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是春天,再次睜眼看見的依舊是春。
趙大強離開院區,覺得外頭的景色陌生卻又一如往昔。母帶著他離開,騎腳踏車,「外面」的感覺有點太不切實際了,他不禁感到有些怯,近鄉情怯。
有風,不是電風扇傳來的人工涼意,景觀隨著移動不斷變換,原來這裡是他生活的地方,來時的地方?
生活不成形狀,記憶遂成片片。趙大強收到了「戒指」之後,對方的哥哥在電話中指定要找他,而趙大強也糊裡糊塗地去接了電話,在電話的末尾,不曉得兩人是說到了什麼,那位哥哥居然對趙大強說:「雖然你總是照顧別人,但你才是最想要被照顧的那個吧?」
趙大強一時竟也啞口無言,並且升起了防備心。
求婚的人告訴趙大強,出去以後,這張白紙上畫的戒指就會化作實體,那跟成年男人手掌一樣大,兒戲一樣堅定的畫。
「只要你順利出去就好。」趙也忘記當時他是怎麼回答了,總之是一種拒絕。
但是他心懷感激和不解地留存著那薄薄一張紙,紙是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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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是假日,趙和母在自耕的小菜園談天,趙想起謹哥留下了聯絡方式,但也謹記周遭的人提醒他們斷絕來往。有時候很難相信所謂「這樣對彼此都好」,從別人說出口,究竟是怎樣一個推論。
但一路相陪的母也這麼說,或許就是不應該吧?趙將聯絡方式放進心中的抽屜,悄悄揉扁。
手機響起,是未知來電,雖然在更後來,趙大強都不接未知電話了,但他那時候接了,是那位哥哥。
他們閒聊了幾句,明明只是稀鬆平常的關切,大強的心中卻越來越抗斥,他其實也忘記自己的電話怎麼會被別人知道,明明是他自己被問了就給出去的。
「所以希望你以後不要再聯絡了。」總之在對話的最後他說。而手機的另一頭,是有禮的沉默以及應答,對方同意。
破碎的回憶連夢中都不出現,大強忘記許多事,好像徹夜流淚的人,隔天醒轉過來,將前夜的苦痛全然拋卻,留下孓然一身卻煥然一新的自己。他沒辦法跟任何人講自己的事,因為連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那誰又會相信他呢?話說得再多反而越像是藉口。
趙大強累了。
「不說話/不寫字/不說自己的事/他死了」
他想起還在大學的時候,被小傑邀去看一個詩展,他看到一首奇怪的詩,無法理解,如今卻令他椎心刺骨地難過。
我要怎麼說,我要怎麼說才能讓人理解,我有多受傷,我有多難過,就因為那一句反擊用的氣話。
而更其實,我不想說,因為大家一定會覺得,就這麼點小事,你也能弄成這樣。所以我要留下想像空間,只告訴你們結果,不告訴你們過程,因為過程我是一輩子都不會忘的,卻不見得會是你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當我聽見珍視的人對我說那句話,心中被投下的震撼彈太大,當下腦中一片空白。我很冷靜地應答,想著是我把關係想得太近了。「不要再互相靠近了,毀滅不會停止的。」
比起「如果我還有力氣,關於那些傷與淚水,我會不斷訴說」,其實我更相信別的。
趙大強和朋友面對面坐在百貨公司美食街吃著丸龜製麵,聊起了這件事,面對著向來能讓他提起食慾的麵條撲騰的熱氣,他的淚水稀哩嘩啦地瀑布流洩,「我以為我們是朋友」,最後他只能嗚咽著說。
他愛的人告訴他他不想存在了,珍視的人也對他們的關係不屑一顧。後來的領悟是,不要對關係抱有過度的期待,甚至不要懷有期盼,要把自己和他人的課題切割開來,已是多年後。
課業、身體,都一蹋糊塗的趙大強拖著發燙的身體來到學校的舊棟,那裡諮商中心和保健室面對面,而趙大強的目標是保健室,「如果保健室沒開,我就去諮商。」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個念頭。
保健室沒開。
他不會料想到,當他能夠笑著面對,卻再也看不到珍視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