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牧師|
有點溫度、有點冷漠、帶點爽朗,跟著一位從內地廣州來的非法居留的小弟從泰北美斯樂租摩托車穿越幾座山林到達一處鄉野間的教堂,車停在寬廣的籃球場地,週日不上課,有幾個調皮的小孩在教堂外打鬧嘻笑,突然有一把宏亮的訓斥聲音響起,幾個小鬼頭一溜煙就只剩下煙塵飛揚,廣場上只剩下隨著距離變遠而漸弱的笑聲。 初見到田牧師,穿著襯衫、舉止得體,揚手投足充滿隨興自在,是個殷實的長者,約莫80歲的他看上去還是相當健朗但腿上的舊傷讓他走起路來有點顛簸;我們對他短暫自我介紹後一起慢慢走進教堂。 「台灣來的,喔,這裡好久沒看到台灣人了。」田牧師大力拍了一下我的手臂笑得像一簇向日葵。
|回莫村|
鄰近泰國金三角、清萊、美斯樂的區域,村里成員都是雲南人或是雲南佤族後代還有很多來自緬甸的孤兒們,同時也是一個遺留孤軍的城鎮,60多年來田牧師常駐在此地蓋教堂、辦孤兒院(自強之家),聊天時他都會說上個月出門回來時多了兩個女兒,上週也在外地多了一個兒子,這些所謂兒女們基本上都是孤兒;也因為地處金三角,早期很多孤兒都是父母販毒時被槍殺或是被關進監牢後永不見天日所造成。
一手創辦自強之家的田牧師今年已經80歲了,教堂側邊有一座兩層樓的小房子是他辦公跟思考的地方,他領著我們走向二樓,他說喜歡一個人待在這房間,時光停滯在那個不可說的年代,午後時光滿室斜陽,看著布滿灰塵老舊儲物櫃與斑駁牆面掛滿的老照片,講述當年抗戰光景,多是當兵時期跟戰友的合照,照片上泛黃陳舊但記憶如新,他們邊打邊退,且戰且走的調度,乍然的離開國土,之後被迫與祖國離異,一去便了無蹤跡。
早期抗戰時期田牧師是情報處的特務高官,後期也跟美國情報局CIA有合作,經歷許多滄海桑田,眼窩裡看透也看破許多事情,手上拿的槍桿子曾幾何時已經變成手拿十字架緩聲禱告的牧師。 最後我們坐在陽台上,他泡了一盅茶,我一忽而的替他斟茶。他說話聲音越來越慢,不像剛見面時那般的宏亮,可能是有點累了也可能是需要休憩,但眼神依然銳利、充滿能量,田牧師雖然年紀大了但從五官可看出年輕時是俊俏的少年郎,征戰各地應該有很多相好的女性朋友。 「老共的手段是很凶狠的!!」他喝了一口茶後閉著眼睛滿臉痛苦緩緩說道。 軍隊被孤立於此處後他被共產黨秘密的抓過幾次且對他嚴刑拷打,雖然最後免去牢獄之災但至此身上帶著眾多傷痕,身心靈都是傷。 「你看,1個、2個、3個彈孔」他捲起西裝褲腳用手指依序點著小腿上的彈痕。 給我看他腿上的彈孔跟身上的舊傷痕,講述被中共嚴刑逼供過往,講到激動處,臉上一繃,嗓子一陣嘎啞,倏低停住,時光暫停瞬間,彷彿又觸動心裡底層的苦痛,往地下淬了一口,青筋湧現的手指向空間的某處,可以見到用力捲曲的手但瞧不到往日的血汗斑斑。
歷史的傷痕是陳年的風濕,颳風下雨都會痛
話鋒一轉突然又說到當年從台灣來慰問他的知名人士,臉上又泛出一絲溫柔。
他指著房間內的相片喃喃的說到聖嚴法師跟鄧麗君來拜訪回莫村的過往,倒也沒說太多關於法師的細節但說了很多鄧麗君當日的萬種風情,霓虹燈光混著夜色中在舞池上的一顰一笑跟一言一語,在悠揚的樂聲中撩撥了台下軍官們孤單的心,一曲唱完再一首,我那時才恍然深刻明白勞軍真的是會撫慰到這些戰士的底層的心裡,那是恁時間多長也磨不去的一種慰勞。然後他搖頭晃腦哼了一句:何~日~君再來。 「聖嚴法師離開前握著我的手跟我說下次一定會在來訪」田牧師抿著嘴,看著教堂外的老樹。 「看起來往日的舊時光就停滯在那一次而已」我心裡想。
|入厝|
過午時分他瞧了一下左手上的手表後拉著我們去開著車,說一起去參加入厝儀式,來到一間簡樸的泥磚房屋,這是一位緬甸女孩在曼谷幫傭許久纂夠錢後回鄉幫媽媽蓋的一所新房子,請田牧師來做祈福跟祝禱。 坐在房間前頭但語言不通的媽媽羞赧不安的神情直到用餐時才顯得鬆懈一些,在磚瓦屋外就地生火煮著簡單的香辣大鍋麵食,一團人圍著女孩聚集在灶坑旁閒話家常,我一句話都聽不懂,但感覺滿是祝福與令人欣慰的話語,這光景跟周邊田野混合而成的味道讓我想到小時候在旗山鄉下過年的氛圍。
儀式結束後可以見到女兒眼中有光,那是一種對未來有希望的光芒。
下午回到田牧師的家中,微涼的弄堂間幾個佤族小女孩趴在地板上或是坐在小板凳上縫製傳統衣服,那是用著金屬片打成空心半圓形然後縫製在織物上,只是手上的織布已轉變為機械織品了。休息中的田牧師喝著茶葉然後用著愛憐的眼波掃過這些小孩們。
他把往事心裡的心事都轉化為照顧孤軍孤兒的心思了,上一代人的含蓄與內斂是很悠長的。
「哥哥我跟你說,這是過年時要穿的」女孩說著生硬的中文看了我說。甜甜地笑靨背後不知道有著什麼故事。
暖心的田牧師對小孩們都一視同仁,他辦學校時也堅持小孩們一定要會說中文,但資源跟長駐的老師都遠遠不足夠。我們一起看著他的孫女兒們優雅低縫製佤族過年時要穿上的衣裳,上午哀傷的情緒也消弭在這被遺忘的角落。
端坐的田牧師開始又說起往事,但內容裡的時空背景跟故事性開始飛躍。他的妻子對我眨了一下右眼。 「田牧師老了,記憶會出現混淆,有時會產生短暫的癡呆症狀」悠悠的悄聲說。
到了道別的時刻。 「小夥子,隔兩周過年時,一起過來我家圍爐,讓你體會我們佤族的熱情」田牧師拍著我的肩膀說。
他是田牧師,田約瑟牧師。
| 人世間有很多陌生的城市,眾多不常被提起的部分,更多的是被遺忘的角落 |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團火,但路過的人都只看到煙塵
-梵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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