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今看著這艘「舟筏」,歷經多年,在我眼裡它的定義擴充,未知是航道算式內的隱藏值,其軌道是燦爛的虛空。這艘舟筏,我仍然對自己說:我信賴它,在地面上捎我一程。
──新版序〈虛空燦爛〉
在放書評之前,先談談一些沒寫在書評裡的。
二○一九年,因為某個得獎場合與張惠菁見面,那時她剛回台灣接手衛城出版社總編一職,也要出版新作《比霧更深的地方》。合照場合她問在場的人新作封面應該選哪個提案版本,最後書出版了,我入手簽名版。同一年,我到中部大學兼任講師教創作,選了其中一篇〈趙子龍〉作為讀本。讀張惠菁,不能不知道她似乎與生俱來一種觀看隱形軌道的能力,可以把看似不相關的事物連結在一起,卻推論出巨大的命題。那不僅是許多評論家說「看破天機」的一種靈巧,我在想那更是一種恢弘。彷若寫論文時,你怎麼知道那些散落的資料和文獻隱隱然有相關?但就是那種全觀視野,是我在中文系沒學到的東西。
觀看軌道,這種仿若欽天監的工作,她其實需要很強大的理性、精密的推算,同時需要一些想像,還要加上一些近乎通靈般的靈視能力。有限人世裡我們看到的可能都只是行星軌道的一小截吧,如同人跟人之間的際遇,我們交會,錯過,在各自的時空裡變成不一樣的人。
是的,另一個關鍵字,變動。這是我一輩子都在學習的詞彙。讀〈趙子龍〉會知道一個人的成長,眼裡的英雄也會跟著成長,或者破滅。萬物唯心映射的世界,也要小心,我們創造某些符號,也可能自甘被符號綁縛其中,要從中輕巧脫身而過。因為沒有什麼是不變的,時間是催化劑,人在其中會不斷發生反應。
作為張惠菁長期的讀者,同時,她也是寫作上我學習的對象。儘管我與她關注的主題全然不同,但我的確是借了她的渾天儀在觀測自己在意的事情。我相信這世界有許多隱形的事物,在尋常人眼裡根本虛構的運行,在我眼裡如此真實存在,且是巨大的向量。
有幸因為這本重版作品受邀寫了書評,也和張惠菁對談,我常常在想,或許那是在十七年前,在某個寫作班的課堂上遇到她就開展的敘事線了。這十七年間,有太多未能預見的變數,但所幸的是,我仍在這書寫的軌道上。
在眾多時空裡,她的文字,捎我一程。
放下對片段的依戀,才有看破世事的曠達,就地自由──讀張惠菁《給冥王星》
(原文發表於OKAPI閱讀誌,2021,7,13)
想像太陽是一棵大樹,行星是繞著大樹跑的人們。有時我們會看見別人跟自己方向相同,有時也相反。占星稱此為順行或逆行:順行代表命運某功能順利運作,逆行則代表內縮或限制。但其實沒有誰真的轉換方向、掉頭「逆行」了,各自仍在各自的軌道上前進,只是當我們觀看他者時,常被這些片段時間裡的風景困惑。
然而最外圈、邊緣的他者,也是看著內圈的他者順行又逆行的循環,可能還會困惑於眼前那些移動、交會、錯身而過,竟如此庸碌而倉促。
冥王星繞行太陽一周需時兩百四十八年,超過人類壽命數倍,許多畢生無法親眼證實的運行都發生在遙遠的某處。天文望遠鏡捕捉到的光其實來自過去,也走向未來。但我們總是習慣以當下為當下,誤將片段視為永恆。
讀《給冥王星》時最常反問自己的,是人什麼時候可以被評價?驟下的結論是否都是言之過早的閃躲、抵抗、在時間之海裡刻舟求劍?會不會我們當下的困惑、失意,甚或是悲傷快樂,都只是某個片面之詞。
文學寫作常是把意義寄託、附著在文字之上。但在張惠菁的書寫裡,時空裡的人事物,都有其自我運行的軌跡,並行、交會、逆行錯身的一瞬,某種洞見閃現。在此窺見真實的瞬間,種種原本看似散落一地的瑣事、史料、跡象,便自然組合起來,成為時間的關竅。這近乎凝視日常的微觀方法,發覺其背後隱隱連結的是更大的敘事或軌道。不必費盡心思動用意象、修辭、捏造比喻、創造虛像,向著讀者明示暗示。這對我而言不僅是散文書寫最困難處,也是觀看生命本身最艱困之處。
二○○六年冥王星自天文舞台降級,但它並不因為人類定義而停止運行,從宇宙消失。二○○八年出版的《給冥王星》是捎了一封信,給時間與空間的遠方。當年初讀此書是大學之時,最引起共鳴的,是那些以為自己守在安全的城堡裡,但實則是被圍困在牆內而不自知的群像。如同〈假面亞歷山大大帝〉裡不知為何遠征的亞歷山大、〈清十郎的抉擇〉裡被道場繼承者命運圍困的清十郎、或是〈祖母綠〉裡被聰穎面具包覆的天真的沁兒。然而困局也給人突圍機會,長出相對應的力量。像是〈許多人的傳奇〉裡少了聽覺反而能傾聽自我、另闢蹊徑的佐佐木小次郎,或是〈一句沒聽見的話〉裡巧妙運球繞過內心暴亂的席丹。再次細讀此書是多年後,恍然照見自己亦是被時間圍困的那一個,當下不得不學會的酬酢進退、忍耐、或者抗拒。曾以為取得一輩子堪用的武器,但昨日手中的利刃亦鏽成明日的廢鐵,不留意還劃傷自己,滿手鮮血。
或許你我都是被圍困的人,時間對你我而言是越走越深的迷宮。那在過去與未來的黑暗中留下一瞬之光而又隱身的某個機緣、某個人、某個不明所以的眼神、某句不中聽的話,早早替你打開了出口,但被當下迷惑的我們,沒意識到近在咫尺的門。
而今再讀《給冥王星》,發覺自己終將能夠擱置那些瞬息而來的資訊、念頭、似是而非的說法,欣喜於自己漸漸辨識出生命中曾顯現過那些出口的暗記,被挽救或接連錯過,都是命運的安排,當下,必然是看不清佛陀自極樂世界垂下蜘蛛之絲的用意的吧。但若將時間如金塊般捶打、展延,乃至無限的長與寬,我們也能參透他者在自我裡順行和逆行的意義,而自己也在別人眼裡成為命運的參數之一,個人的軌道又是如何涉入群體的運行。文字的救贖,發生在這「終始古今,深觀時變」的一刻。
張惠菁不只在〈為了追見一節竹子〉寫過蘇軾,其他文集裡也出現過蘇軾的身影。我總會想起大學時讀蘇軾寫「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誤以為是書生不得志的酸氣。但多年後想起,更喜歡末二句「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了悟此身非我所有,放下對片段的依戀,才有看破世事的曠達,就地自由。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我們都是虛空燦爛裡的一顆星,乘著小舟穿過時間。所有皆過眼,過程即彼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