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喪魂釘
我的職業很特殊,沒人會將我名片放在皮夾內,因為我是撿骨師。
我三歲那年,師父從他臨終好友那兒過繼了我,我就成為大化金尊河西堂第二十代撿骨師,我師公從他父親接下祖業後就鰥居一人,想不到我師父也是如此,兩個古稀兼花白的王老五,和我同住在城郊土葬區的山底下,往屋外四望,盡是一塚塚的墳墓,從小沒同學會來我家,想想也悲哀,我今年二十歲從沒交過女朋友,這是從事這行的宿命。
記得那一年我剛上小學,老師問我的名字由來,同學都是叫龍叫鳳、叫蘭叫芬,無非是想搏個未來人生的好兆頭,而我那無良的師父卻是這樣說的:「徒弟啊!那天跟你師公去抱你,你也知道我們這行忌諱很多,如果取名取到犯煞,三太子上不了身,就沒法吃這行飯,既然老天給緣,八字合命,比我和你阿公都合,名由天定,你長得又挫、又矮、又肥,本來叫挫矮、挫肥還是什麼來著……什麼來著……對了,那天你還剉屎,噴到我全身,本想叫你「撮史」唉!想想算了,昨天喝多了,師父?叫什麼來著?」
「李矮肥!」
師公捧腹狂笑,師父笑到狂捶牆壁,這是從小到週期的老梗戲碼,唉!兩個傻逼沒女人憐愛的老男人。
「是李厝元,師公不要亂叫。」我冷冷地頂了一句。
從此這個諧音「矮肥」名字跟隨我一生,我的雇主都叫我李大師,有誰敢直呼我名字啊!從事這一行,誰不敬畏我們三分。
老祖宗傳下的工作,道道工序皆有道理,別看師父和師公兩老師徒一副猥瑣樣,但在工作上每個細節卻龜毛到令人抓狂。
這次案地是坐落在觀音山山頭下方一座大墳,位置在觀音菩薩頭頂的寶珠上,師公說那是蓮生寶珠福來地,有庇蔭後代的祥穴,但再怎麼樣的吉祥寶穴,牽涉到死人,人們總是敬畏莫名。這時,有一群人衣服華美,手持黑傘圍在這座墳塋四周,但與一般喪家集體繞墳不同,每個人的距離錯落有致,我們這行可以從親屬距離的遠近,猜出這些人和墳墓主人的親疏關係。
「矮肥!」
「都叫了二十年了,師父,不要再叫我矮肥,我叫李厝元。」我直冒青筋大吼
「好好,叫李厝元大師可以吧!趕緊去抓隻金龜子,午時三刻要開棺了,快!」師父尾指掏著耳朵說。
「嘻嘻!」
墳上站著業主一家人,一位皮膚白皙的年輕女生聽到我的名字,忍不住笑了出來,旁邊的喪家長輩對她瞪眼,似乎怪罪她不該在這嚴肅的場合嘻笑,她卻撇嘴吐了吐舌頭,還對我眨了眨眼。唉!「吐舌眨眼」是墳塋大忌,這位小妞真是不懂事。
有那麼一年不懂事的卻不止是我,只是記憶有點淡忘罷了。
抓蟲是童年美好的回憶,對我來說卻是一場惡夢,常常為了捕捉五種顏色的昆蟲煩惱。
「哈哈!你的名字好好玩。」
我抬眼一看,課桌椅旁站著的她,頭髮從耳際削短至頸,別的女生穿裙子她偏偏愛穿短褲活像個小男生。
「哪裡好玩?」我沒好氣說道。
「看你長得又矮又肥,好在叫厝元,不然叫挫屎啊!」
四周的同學一聽也哈哈大笑,從此童稚童謠有新的改版: ……人是阿囝仔吐奶放青屎,阮是挫矮、挫肥兼挫屎,伊叫做李厝元,李挫屎。
唉!老師叫我李厝元,同學卻叫我李挫屎,一叫叫六年。但是,我卻不惱怒她,在我屈指可數的朋友中,不是我人緣不好,而是身為殯葬後代,同學的父母無不禁止和我來往,但她不同,她叫呂佳玲,也獨獨有她陪我在課後玩耍、一起寫功課,在西郊墳塋裡玩躲貓貓,她常常躲在一個大墳旁,對著那庖大墳又哭又笑,那時年紀小以為她八字輕,中邪了,後來才知道那是她生母的墳塋,她是在想念她的母親。
「你為什麼常常抓不同顏色的蟲啊!別人抓天牛都抓黑白點的,只有你挫屎怪胎,一個勁的只抓紅色的。」
「紅代表火,五行相剋啦!」
「什麼火?什麼五行?」
「阿因仔!別問那麼多,說了妳也不懂,紅色天牛大隻好抓、好綁,難道抓紅色小瓢蟲啊!那麼小隻的瓢蟲不好綁啦!」「你自己多大啊!還說我小孩,挫屎!挫屎! …………」「我叫李厝元,不叫…………」
童年陪伴我抓蟲就屬呂佳玲最多。
師公和師父說過,這行的許多禁忌不可對人言說,但我童言無忌吧!什麼都跟呂佳玲說,引魂訣、科儀、儀軌、畫符、風水……可是,她卻當成像千字文、幼學瓊林一樣的童稚啟蒙書,之乎也者之類的文言文古本,晃頭唸讀,毫不在意我所學的特異,直到有一天她親族過世,小小的我穿著唐裝出現在她家祖墳,煞有其事地隨著師公和師父在墳穴上上下下布置,才知道我是真有大本事。
生死徘徊,引渡陰陽,一切自有天註定,撿骨師就是俗稱的土公仔,師公說我們正確的稱呼叫做執吾金衛,必須遵守陰陽兩界的律常不可違反。 但違常是人類的天性,尤其是心性頑皮的小男孩。
「哈哈!抓到妳了!」我一把揪住呂佳玲的臂膀。
呂佳玲六年來照例像木頭人一樣,不理會我的突襲,她只是靜靜地看著墳塋前的墓碑,但是,這次突然發話說:「厝元,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哈!是兄弟說什麼拜託?畫下道來說,赴湯蹈火不皺眉頭才是英雄好漢!」
那時流行武俠港劇,小孩心性套了一句戲詞,自認英雄了得的話語,呂佳玲嚴肅的表情被我突來一齣搞得一愣後,哈哈大笑說:「是是!你是好漢,是又矮、又挫、又肥的英雄好漢!」
我一聽,一愣說:「可惡!不幫了!」
「咦!是誰說好漢的,莫非有人要當豎仔!」
「妳!」
我手指著李佳玲,往例她也會伸出手指,兩人就像諸葛四郎大戰群雄一樣,彼此刀光劍影一般,這次她卻晏晏笑著,突然左手拉晃我的手指,右手背輕拂我的臉,出現從未有的表情說:「厝元,我爸生意做很大,說要移民到美國,我以後很難回到這裡,我想跟我死去的媽媽講講話。」
若干年後,我才知道女人用手指輕拂男人的臉龐,歪著頭憨笑,是會要男人靈魂出竅,做傻事的,那時不懂,長大才知道這叫做溫柔。
「講話?跟死人?妳開玩笑吧!」
我瞪大眼睛看著她,雖說墳墓裡是她的母親,但跟死人說話也是令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心裏毛毛的。
「對,你幫我!」呂佳玲語氣堅定的說。
「不可以啦!這……會出大事的。」
「我祖母說我媽四歲時生病死的,但是我知道,那年是我貪玩掉入水塘,我媽為了救我被淹死的,但是最近我慢慢想不起媽媽的樣子,媽媽唱的睡眠曲我也哼不來了,我一直想對我媽說對不起。」呂佳玲哽咽地說。
媽媽的樣子嗎?我也常常在想我的媽媽是胖還是瘦?她唱歌好聽嗎?煮飯好吃嗎?脾氣好嗎?我生病時她半夜會餵我吃藥嗎?同學平常說的媽媽樣子,我都只能想像。
「我後天就要走了,你難道不幫我嗎?」
呂佳玲眼上漫上霧氣,她至少還有媽媽可以想,而我……,唉!
我心頭一軟說:「這方面我剛學,用我當《宿身》不知道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你可別怪我。」
若干年後我才知道女人帶霧的眼神會叫男人痴狂。
天空蔚藍,秋煞屬金,落葉飄零,無情命眷戀有情生,奈何橋踏離冥水域,而我卻腳踏七星,手虛作幡旗,大喝念禱文:急急如律令亡靈就懺悔太乙救苦尊天堂有路無人到地獄無門去者多勘嘆老少不同途生死到頭歸一路茫茫酆都中重重金剛山靈寶無量光朗照掩池紅七祖諸幽魂身隨天尊行我欲作渡引,上身、上身…………
再次睜開眼睛已是十天後,全身無力連抬手指都覺費力,休學半年後才復學,期間有詢問呂佳玲如何?師父和師公都說不知道,只說這是我生命中的三大劫難之一;為了懲罰我的莽撞和無知,師父和師公對我祖業的考核卻更加嚴格了。
金龜子振翅嗡嗡作響,拉回我童年遙遠的思緒。我把綠色金龜子的腳綁上子午繩,縱身跳下墓穴,再將喪魂釘釘在剛出土的棺木後方,虛空畫符將子午繩纏好,撿骨法事就代表完成一大半了。
子午繩製作簡單,只要在端午節,用午時水將絲繩浸泡就製成,但喪魂釘難多了,必須七七四十九日的唸經護持,最後再滴上精血方至完成。師父、師公畢竟老了,這幾年喪魂釘的滴血苦差事都是由我製作,畢竟一根喪魂釘消耗人的精氣神,會累得讓人睡上一整天。
金龜子振翅掙脫不了絲線的束缚,嗡嗡作響將絲線拉得筆直,剛剛發出嘻笑聲的年輕女子好奇地看著這一切,不由地蹲了下來,墓穴旁的土堆被她不意間碰落,掉在我的腳旁,我抬頭一望,她張大眼睛看著我說:「嗨!你哪所大學的學生?」「咦?大一就休學了?」「金龜子是幹嘛用的?」「什麼?說我不懂?我讀人類學系,中西方相關書籍也沒寫像你這樣處理棺木?你會不會是神棍啊?裝神弄鬼騙人家錢啊!」「你見過鬼,鬼呢?鬼呢?你還真會說耶,鬼扯!」
她居然敢靠近棺木,還跟生人避之不及的撿骨師揶揄攀談,女性能不怕從事這令人噁心害怕的人物,萬中無一。
鬼,說得也是,大白天哪來的鬼,我的頭一偏,看向師父,雖說師父平常愛聞粉味,金錢所得大多當成火山孝子往紅燈戶貢獻,平常看到漂亮的女生常常口佔便宜,但一上墳地卻莊嚴的了不得,經常告誡我:「話是三尖六角,角角會傷人,墓是天陽地陰,委勢會死人」。
她的長輩站在墳塋外圍詢問師父開棺撿骨禁忌。眼前的年輕女性,皮膚白皙,粉桃嘟唇,身穿藍袍掩不住青春曼妙的身材,站在我這側,我心虛地盯著她看,深怕被師父發現,我不像師父和師公老了像「雞鳩」一樣沒用。不知不覺年輕身體的某部位充血,腦袋一空,我漸漸忘了禁忌,邊回嘴,邊逗著她,忘了手上的公孫鏟的扁頭正撬著棺蓋貼合處。
「啪!」的一聲,子午繩斷裂。
「轟!」棺材慢慢升起。
我如遭電擊,滿眼金星,喪魂釘以我精血打造,我是陽,棺木是陰,陰陽媾和若是失敗,陽者盡傷,當初問師公為何不是兩者皆傷,師公撇嘴笑說:傻囝子!死人再傷也是死人,有差嗎?
「幹,衰尾!」師父轉頭台語大聲咒罵。
卻見他身體微蹲,龍形虎步左右搖擺,虛影一晃便跨出大步,一躍如靈貓穩穩無聲地落在棺蓋之上,想不到師父年過五十,經常流連花叢,氣血衰敗,而他的躡魂步居然精進如斯,但棺蓋依舊緩慢起升,師父在棺木上跺腳作法,單手書空畫符,盼能壓住棺煞。
「奇歸平,快!有人犯煞!」師父用台語急促說。
犯煞,我一聽不發想也知是眼前的女子的問題,急忙雙掌畫圓一送,把女大生急急推了出去,雙掌觸感明顯有股圓潤感,心中一盪,隱約知道那是什麼?但棺煞危急,立刻收攝心神,眼光撇見金龜子已離自己一尺有餘,我立即突遞我的手臂,但金龜子似知性命有危,加速振翅逃離,我的指尖快要碰觸到牠時,時光彷彿頓停,竟然無法再進一分,心中大喊要糟時,就在此時,綁在牠腳下的子午線居然緩緩直直飄到我的指縫。
「老天眷顧,哈哈!抓到了!」我大笑說。
我手一拉,金龜子嗡嗡作響,子午線再度繃直,我不敢怠慢,急忙把金龜子塞進棺木之中。
「碰!」棺蓋瞬間跌落。
「棺木主人命帶土……嗯,這個……嗯嗯,嗯,好好,很好,木剋土,青屬木,所以才用綠色金龜子壓煞,好,很好,好好……,妳孫女今日身帶《天葵》所以才形成破煞局,好在沒事,無歹事啦!安啦!安啦!好好……好,大家平平安安賺大錢。」
師父邊說邊瞧向業主手上大疊大疊的鈔票,一個斷句的「好」字,業主便識相把一張又一張的千元大鈔放進紅包袋,師父現時猥瑣的樣子,哪有剛才直如天神怒奔的威武形象。
女大生茫然地看著我,我定眼一瞧,沾滿泥土的雙掌隱約印在她的胸部,常聽師父說胭脂巷中女子高聳挺翹,男人握揉銷魂至極……啊!
來不及身為男人的意淫體驗!
好痛! ……真是好痛,我卻頭痛欲裂,四肢軟弱無力,連她對我說的話語,我雙耳雷鳴根本不知她在說什麼?銷魂嗎?不,簡直是快失……魂命!
師父靠近我,摸摸我的頭額說,這是喪魂釘破局的反噬,回去請師公施咒補血氣,或者睡幾晚就沒事了,但是喪魂釘是我釘的,入甕必須在我手中完成。在土公仔這行,上墳開棺後,燒魂牒代表引鬼入宅,宅就是那放先人骨頭的甕,喪魂釘是鎮魂殺器,子午線斷,陰陽界限交雜,不出亂子才怪,好在師父經驗足,及時以躡魂步鎮煞。
「沖煞速離,女兒上前,開傘,牽起!」「先牽手,再搖腳。」……
我強忍著不適,墳主女兒在墳上比比樣子。撿骨師必須在棺木中將死者的手、腳 、身軀依序擺入骨甕,最後將頭顱放入,蓋上紅布,封上甕蓋才算大功告成,人的身軀有兩百零六根骨頭,別人小孩從小是玩積木培養立體空間概念,而我六歲起就在自家後院和師父玩起,看誰快把骨頭次序無誤地裝進骨甕。
青春時期鬧脾氣不聽話是青春的權利,師父在發令口請業主虛擬作勢時,會故意念得很慢,從小到大不知處理過幾副大體,棺木內散亂的人骨,我閉著眼睛都可以完好無缺的裝進骨甕,可最惱人的卻是棺木內的氣味,每次法事完了,那氣味如附骨之蛆揮之不去,哪還有胃口吃飯,可是師父和師公卻是大魚大肉照常下肚,他們師徒這點獨特的品味實在令人佩服。
符文念慢,我待在棺木中的時間更長,師父常用噁心的氣味來處罰我的青春躁動,但我寧可乾噁,也不願在青春期中的叛逆缺席,但是這兩年我也不乾噁了,習慣果然是件可怕的事情。
「欠骨啊!」
撿骨時遇到鼠嚙、水浸或不明因素,先人少了哪節骨頭,就必須要用老桃枝補齊。
「欠骨要桃枝啊!」「叫人去用挫的,山腳下那支剛剛好!順便挫一支大支ㄟ」師父用台語說。
師父知道山腳下的小學有一棵百年桃樹,因為那是我的母校,小時候師父牽著我上學,每次經過那棵樹,眼睛睜大如龍眼,眼仁急速充血,老是不自覺伸手在樹身上撫摸,奇異舉動常惹來老師和工友的關切。他好幾次想要偷砍樹製成桃木劍,上學讀書知禮,老師告訴我們要愛國、愛家、愛人、愛一切,當然也就要愛校樹啦!我是聽老師話的乖小孩,實在不屑師父的行為,於是拙劣的小孩字體紙條,出現在校警桌上:有陌生人晚上要來偷挖樹。師父算準擇吉避凶的日子卻連偷三次不成,還以為遇到不世高人,嚇得不敢再自己動手,做我們這行有時比普通人還疑神疑鬼的。
「師父我要桃枝。」我從棺木大聲叫喊。
「這個我在研究所讀過,先人少骨需用桃枝截補,想不到小小鄉鎮你們還蠻專業的。」在墳旁的年輕女生不在乎自己胸前的手掌印,又問:「是我錯覺嗎?剛才棺材蓋好像有跳起來?」。
「這還用說:桃枝補骨,大化金尊河西堂第二十代傳人對這種小常識還會不知道嗎?」我忍住身體的不適說。
男人的吹噓往往建立在女人的讚嘆上,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話剛說完,神態猥瑣的師父,身體陡然一直,凌厲的眼光瞬間射了過來。糟糕!我忘了師門名稱是師公和師父的禁忌,從小到大告誡我不可對他人提及大化金尊河西堂這七字,若是別人問師承何處?只能說是家傳土公仔。
我不願再回答,急忙俯身將業主祖先請了出來。
「啊!好噁心!」
她再次的撇嘴吐舌,雖說外型亮麗,容貌艷麗,這一句話卻令我好感大減,棺木中畢竟躺著是她的血緣祖先,噁心這詞實在是大不敬。
「斯瑟你在說什麼話!」。
女業主皺眉不悅,喝斥完也轉頭將視線看向遠山,人的生死只是一瞬間,但人的形骸銷毀卻不是一眨眼,而是生物漫長分解的時間過程,不管你生前公王將相,名宿大儒,粉墨優伶,企業名望,一開棺大多是烏淋淋的血液浸染在壽衣上,尚未腐爛的皮肉掛懸在白骨上,縱然生前威武挺拔,貌美如花,死後直如佛家所說:臭皮囊罷了!
「媽,那本來就超噁心啊!」
「那是妳阿公耶!你真是不孝,從小在外國讀書忘了誰養你大啊!唉!人一死什麼都沒有了,嗚嗚……阿爸……」
其他親友一聽,也全部跪下,每個人都發出嗚嗚哭聲,我從墳內往外望,只有那位中年婦女眼淚掛垂,發自內心的泣喊,其他人雖說發出哽咽聲卻表情淡然。
唉!既無心又何必叫土公仔來撿骨呢?
眾人的虛假哭聲在我耳邊嗡嗡作響,好不容易壓下的不適感又開始在身體發作,我只想早點結束這場法事,轉身拿起地上的高粱酒仰頭往嘴裡一灌,縱身一跳右手壓在棺材邊緣,腳一蹬俐落地落在棺木之中,心中默念接引經文,接著便將事主的殘骸請出。
口中的那口酒並未下肚,停留在兩側的腮幫子,酒的辣勁令我口腔火辣,我立即鼻腔深吸氣,只見肚子緩緩鼓脹。
師父見狀,起身張臂圍住業主們的視線說:「喔!金蟾吐氣,生人迴避。」
我此時真像一隻青蛙,那位作風洋派的年輕的女生卻墊腳觀看,視線越過師父的身軀,好奇地看我在做什麼?以往入棺做法前會觀望四周,避免業主們驚嚇,會請他們迴避,但是喪魂釘的反噬傷害,慢慢地降低我的注意力,我知道我必須盡快將棺內事主處理好。
我默念經文,丹田具力,突然大聲一喝!儲積在我口中的高粱酒瞬間噴出,白霧狀的酒精均勻地灑落在殘軀上,師父手腕一抬便將金剛杵拋來,我右手畫斛,金剛杵俐落到手。
「花開花落有幾時,日落月升不捨留,削骨剔肉今日來,奈何橋旁飲孟婆,請!請!請!」
一個「請」字一口酒,手上便把殘骸上尚未腐爛的肉沫一塊一塊刨下,黑色的肉沫聚集在一起,等完事後必須畫一道往生符一起燒盡,這個儀式才算完成。
「你……你怎麼這麼噁啊!噁心鬼!……喔……」
那名叫斯瑟的女子驚恐說後,隨即轉身,連同一旁親戚在旁嘔吐了。
那場面使得四周有觀看的眾人臉色發白,嘔吐連連,連中年婦女也震驚到無法教訓年輕女子的不雅回語;付費時一臉呆滯樣,應該是錯愕她的父親生前與死後肉身腐朽的反差無法接受。
「錢呢?」師父問。
「錢……錢?什麼錢?剛才不是給了嗎?」中年婦女說。
師父雙眼朝天右手食指挖者鼻孔說:「剛才是鎮煞錢,現在是給我師徒土公仔撿骨的費用啦!」
眼見事主雙手顫抖,還未從剛剛的刨肉景象恢復,師父只好一把將鈔票抓來,數好後剩下的鈔票猛力塞回她的皮包,師徒兩人將五色墓紙一壓好,便揚長而去。
「好香!」師公左手端起剛泡好的鐵觀音,右腳曲踞踏在椅子上,邊說教,邊喝茶,邊說好香,左手更合著拍子,唱起楊麗花歌仔戲中,薛丁山與樊梨花的戲文。
我剛剛口中的高粱酒殘留的酒香卻不香了。
粗線條猥瑣的師父也說:「好香。」
他坐在師公的右側,和師公一模一樣的姿勢,只見他左腳曲踏,右手指卻是伸進雙腳的腳趾縫,邊搓邊拿到鼻子聞,滿臉陶醉地也說:好香。
師父處罰我講出師門門號的禁忌,叫我跪在先祖的牌位前,師父的搓腳就鼻的行徑,這種怪樣哪是好香,我看來根本是好噁!高粱在我口腔麻辣感還在,喪魂釘的反噬使身體不適,現時的我已經無法體會高粱酒的微醺、微香,意識更有離體的感覺。
「咦!奇怪!」
師公停下戲文,跳下椅子仔細瞧我面孔,突然對著師父大罵說:「幹!你嘜來跪!」
「我?為啥物?」師父一臉茫然說。
師公臉色凝重說:「喪魂便是離魂,我ㄟ寶貝徒孫沒安魂,三魂少一魂,重則白癡,輕則空呆。快!」「阿元,全罐飲下去!」
我心中在哀嚎,那是整罐竹葉青耶!
人都有很多的第一次……尤其是失去的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