炭塊，挾帶著驟放的燦光，化作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