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五的房間跟其他人相比,非常空曠,除了牆角幾袋事物跟留有殘煙的香爐,就剩掛滿牆上的面具們。那些栩栩如生的面具,沒有瞳孔、頭髮、毛孔,只有五官的弧度與木質紋路的膚色,卻足以體現最飽滿的情緒,它們如此地引人入勝、攝人心魂,一哭一笑的背後述說人間百態,真實到讓人懷疑,究竟是不是由一張張活生生的臉皮,剝下來製成?
一鳴的來訪沒有驚動到王五。他選取牆上的面具,比對一鳴的表情,拿起、放下、拿起、放下……直到他挑中一副表情作嘔的面具。
一鳴正上拉衣領,試著把口鼻掩蓋住。
「你該薰香薰過頭了……這些面具都是王亥風一個晚上做的?」
「對。」
一鳴拿身邊一個面具檢查,確實是地攤貨的製作水平,但憑面具後方的「人」字,用人的五官、臉頰肌肉、眉梢甚至眼神演活超過五十種表情。
「學這些情緒有甚麼用啊?」一鳴隨口問。「你偷偷回西疆不就好了?」
「為了,混入,人群,回想,記憶。」
「很重要嗎?現在不是過得很好?」
「重要。失去,記憶,空洞,難受。」
「不至於吧,」一鳴不以為然,「每次來你房間,就像逛大街。一群人看你,怎麼會空洞?」
沒有商品的大街,一鳴很快就感到厭倦。王五靜靜站在後方,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但一鳴不覺得尷尬,他習慣把王五當作樹木一般的存在。
「知道手勢嗎?」一鳴問他,「活用你的手臂、手腕、手掌……呃…身體其他部位,情緒不只是表情,還包含你全身動作。有些動作本身沒意義,但…嗯……可以表態,表達你的心情或意見。」
王五保持他一貫生無可戀的呆滯面容,一鳴分辨不出是真懂還是不懂,只見他併攏五指,在腰間擺出一個橫切的手勢。
剛好是一鳴的身高。
「手指也很重要!」一鳴料他手的活動不靈敏,故意挑個難題。
果真,王五手指擺動起來就像是只有四個刻度的秒針,在攤開手掌和握緊成拳中間剩下另外兩個角度。看簡單的握拳被他分成四個停頓動作,一鳴自鳴得意。
但不妨礙王五比出漂亮的中指。
「情緒才是重點!」一鳴想起他來的原因,「別管『意思』了,又不是演默劇。」
於是,王五起身,雙手叉腰、環抱胸前,腰部以上微微向後傾斜,以下刻意站出三七步;眉毛擰在一塊,瞪大眼睛直盯一鳴。
「這是甚麼?」
「模仿。」
「好吧至少你知道我的意思。」
「挺好,比,面具好。」
「感覺呢?情緒可不是只有表情跟動作,你有沒有感到甚麼?」
「……開心?」
「這不是開心的表情跟動作。」
「可是,感到,開心。」
「真的?」
「假的。」
「欺騙十歲小孩好玩嗎?」
「好玩,有用。」
「甚麼有用?」
「似乎,感到,一點,開心。」
「我不會再上當。」
「那就,沒有,開心。」
「好吧,雖然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是不對的,但至少我們有個開頭。」
「你又,上當,嘿嘿。」
「這是你的死因對不對?」
「臭屍體,你又把自己勳太濃了,去棺材裡躺好。」錦眉摀住鼻子、突然從一鳴身後出現,「鳴兒過來幫我忙。」
錦眉拎著裝有器官的罐子,看來是從盒子房間拿來的。
「不過是死人的一部分,勇敢點,學學風哥,一邊嘔吐還一邊幫我挖內臟。」錦眉笑說,「待會蛻皮,你幫把手。這之後再蛻皮一次,我就不需要樣本了。」
「那……它們怎麼辦?」
「埋起來,入土為安。」錦眉收斂笑容,難得嚴肅一回,「人類滿嘴仁義道德,結果連向死人學習都推三阻四。他們教我很多人體的知識,稱一聲老師並不為過。」
「以後你還能變回蛇嗎?」
「當然。」
「你有毒嗎?」
「上一個問我的傢伙,脖子上還有洞。」
「你能寫很多字,因為是妖嗎?」
「因為姊厲害。」
「說不過你。」
「姊好歹是百年大妖。」
「那怎麼不知道鎖骨該長甚麼樣子?」
「哼,毛沒長齊還說啥呢?」
錦眉的房間位於「仙」字古墓中「亻」的底部,布置跟尋常臥室沒兩樣。
錦眉移開石棺上的木板後,盤坐在石棺頭,一鳴則在石棺尾。石棺內部暖烘烘,一鳴估計古墓裡最暖活的地方,就屬他跟錦眉房間的石棺床了。
她先將瓶罐裡的內臟取出,在手中把玩一會兒。一鳴撇過頭捏著鼻子,免得吸濃烈的血腥味。
放回罐子裡後,她將華美的袍子脫至腰際,秀髮收束身前,在一鳴面前袒露上背,嬌柔的胴體一覽無遺。白皙粉嫩的肌膚自後頸以下,以肩胛骨與背脊起伏的曲線為骨幹,鋪展成一幅兼具麗質與妖嬈的身形。
她動作溫柔,自髮旋處剝出一層輕如蟬翼的透明薄膜。膜的形狀與她本人一樣,就像一層平時不可見的表皮。
這時一鳴才了解這是她所謂的蛻皮。
「發甚麼呆呢?小兄弟。」如同她的動作,錦眉的嗓音輕巧而平穩。此時蛻皮小成,她的雙手已到雙肩,後頸在失去那層薄膜後更顯光澤。「背部你來,動作慢些。」
她那溫潤的肌膚看似吹彈可破,但一鳴碰觸後,卻先發現比想像中涼。「畢竟是蛇妖。」一鳴心想,同時小心翼翼地接下錦眉手中的薄膜。錦眉在前,一鳴在後,兩人四手順著身形曲線,一點一點將膜自嫩膚上撥離。
「你的動作比亥風細膩。」錦眉誇獎,「別看他平時一副大男人樣,每次幫我忙都手抖。跟你比起來,他才是小孩。」
一鳴不做他想,全神關注在手上動作。雖說她的身型穠纖合度,但順著背脊與腰際,一鳴卻明顯感覺到她的內裡堅硬,而非外表上的軟嫩光滑。一鳴認為那才是真正的她,弱不禁風只是她的偽裝。
直到腰際以下,一鳴的差事完成。「謝啦!」錦眉開心地說,但中氣不足。
「現在我打得贏你嗎?」
「怎麼?要欺負我嗎?」錦眉回眸皺眉,慵懶柔弱的嫵媚底下暗湧。
一鳴紋風不動。
「就這點,風哥比你好玩。」錦眉吃吃笑著,又回到平時的樣子,「現在對付成人有難度,但搞定小鬼頭綽綽有餘。」
「哼。」
「去跟小蘿玩吧,我休息下。你假如肚子餓,小蘿房間裡有點心,藏在小紅罐子裡,拿的時候可別她被看到了。」
「一…二…」
古墓結構中「亻」的狹長走道裡,小蘿努力站直、搖搖晃晃往岔路口前進,她的手臂不自然弓起,腳板過於僵硬,顯示還沒擺脫幼年的習慣,有點像腿短的鴨子跑步。
「三木頭人!」
人音剛落,小蘿馬上變成人形看板,但看板抬起的右腳懸空,左右手一歪一正,樣子全不對稱,平衡搖搖欲墜。
不服輸的她憋氣脹紅臉,在終點的男孩嘿嘿壞笑,嘴角還掛著芝麻屑。「你你你…」小蘿指責卻礙於詞窮,說不出個意思。
「說啥呢?亥風沒教你嗎?」男孩舔了舔嘴唇,似乎意猶未盡。
「……你偷吃!不公平!」小蘿終於擠出正確的字眼,但一個閃神,身體往歪的那側傾斜,她連忙把身子平衡。
「你動了!餅是我的,規矩就是規矩。」一鳴用鼻孔看小蘿,非常非常囂張,「我沒偷吃,只是把芝麻粒黏在嘴角上,你看。」他把完好的肉餡胡餅拿在手上晃啊晃,那確實是完好的。
小蘿惱怒偏又說不贏他,果斷恢復習慣的樣子四腳奔來。一鳴乾脆站著不動,給小蘿奮力一跳後叼走肉餅、三口併兩口把餅塞滿口中。
「噗嗚,欺負人!」小蘿勉強講話,兩手趕緊把嘴裡糊泥塞回去,弄得油膩膩亂噁心一把。「騙子。」
「哪有。」一鳴聳肩,「規矩就是規矩。你聽到三喊停,沒有就走過來,捉到我就有東西吃,很棒的練習不是嗎?」
「小鳴,狡辯,壞人,壞遊戲。」小蘿難得講出一個有深度的詞語。
「這叫一根棍子一根蘿蔔。」一鳴振振有詞,「學堂教師最喜歡騙小孩的伎倆。」
小蘿滿手油膩,蹦蹦跳跳跑去廁所洗手,撇下一鳴一人。
由於小蘿本能討厭狹窄漆黑的洞穴,因此被安排在離出口最近的房間、「亻」中的上方端點。她的房間跟其他的格局一樣,但最為雜亂:除了一鳴提到的事物,還有各式女孩子的服飾、鞋履、茶具、圖畫書、文房四寶、鏡子、筆桿子被咬爛的炭筆……「這算藏匿嗎?」一鳴搔頭,「說搬家還恰當點,東西比錦姊跟王五的加起來還多。
習字帖、文化課本、髮帶、騎木馬、娃娃、娃娃、更多娃娃……她房間裡連陀螺、毽子都沒有,彈珠才一顆,偏偏最無聊的孔明鎖有三種款式,難怪小蘿整天找我玩。」
一鳴無意間看到習字帖跟彈珠,想到自己許久沒玩的遊戲。
這時小蘿跑回來了,雙手還沾著水,剛到在一鳴身上蹭。一鳴無奈,一邊跟她又撥又打、一邊把厚厚習字帖捆成兩根棒子,用匕首在地面上刻個圓形與一條線,跟小蘿玩捶球。
小蘿有些猶豫,但像是回應一鳴的笑容,屁顛屁顛高興地跟他回到走道岔口。一鳴特意放慢語速講解捶球的規則:站在線外面、拿紙棍擊中彈珠,讓彈珠滾停在圓圈裡。這可是個技術活,力氣太大太小都會出圈,對小蘿來說,這是有趣的高難度挑戰。稍後,一鳴變出新花樣,牆上畫球門、兩人對戰、桿端撞球……
這時,從古墓深處,響起清脆的鈴鐺聲。
「要開飯了。」小蘿很是興奮,「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