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閉上眼睛。
一向困擾我的聯覺(synesthesia)仍不時在神經傳遞訊息的瞬間運作。地殼碎裂的巨響化作令人暈眩的白刺光線,不斷灼燒我的眼皮。
「當你把睡覺當成死亡的時候,就不會想賴床了。」ㄈ說。
「我以為你不怕死的。」
「我怕死了以後也會作夢。」
「所以你害怕作夢?」
「我怕不知道自己在作夢。」ㄈ的眼慧黠地眨了眨。
睜開眼睛。
ㄈ席地坐在我旁邊,我們就在這個新進鬼魂報到所裡閒聊起來。其他同梯的幾百位姊妹兄弟與我們一起擠在這個四壁純白,地板卻不停受冷熱膨脹收縮而碎裂的空間,等待櫃檯小姐(嚴格來說應該是女妖)上班。櫃檯上方的日光燈管閃爍不定,旁邊的牆上貼了公告:
「根據法令受理報到之營業時間:每日凌晨一點到六點整。」
我沒想過死了以後,來到這個應該不可能過勞死的地方,勞基法卻仍然陰魂不散。因為夜班接駁客運晚了半小時到達,讓我們錯過了營業時間。
ㄈ的嘴巴沒辦法停下來,和我聊了一會兒戰爭的最新消息、又梳理他裂成五截的舌頭好一陣子後,終於聊起他死前連續二十八天都作的同一個夢:
「我站在小學教室頂樓圍牆邊,把他推下去,」
「他的身體在四樓到三樓間側向轉了半圈,頭朝水泥地直直落下,雙唇緊閉安靜地撞上地面。隔天晚上我再把他的身軀拖上頂樓,他還是抿住嘴唇,不肯透露他往下墜時腦中究竟在想什麼,一句話也不說。」
「第二十八次準備在夢裡把他推下樓的時候,我醒來了。沒辦法,只好扛起躺在旁邊,身在另一個夢境裡的他,一起從窗戶往下跳。」
天花板懸著一台電視。反覆播送著一個叫 "搖滾樂" 的東西怎麼讓大屠殺後,疊滿整個廣場屍體復活的紀錄畫面,據說它就是惡魔為了減輕地獄的工作量帶到人世間的。通往下一站的門邊,站著幾個面無表情的警衛(精確來說,他們並沒有面孔,圍巾圈住的地方在日光燈照射下也只能看見一個一個慘白色的橢圓狀平面),他們順著軌道拉扯幾塊像是醫院病床隔間用的大布簾,我察覺被布簾遮掩住的那些靈魂越來越少,似乎他們正在漸漸消失。後來警衛又把幾塊布簾往不同的方向拉一拉,整個報到所的空間被扭轉,像是大風吹一樣重新排列。我從布簾的縫隙看見有些靈魂在門口排隊,津津有味喝著警衛舀起的甜湯。
「早點睡吧,在下地獄之前。」ㄈ終於意識到他其實可以不用一直講話填補這段等待的時間。
「晚安......不對,早安,」
「等等你就能知道,死了以後還會不會作夢了。」
ㄈ無視於我的猶豫與未說完的話,倚靠著牆角睡著了。
我沒有睡,
眼皮還在一閃一閃。
櫃檯上的燈一直沒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