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夢莊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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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夢。
眼前是一片黑色的迷霧,霧濃,我行走其中,彷彿在暴風雨的深夜,雨水打濕我的窗台,伴隨撕裂天空的閃電和震動大地的雷鳴,莫名的恐懼瀰漫開來,如被浸濕的窗台暈開一片根本來不及擦乾的痕跡。
喉嚨猶如被一隻看不見的手不輕不重的掐著,恰好喘得過氣,卻仍有一種即將窒息的錯覺。
我應該在呼吸的,可我感覺不到。
血液的流動、肌肉的顫動、皮膚的觸感……通通感覺不到。
這真的是一個夢。
我告訴自己,既然是夢,就往前走,看看前方還有什麼。
走了很久,其實算久嗎?我只覺得似乎是過了很久,但並沒有工具能讓我測量時間,我只是有這一種感覺。
霧很黑,然而,就在我誤以為連時間都要凍結之時,盡頭出現了一團微微的白光,光裡有著什麼東西在閃動。
我連忙跑了過去──沒有腳步聲,但我的確在跑著。
白光裡,是一本巨大的書,好像有一個看不見的巨人翻動著。
書頁翻動很慢,慢到我能一眼看清上頭記載著一些文字,慢到我能看見空間有一支隱形的筆正緩緩書寫。黑色的墨跡,準確又漂亮的暈染上去,一行又一行相當整齊。
它寫的,似乎是某個人的札記,十分的生活化。
我挺有興趣的,因為偷看別人的札記是一種邪惡的快感。
這裡沒有別人,既然它要寫,我就看吧。
從未犯過罪的我應該是一個好觀眾的。
「八月十七日,晴天。
今天是我十一歲的生日,但沒有人記得。我想要吃一個巧克力蛋糕,媽媽也忘記買了,因為她根本不記得我的生日!她大概只記得要給弟弟多一點零用錢,因為前幾天他哭著回家說肚子餓想買點心口袋裡卻連一塊都沒有。
弟弟的導師說他今天賽跑得第一,為了獎勵他,還給他買了一瓶可樂,他喝得滿嘴都是,卻不分我一口,真小氣!放學時還自己一個人偷偷跑掉,讓我在校門口等他好久,結果媽媽來載時,才發現他跑到對面的黑店買刮刮卡了,把今天的零用錢全部花光了。
媽媽看起來很生氣,很想打他,結果沒打,因為回家後媽媽要急著去煮飯,所以沒時間打弟弟。我坐在客廳的地上,手裡拿著一把生了鏽的小剪刀,在剪媽媽給我分派的工作。這種工作為什麼只有我做,弟弟都不用做?還在那邊看他的電視,根本不過來幫忙!這些布的線頭很難剪,剪到我的右手食指都腫了,好痛啊!希望我把這些剪完後,媽媽可以記得明天補給我一個小蛋糕。我真的真的好喜歡吃蛋糕!」
我有點訝異,因為這手札的遣詞用語很像是一個小學生,難道我在看一個孩子的日記?
這孩子似乎還不是很習慣寫日記,我等了很久,那隻無形的巨手翻了好多空白頁後,才又終於出現一些筆跡。
──我其實也不寫日記,但遇上有感覺的事時,會在事後用一首簡短的詩文描寫下來,存放在手機中。當然,這是我成年很久很久之後才有的習慣。
而來源,不過是一份愛。
日子一下子跳了好遠,如同一眨眼過了四季。
我眼前吹過了西南風,筆下的時間來到了夏天的尾巴。
「十月九日。
家裡有點黑,客廳的燈只開了一個,媽媽坐在木頭椅子上,還在剪線頭,我才剛剪完,跟媽媽要求休息一下。弟弟在吃水果,一邊看卡通,那種機器人的卡通我覺得不好看,本來要叫他轉台,可是媽媽說給弟弟看一下,等一下他要去睡覺了。我看到時鐘指針已經超過9,爸爸卻還沒回家。我問媽媽爸爸怎麼還沒回來,媽媽不說話,叫我休息完繼續剪,明天人家要來收貨了。我有點不高興,弟弟什麼都不用做,而我已經做了一個多小時了!很累耶!我都不能玩一下下嗎?
媽媽不聽我說,等弟弟把水果吃完,然後一直趕他去睡覺。我跟媽媽說我手痛,不想剪了,也想去睡覺。媽媽說好,我耶了一聲,趕快衝回房間。媽媽根本不知道我還不想睡,只是想趁機休息,好險沒被發現!
房間沒有玩具可以玩,我也沒有什麼玩具可以玩。媽媽幫我買的洋娃娃沒有衣服換,一直都是穿著同樣的洋裝,我看得有點膩,跟媽媽說還想要一個洋娃娃的衣服禮盒,但是媽媽已經幫弟弟買了一台模型車,不幫我買了。我很不高興!又是弟弟!
弟弟的床在我的床旁邊,他已經睡得跟一隻豬一樣,我有點睡不著,趴在床上,客廳的燈從門下面的縫縫擠進來,媽媽還在工作。
沒多久,外面有開門的聲音,爸爸回來了。媽媽的聲音忽然很大聲的問爸爸又去哪了。爸爸也很大聲,但是我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媽媽又問爸爸是不是去打麻將了,爸爸這次的回答我聽到了,他說問那麼多幹嘛,媽媽很生氣,說爸爸已經輸了好幾次了,到底還要輸幾次錢才甘心。
輸贏是什麼?爸爸又輸給誰錢?贏了就有更多的錢嗎?我不知道。
媽媽氣得大吼大叫,我在房間裡被她吵得越來越有精神,爸爸也越來越大聲,兩個人吵的像廟會裡熱鬧時在放鞭炮,可是卻一點都不熱鬧。我聽得很難過,把耳朵捂起來還是一樣。最後媽媽大叫一聲,要不然婚離一離!
離婚?我嚇了一跳,離婚是表示不要我們了嗎?
我下了床,想衝出去,卻怕被罵。只好偷偷開小燈把這件事情記下來,然後再翻翻我抽屜裡的小豬錢桶,還沒滿,只有一半。」
看到這裡,我的心抽了一下,回憶洶湧,彷彿又回到了還住在一條龍平房裡,那顯得光怪陸離的日子。斑駁的記憶,腐敗的很快,再回想,似乎什麼也記不得,大概被封了印。
人對於最痛苦的記憶會選擇性的遺忘,其實那並不是真的遺忘,而是將它埋住了,逼自己不去回想。只是每當午夜夢迴,寂寞孤單像白蟻啃噬木了的心時,那些不堪總是從碎屑裡飄出來,不斷迴圈繞著,在你眼前播放著小電影。
將自己的掌心用指甲掐出血痕了,仍然無法快轉。
除非失憶,否則哪有甚麼遺忘。
偏偏只有快樂的記憶總會流失,流向望不見底的深淵,被一堆痛苦所掩蓋,然後成為養分,將痛苦滋養的越發盛大。
這明明只是個夢,我卻覺得已經痛的神經作痛。
蹲下來,用雙手抱著自己的膝蓋,試圖想放空自己。
有多少個夜晚,我曾經在窗台邊這樣抬頭仰望?記不得了。
「十月十一日,天空哭了。
我也想哭,老師在班上玩了一個新娘新郎的遊戲。我抽到了平時很喜歡的一個男生,本來很高興的,終於可以在別人面前跟他一組。他喊我娘子,一邊追著我跑,我跑的不快,但也沒被他追上,我有點懷疑他到底有沒有認真追。我忍不住停下來,結果那個喜歡的男生剎車不及,撞到我的大腿。同班同學笑得好大聲,老師還說,我的腿那麼像電線桿,問他有沒有把頭撞壞。
我真的超級想哭的,老師的意思不就是說我胖嗎?為什麼要取笑我?同學為什麼也要跟著笑我?我真的真的很想哭!
回到家,媽媽還是心情不好,所以我沒有跟媽媽說學校的老師和同學取笑我。但是我真的很難過,喜歡的男生也在笑,我覺得我都要心碎了!」
「十月十五日,太陽是一朵花。
今天畢業旅行,媽媽給了我一百塊,說我可以買我自己想吃的東西,還給我的背包裡裝了好多零食,可以分同學吃。我好高興!
去了遊樂園,坐了旋轉木馬,還吃了冰淇淋,真是快樂的一天。今天晚上還跟好朋友一起睡覺!我第一次跟同學一起過夜耶!好興奮!今天晚上不打算睡了,要聊天,聊一整夜!」
「十月十六日。
老師處罰我,因為我房間門沒鎖。老師檢查到了,很不高興,覺得我太得意忘形,所以他罰我跪在地上,就在吃飯的餐廳。
很多人走來走去,都在看我。我一直哭,老師理都不理。旁邊一堆同學在圍觀,把我團團圍住,都在看我哭!等老師吃完早餐過來時,還不讓我起來,一直罵我,還罵我三三八八,這樣的女孩子不檢點!
我不知道忘記鎖房間門跟三八有甚麼關係,不檢點又是甚麼,只知道我很丟臉很傷心很想鑽到地底下去!我有錯,但是可以不要當著全部六年級同學的面前罵我三八嗎?可以不要讓我跪在一堆人面前跪那麼久嗎?
老師為什麼要這樣?!
回到家了,我也不敢跟媽媽說,因為我怕媽媽打我,罵我不乖活該,才會被老師罰跪。
一百塊沒有花完,我把它存進我的小豬裡。」
這個夢莫名的痛。
我抬頭,因為眼睛有點酸澀。
我一向不喜歡高聳的樓房,除了它們會擋住我看星星外,很久很久以後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我不喜歡人。
高聳的樓房代表著城市,城市代表著人很多,人很多代表著生活步調快速──每一樣都是我不喜歡的。可是到底為什麼不喜歡?我似乎知道,又不敢承認。
這孩子與我有相似的痛楚。
我想問她,快樂嗎?可是一種莫名的熱意哽住了喉嚨。
然而我也無法問,也無法再從日記裡得到更多的答案,因為日記停了。
巨手翻著翻著,札記的空白頁越來越多,這孩子沒再寫了嗎?是懶惰了不想寫了,還是有了其他原因?那隻小豬吃飽了沒?她是否再被老師同學嘲笑胖呢?
我不敢想。
空白的書頁藏著一個人的童年,或許已被遺忘,堆在歲月的某個角落裡蒙塵,沒有特殊的經歷恐怕是不會再想起,也或許根本不願想起,只盼蒼天快快將這份記億收回,就讓時間平淡無波的過去。
人們總以為未來是更好的日子,我們應該向前看,這才是最正確的作法。殊不知,我們就是喜歡鑽牛角尖、多愁善感,腦袋某個空間裝著太多人類各式各樣的表情,才會困在過去走不出來,鬼打牆一樣。
因為患得患失,才會捨不得放下。
時間無色無味也無聲,我根本感覺不到它走向哪裡,於是有些無聊,我的思緒開始飄遠……
忽然想起,我的母親曾與我聊天──我與母親的關係很好,說是母女,有時倒挺像朋友的,但我與她的觀念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太多了,以至於無法一一說出。
那時,是她髮裡藏霜、眼角含著歲月腳印的時候,她說家裡有塊地,以後就讓我們姐弟三人賣了分錢。我並非是保守的人,卻反對了。我與她說,地可以不賣,反正我們也有得住,我倒是想等以後退休,就在家裡的地裡蓋間小木屋,過著閒雲野鶴的生活。
我想面朝遠山,雲淡風輕,春暖花開。
她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
她或許不能理解,為何我會想過著那樣恬淡的生活。
我也未曾向她坦承原因,不為別的,只是我不願說,不願她心裡有一絲介懷和負擔。
直到現在,她仍是不知道,我想那也沒關係,秘密藏久了會枯萎,就讓它葬身在心坎底,不用奢求它會開出花。
啪的一聲,我嚇了一跳,思緒瞬間被拉回。
筆墨又出現了,札記上滴了幾滴透明的水漬。
我有點疑惑。
「後來呢?
那年夏天南風炎熱
冰淇淋在手中融化了
你微笑著臉紅著說著
『我喜歡你了
在我離開之後笑一個』
彼此想念著
後來呢?
鳳凰花開 你揮揮手要走了
不忘回頭頻頻望著
一臉不捨
只能顫抖約定著
就算大海分隔
也要記得 也要快樂
我會等待你寄送的景色
後來呢?
唯一的承諾寄來了
遲來的消息與我的想念擦身而過了
眼前暈開黑色的波多黎各
青澀的臉龐模糊了
紙上的訃也濕了
你走了 一個人在天上過著
打開的翅膀底下是一片藍的
湛藍底下有個我 淚流不忍著
後來呢?
自己獨自向前走著
哭過了 會好的
你的時間已經停了
停在最青春懵懂的那一刻
我的時間繼續走著
走過山丘與小河
走過晨曦和暮色
故事的結局不用猜測
我會帶著你希望的幸福
一直快樂
後來呢?
你在天上好好看著
我會值得……」
怎麼了?孩子談戀愛了,而那人死了?
我打起精神,想從字詞中猜測出一些蛛絲馬跡,但只能從其中得出孩子大概已經上了國高中,開始懂得韻腳這東西。
「七月二日,非常高潮起伏的一天。
放榜了,老師幫我算了一下成績的落點,會上第一志願的機率非常高,不,應該說是一定會上!我聽了很高興,一放學馬上衝回家跟媽媽說!終於,我自己說出口的話做到了!其實我知道媽媽一直不喜歡我念這所平淡的中學,因為很多人並不看好,只覺那幾所私立的學校才是能幫助學生考上第一志願的好學校,但我跟她說,讓我自己選擇吧,我想跟朋友一起念同一所中學,我相信無論在哪所學校,只要我肯用心,一定會考上第一志願的。
現在,終於證明我真的做到了!
本來白天裡都是很開心的,可是晚上爸爸又將近半夜才回家。
一如幾年來的大吵大鬧後,玻璃碎在地上的聲音讓我忍不住恐慌害怕。我躲在棉被裡,很想哭,卻不敢哭。等了好久好久,我聽見爸媽房門碰的被甩上,才終於從棉被裡探出頭。客廳的燈已經滅了,可是卻開始有窸窸窣窣的哭泣聲傳來──是媽媽哭了。我走出房間,外面的路燈照進窗戶,媽媽就坐在路燈照進來的地方,不停的擦著眼淚。以前小時候可能不懂,可是現在我早就懂了。媽媽聽見我的聲音,她沒有抬頭,半哭著問我:如果我和妳爸離婚,妳要跟誰?
這一句話瞬間像一把刀,狠狠的扎進我的胸口!
我一直在逃避的問題終於還是來了,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這樣打算,但明明可以很幸福的家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我害怕去承認,我根本不幸福。
這樣的家在人前看來幸福,可是每當三更半夜,爸爸又晚回家時,幸福快樂又在哪裡?
因此,我失去了一個很要好的男生,我也沒有對她說。
我開始不明白,這樣的感情是甚麼樣的,又能持續多久?
媽媽又說:妳爸欠了人家很多錢,我實在受不了了,妳就跟我走吧!
走?離開了這個小小的平房,我們又能去哪裡?生活不是一個轉彎就能豁然開朗,我永遠不知道到底會是甚麼躲在下一個路口,太危險了。就我們兩個,難道要回外婆家嗎?我不知道媽媽是否能忍受別人的閒言閒語。
最後,我安靜的看著她哭,沒有回答。」
還是一樣嗎?我非常的失落痛苦,這孩子過的還是一樣的日子嗎?
從未掙脫出來過?
也從未被救贖?
「九月八日,我不知道外面的天氣。
等著開學的日子很痛苦也很快樂,我讓媽媽有面子,因為我考上了別人都奢求不來的好學校,終於可以讓媽媽的臉上有了一點笑容。她跟左右鄰居親朋好友說起時,臉上容光煥發,滿臉掩不住的驕傲。
這樣就好,小小的簡單的開心,心裡的天就能亮一整天。
可是,我等著等著,在今天等來了一封信──是那男生家人給我回的信。
我以為我不會哭的,可是還是沒忍住。
總以為生離死別這種事情離我很遠很遠,沒想到我才與他道別,便是天人永隔。我從不知道自己假裝堅強這麼困難,又不是在看八點檔連續劇,悲傷卻來不及掩飾,就滿出了眼眶。
早知道了他的死訊,傷過就過了,還要來這一封信揭開我的瘡疤!可也是因為這封信,媽媽知道了這件事。
她沒有說甚麼,只是拍拍我的肩膀,輕輕的呢喃了一句:還是會難過吧。
不,我應該不難過的,只是眼淚停不下來。
早就決定好,以後除了妳,我不愛其他人。
早就決定好,以後除了妳的事,我都不哭的。
以後都不會再哭的,避免回憶,以後也不寫日記了。
這一次,最後一次,讓我緬懷,然後就要把日記燒了。
我要去另一個地方上學了,這裡的回憶就讓它留在這裡,化成灰,葬在風裡。
或許還會思念,但我不會再傷心難過,就算哪一天真的想起,也會淡淡的笑著說:那是一段很溫暖的回憶。」
日記不再寫了嗎?我看著那巨大書本旁的白光漸漸黯淡下來,隱形的大手卻仍緩慢的翻著相同的空白頁。
一頁又一頁,孩子杳無蹤跡,我固執的不肯離去,不是因為這個地方是這個夢中唯一的光點,而是我真的不願離開這孩子的生活。她的心底埋著許多事情,沒有告訴她的母親,也未曾見她提過哪個好友的名字,不知是否全將所有的酸甜苦辣都藏著無法訴說?
我心疼她。
曾有人向我說過,學會先愛自己,才能愛別人。
我當時笑著,實際卻不是很懂。我不愛自己嗎?他又是怎麼看出來的?
他又說,對自己好一點。
我對自己不夠好嗎?我苛待過自己?
我永遠都會記得那人說的這些話。
他幫我取了一個英文全名,特意對我解釋了名字的意思。他常與我聊天時說:小天使,妳是嚮往天空的,那麼自由的妳應該要多愛自己一點,才有翅膀去飛去愛值得妳愛的人,妳才能擁有守護的力量。妳是天使,既溫柔又強大,不要愧對自己的名字。
很多年以後,曾氣血方剛的我、曾叛逆背離的我、曾迷失黑暗的我,在母親一場意外的病後,我想通了。
善良應該是我的本能,為什麼我會忘了,而迷失在那充滿刀劍血腥的大染缸裡?
溫柔應該是我的力量,為什麼我遺失了,而暴躁憤怒的面對了物是人非的歲月?
在母親做完多次的檢查,等待檢驗報告的那些日子裡,白天得笑著,晚上忍不住哭了。那些日子裡正好撞上了我的生日,於是我連生日也不過了──以前我也不會特意去過,至多事後想起時,會替自己買一片小蛋糕吃著,就算慶祝了。
有甚麼好慶祝的?強顏歡笑的日子,總像一隻在大海迷失的小鳥,飛累了還無法落腳,只能拼命地往前,尋找唯一的落點。
很迷惘,很疼痛,那是我人生中第三次與生死如此靠近,彷彿它就是眼前的一條小河,我一伸腳就能跨過陰陽兩界。
河流載著生命,我望著流向,聽著潺潺水聲,卻不知道該往哪裡。
是該繼續往前,還是停在這裡?
往前不知方向,停駐卻又抓不住生命的尾巴。
異常的煎熬,異常的怯弱。
夜半時分,母親的身影總在我閉上眼時浮現──作菜時、打掃時、看電視時、睡覺時,甚至是一起出國遊玩我走在她身後看著的背影時……
她溫熱的掌心曾撫著我的額頭,擔憂我腦袋裡的溫度;她慈愛的眼神在我眉眼間凝視,顫抖著幫我的臉上修出兩道遠山眉;她雀躍的笑容曾驕傲的對著我,將她新買的手提包送給我當通勤包……
許多許多,都是我半生的紀念品。
於是我每天夜裡,跪在我的窗前,虔誠的向神明祈禱:我願意用三十年生命來換取母親的健康。
如此祈禱,心裡卻很是沒底。我不知道這世界是否有神明,但我願意去相信。
我相信,母親會好的。
然後,我不知是否我的祈禱被神明聽見了,母親的報告出來了,是良性的。
那瞬間,我彷彿得了救贖,神明寬容了我們的生命。
那之後,我知道了真正的善良和溫柔,也終於大徹大悟,所謂的愛自己愛別人,所謂的「天使」。
我得救了,於是也希望這孩子也能得救。
可我不知道孩子去了哪裡,後來又遇上了那些事,她的人生又有了甚麼波折?
我等待著,固執的不願離開,心底有個聲音說:再等等,光亮還未消失,我還能看見,也許她會回來。
「二月十四日,值得紀念的一天。
很長的一段時間,我終於又『回來』了。
滄海桑田,海枯石爛太過矯情,但此時此刻我真的很想說:我愛你,這一輩子,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之前的十幾年我不懂愛,看過朋友細數過往的情史,然後一一分析身家財產優點缺點;看過男孩的床上每個禮拜都有不同的女伴,而門前擺放的那雙高跟鞋除了固定的那一雙,還多了好幾雙會不定期更換的款式;看過戀愛再久感情再好的情人最後因種種原因也不得不分手的心碎;看過女孩一打開房門,而男友身旁躺著卻不是她的沉默與轉身離開……我真的不懂。
於是我高聲歌頌單身的自由美好,自我不會沉淪,不用刻意逢迎,不用傷心委屈。我所以為的美好,卻在遇見『他』之後,有了一點裂縫。
當然,自己一個人也可以過的很好。心是自由的,我是我自己的,哪裡不好?然而當我的心情隨他的一舉一動有所起伏後,我覺悟了──原來這是愛嗎?
原來過去我只是沒遇見,而不是沒愛上。
我曾等了一個男孩十年,並不算痛苦的十年。愛嗎?我不知道,至今我仍對那段關係感到迷惑,如果那是愛,為何我會放手讓他遠遊?如果那不算愛,那我為何十年裡仍然想念?喜歡過他,是我唯一能承認的。
十年之後,一句祝你幸福,然後淡了。
兜兜轉轉之間,莫名的緣份讓我見到他。
我質疑過我自己,深夜裡自己問自己,他哪一點好而吸引我的?
有很多可以說的,但我總覺得一個人的好不應該是條列式出來的,我想讓我自己用心去感受,從他的一個眼神一個微小的動作,甚至是一言一語,去了解他──或許一個人永遠不可能完全去了解另一個人,但我希望能靠他更近一些。
不知從何時起,我清楚的意識到,我真的愛他這一個事實。
我都覺得自己傻,憑著一股直覺一個衝動,愛了。
放任自己沉溺,即便他不知情。
這份心情是很認真的。
今年的情人節,縱使我仍單身,但我的心已經不單身了。
慶祝,我的心又回到了還可以愛人的那時。
暗喜,除了母親,除了友人,我還可以擁有一份溫熱的愛情。」
有一隻蝴蝶在我眼前飛過,一道曲音從遙遠的上空傳來,我睜開眼,哪還有什麼光點和書本,哪還有黑暗?
「醒了?妳今天起得有點晚。」靦腆的男人在我床邊輕聲且溫柔的說,一單一雙的眼睛裡盛著昨夜來不及褪去的星光,閃閃動人。
他笑得迷人,手裡拿著一把吉他三兩下的撥著。
我也對他笑:「怎麼不是吻醒睡美人?彈的什麼歌?你新作的?」
「剛寫好的,情歌。」他很得意的笑了一下。
我打趣他:「不得了,會寫情歌了啊!」
他忽然抿了抿唇,然後把吉他放下,「妳哭了?」
「啊?」我連忙摸摸自己的眼角,果然有些濕潤。
「做惡夢了?」
「不,應該不算是。」
他靜靜的看了我好一會兒,然後伸手抱住我。
相對無言,卻絕對溫暖。
我曾趁著他不在時,翻出一個鐵盒,陳舊鏽蝕的。
裡面裝的是回憶,一本泛黃的札記和一隻未滿的小豬撲滿,兒時的苦痛都翻倒在這裡面、儲存在小豬的肚子裡。札記裡頭曾經空白了許多頁,時間記載了青春後,我便不再將它打開書寫。曾想過將它丟棄或燒毀,但卻又捨不得,只是想到往後的許多年我還能翻閱,便覺得不能輕易丟失。
也幸好,我並沒有扔棄。
我伸手環抱,男人的體溫剛剛好,足以溫熱我曾經蒼白的時間與寒冷的脈動,如此幸福美好。
書頁的最後,是很新的筆跡,我前不久才寫下,一份想要對他宣告卻又羞怯的心情──
如果宇宙放逐了星辰
歲月遺忘了四季
日夜拋棄了晨昏
如果走動的秒針穿過了黑洞
最後降落在你目光遙遠的地方
化成一片靜止的海
海裡深藏下半生的預言
我願作為一抹微光環繞著你
讓你自由堅定的游去
尋找足以刻骨銘心的印記
只求那神秘的碑上是隱瞞不了的一句遺言
"我愛你"──許是我上半生偷偷藏著的愛語
學了半生,終於學會愛。
等了半生,終於等到你。
最後,終於與幸福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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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應該是個朽木,卻愚昧的堅持不願腐朽。 如果能長出枝葉,我願用枝葉為你遮蔭避雨。 我們之間的秘密,就是同頻共振,同樣豐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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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大家都累了,要把念頭都息了,早點睡覺。悟真睡覺前對小不點說:早點休息,想必明天有很多功課要做。小不點他點點頭了,他還說:悟真,我愛你,晚安。息了燈開始安靜下來了,聽到時鐘跳動的聲音。小不點從悟真的心出來了,他偷偷走了出去,看到外面的月亮,同時也看到一個人⋯ 是悟假!他兩手牽著手走到亭子裡坐著。
一個女孩在探索自我與家庭關係的過程中,發現了父親的無私與愛。她也開始思考自己的人生選擇,包括是否願意為愛剪掉翅膀。
一天的疲憊讓雲風睡的很舒服,雲風沒有再做那個奇怪的夢了,所以也如往常一樣早早地起牀了。 雲風走到竹樓外,發現周圍的迷陣有恢復了,就可昨天剛來的一樣,全都是岔路,讓人看着就頭暈。 雲風在竹樓前沒有見到爺爺,連幽夢爺爺也不見了。 他停下腳步,好像聽到竹樓後面有聲音,他悄悄走過去,看見了一個用竹子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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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理財資訊的普及,越來越多台灣人不再將資產侷限於台股,而是將視野拓展到國際市場。特別是美國市場,其豐富的理財選擇,讓不少人開始思考將資金配置於海外市場的可能性。 然而,要參與美國市場並不只是盲目跟隨標的這麼簡單,而是需要策略和方式,尤其對新手而言,除了選股以外還會遇到語言、開戶流程、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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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坐於閣樓書桌前遠眺,彷彿有條渺遠的時間繩索延伸出去,直至記憶湮滅,感知離體後,此生功過喜悲盡皆歸於塵土;可至少我在屬於自己的,難以預期與掌控的生命理,我曾經奮力地生活過。
生活實驗 八○九 她沒有偷偷打他, 只是打開嬰兒床欄的小門偷偷親他,說「弟弟好可愛。」 一早他哭的時候, 她閉著眼說「好吵。」 當他開始吚吚啊啊, 她跑很快很快,搬出一疊迷你故事書, 開始「光之美少女之姐接說故事」。 然後,她再沒有一天準時上學。
  龜縮在房裏的雪彥好不容易捱到十點,豎起耳朵傾聽漸漸沒有動靜的門外,揣度弟弟長途飛行一定疲憊,應該睡了,這才躡手躡腳,作賊似的打開門探探。   只剩走道燈亮著,一定是睡了。   她閃身進書房,輕手輕腳關上門後頓時放鬆下來,隨意紮個髻,用鉛筆固定住,開始作畫。   自有記憶以來
現在是早上,我可以感受到陽光曬在身上的熱度,但我還不想起床,想在賴床一下,畢竟今天是假日,明天不用上課,於是我翻個身再繼續睡,過了一陣子我聽到房門打開的聲音,然後是爸爸的聲音傳來。 爸爸:「小水你還不起床嗎?現在都幾點了,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再不起床就沒早餐了。」爸爸一邊說一邊用手搖了搖我的肩膀。
今天也是個很酷的一天,我根本把這裡當日記寫。改天有啥想法,也可以寫在這。看看囉!!!
這篇文章記錄了作者從5/13到5/19的日常生活,包括學校生活和個人情感。文章內容較長,包含了大量的日常細節和情緒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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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了與莊洛愉快的燒烤晚餐時光,回到家中的祁翔,開著桌上的小燈,一個人坐在自己的書桌前,靜靜看著自己的『夢宙』筆記本,裡面記錄了許多他的夢境。這些夢都是他從童年開始,某一天意識到睡醒時,自己居然能夠記得自己的夢。 那天開始,他基於好奇便開始記錄在筆記本上,原本是用寫的,後來基於方便他也會用手機開始
今晚大家都累了,要把念頭都息了,早點睡覺。悟真睡覺前對小不點說:早點休息,想必明天有很多功課要做。小不點他點點頭了,他還說:悟真,我愛你,晚安。息了燈開始安靜下來了,聽到時鐘跳動的聲音。小不點從悟真的心出來了,他偷偷走了出去,看到外面的月亮,同時也看到一個人⋯ 是悟假!他兩手牽著手走到亭子裡坐著。
一個女孩在探索自我與家庭關係的過程中,發現了父親的無私與愛。她也開始思考自己的人生選擇,包括是否願意為愛剪掉翅膀。
一天的疲憊讓雲風睡的很舒服,雲風沒有再做那個奇怪的夢了,所以也如往常一樣早早地起牀了。 雲風走到竹樓外,發現周圍的迷陣有恢復了,就可昨天剛來的一樣,全都是岔路,讓人看着就頭暈。 雲風在竹樓前沒有見到爺爺,連幽夢爺爺也不見了。 他停下腳步,好像聽到竹樓後面有聲音,他悄悄走過去,看見了一個用竹子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