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2/05/25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美人畫中來:《寂寞拍賣師》的藝術之路

《寂寞拍賣師》(The Best Offer) 演的,是中國古代「畫中仙」故事的典型想像。畫中美人,反映的既是理想中的愛情,也反映人與藝術之間的關係。
什麼是畫中仙呢?大家應該都聽過這樣的故事:
某書生得一畫卷,見畫中有一美人,日夜思慕,最終美人從畫中活了過來,或者書生走入畫中,展開一段奇遇。
用現代的眼光來看的話,書生們對畫中美人的心情,大概就是宅宅們對二次元的執迷吧:
在這種情況下,二次元已經不是三次元的替代物/反映/模擬,而是一種比三次元更美好的存在。
或許可以稱為是:藝術。
「畫中仙」的重點在於:主角心中的那個畫中人活了過來,她們美好超凡,只屬於自己。精神領域的事物可以成真,或者真人遁入其中;想像與真實之間的次元壁可以被打破。有趣的是,畫中仙的筆法在這部電影中似乎不只是理想伴侶的幻想投射,而是顯影了一個藝術愛好者的心路歷程。這很合理,藝術本質上多少就是「以精神達到肉體的愉悅」。藝術即意淫。
故事的開端要從比利開始。你說我的作品缺乏「內在的神秘性」?好,那我就給你「神秘」:
克萊兒之所以能成功釣到佛吉爾,無外乎就是她的「神秘」。神秘是什麼?就像佛吉爾說的,讓他感興趣的不是物品本身,而是它的矛盾之處。克萊兒就是比利為佛吉爾客製設計的完美矛盾體。大家應該也可以發現,當克萊兒能夠出門了以後,給人的感覺忽然變得非常平庸、呆板,即使身著優雅套裝與精緻妝容,卻遠遠不及她在密室中、暴雨中或被偷窺時,那麼神秘獨特,那麼脆弱,那麼感情豐沛而具有吸引力。
那麼接近藝術品。
情境是比利精心設計的藝術品的一部份,即使佛吉爾沒有被仙人跳,他終究也會發現佳人不再,只有靜止的畫作才有他理想的永恆美感吧。就像楊過在絕情谷底找到的,必須是不老的小龍女;藝術的美好在於它的永恆瞬間,它永遠的白衣飄飄。對佛吉爾來說,有什麼比偷窺時的匆匆一瞥更美的呢:
當然,他偷窺的位置也很有意思:
佛吉爾陷入情網,而這整個過程,我認為就是他一生求問藝術的隱喻:
你在門外看到了一座荒涼的城堡,你不知道裡面有些什麼東西。
而它也不是歡迎所有人進去的。
當你進去了,你能夠對著那幅畫說話,她也只願與你說話,就像「畫中仙」一樣:
但是,你想看到畫後面更多的東西。於是你偷窺:
但你還是看不夠,總覺得這幅畫好像還有什麼可以訴說,故事還未完。
你走了一輩子的階梯,只想爬上高塔,想看看那一端是什麼樣子:
終於有朝一日,看到了你精神的至高點,你一生追求的那不可知的東西,「美」的理型。
「我必須看到你」這是他畢生對美的呼喚,終於得到回應:
Geoffrey Rush把碰觸真跡時那種貪婪演得真好!
把這兩段情節截圖交叉放置,我們更能理解克萊兒在佛吉爾眼中扮演的角色:佛吉爾只有在碰觸藝術品時會脫下手套。
我相信藝術多少包含了「以精神達到肉體的愉悅」的本質,也就是紅樓夢之「意淫」。所以,佛吉爾是個藝術收藏家+老男人的角色設定,我覺得精采至極,如此這段樓梯場景才有可能彰顯出這樣的對比:拖著衰敗的肉體,走到精神的最高峰。
克萊兒不只是一個女人,她是他對美的最終極想像,是他心中「美」的理型,是他作為葛奴乙,從百幅女像所抽煉而成的最終那一瓶香水。在此,仕女像甚至可以看作是克萊兒的贗品,她們只是克萊兒的預習與模仿。畫中的女人走出來了,「畫中仙」的故事至此成型。
另提個不算題外話的題外話,有趣的是,佛吉爾在片中雖然收藏的是女性肖像畫,但他的辦公室卻是象徵著陽剛,跟他的密室完全相反。
看這部片,我們不可能忽略男性視角在藝術史上的重要性。畢竟歷史上對於「美」的定義的第一個成文答案,很有可能就是希庇底斯的「美是什麼?美就是一位漂亮小姐」。藝術的權威機構,鑑賞家的地位,都是男性的;導演沒有忘記西方傳統美學中性別的主客體關係。
「畫中仙」也是文學文本中的傳統男性想像,佛吉爾跟書生們一樣,被邀請進入畫中的世界:
我覺得很有趣的是,佛吉爾進入克萊兒的房間後,第一句就問「你怎麼能在這裡虛度你最好的年華?」
但當那些他畢生心血的收藏全被盜走,留下四面空牆時,克萊兒的房間,跟他的房間,又有什麼差別呢?
把那些畫都拿走之後,這地方也只是四面牆壁而已。佛吉爾的心從來都不在這個世界上,也不在與他人的互動之中,他一直只在自己的房間裡,與克萊兒毫無不同。
當他第一次去對面的咖啡店時,他在門外,隔著窗戶看這世界,即使店門是開的,他也沒有進去。第二三次進去,他也都心繫克萊兒,只望著宅邸,兩次都只說了「Tea,please」,與店裡的人毫無交集。
老先生看起來是在對年輕人說話,其實是在嘲笑主角「Look closer」真相就在你身邊啊~
也難怪比利要把克萊兒設計為廣場恐懼症,這與佛吉爾實在是太像了。佛吉爾形容克萊兒的樣貌時,說的正是「我可以從她眼中讀到自己的恐懼」。
人們喜愛藝術品,無非是從裡面看見了自己的情感。
於是,終於我們走到了那最後一道意義的牆壁面前:
終於找到了那些輝煌美麗底下的那顆核心。它簡單、弱小,就只是那樣而已。
它只是你心底的地窖。它只是你自己在回望你自己。
當他抱著克萊兒說出「我不會拋棄你」後,孤兒佛吉爾終於真的脫下了他的手套,願意主動觸碰別人了。如果故事就這樣結束在第一層,那該有多好?藝術在此只是具有療癒性質的一場客製化心理治療,放下心胸相信他人自我和解blahblahblah。
然而,最後佛吉爾發現一切都是個大騙局。「贗品都有它真實的一面」,或許克萊兒是真的對佛吉爾有愛,我也很想如此相信。但我在網路上看到的一段影評,卻無情得很打動我:
「比利留下來的那幅畫,跟幾次重複的『每個贗品背後都有真實』,構成音樂上所謂的雙主題賦格節奏。當機器人說出『每個贗品背後都有真實』,這幅畫同步在說『每個真品背後都有虛構』」(陳韻琳)
這部電影看完,我總覺得哪裡怪怪的,讀到這段這段影評,我才明白怪的由來。因為它帶著無比精密的設計感,卻失衡地一再強調同一句話。這樣的解讀對我來說更符合電影閱讀上的平衡感。我們何嘗不是只看見自己想看見的答案?或許這些小細節都是假的,比利當然知道佛吉爾的贗品論。這份愛是真品或者贗品,佛吉爾已經無法分清。真實與虛假、現實與藝術之間,界線也已經瓦解。
說到界線瓦解,這部電影我很喜歡這一幕,佛吉爾在滿室仕女畫中,然後鏡頭轉到現代的美女廣告,一時之間,藝術品中的女性與廣告中的女性,看似並無差別。
然後你再仔細一想,其實兩者好像還真的沒啥差別。
佛吉爾此時的神情,或許可以解釋為:
我的仕女像原來與這些廣告女像是一樣的,那什麼才是藝術品,什麼才是真品呢?
正如班雅明所說的:「一塊底片可以洗出許多相片,問何者為真品太過可笑。但一旦真實性的標準不再適用於藝術的生產,整個藝術的功能也就天翻地覆。」佛吉爾作為一個權威的拍賣師,一個大收藏家,「真實/虛假」之間的界線是他世界觀的基石。但這界線在現代發生了變化。在電影中,我特別喜歡這一幕,當佛吉爾走過院子要進入克萊兒的宅邸時,導演完全可以只拍房子,但他就偏偏加了這個工業化世界的背景上去,隱隱訴說著佛吉爾黃昏般的尷尬,在一個神秘消逝的世界中找尋那獨一的靈光:
帶著這樣的背景濾鏡,我們看到在界線消融之下,佛吉爾走入了他自己的最後一扇門:「日日夜夜」
他坐入了那個為他保留已久的座位,彷彿走進了畫中,成為了這部電影的畫中人。
與片頭用餐的他相較,他現在終於也具有內在的神秘性了。
2018.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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