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不了的階級鴻溝—《寄生上流》

作為一部雅俗共賞的文藝商業片，就票房還是口碑來看，《寄生上流》無疑獲得巨大的成功，更遑論接連深受國內外各大影展的青睞。 奉俊昊導演教科書等級的說故事功力在此片顯露無遺，不論是角色塑造、情節佈局、鏡頭語言、對白與配樂，全片幾乎沒什麼多餘的存在，每一個畫面的精心設計、情節的連貫起承、與對白的明褒暗諷，都是為了推進主題而存在。

以一顆被誆成會帶來財運與好運的造景石作為慾望的象徵來開場，緊接著娛樂性十足地呈現金基澤一家四口如何瞞天過海成功寄生上流，寄生物強大繁殖力的特色在此表露無遺。

中場以一場暴雨為界，畫風匹變，從而意外發現豪宅地下室的秘密──真正的寄生者。 此段劇情詭譎卻反而用戲謔的方式搭配巧妙的配樂來呈現一種戲劇反差的荒誕，成為全片高潮前的轉捩點。緊接著在雨過天晴的隔日，卻又迎來另一場災難，以寄生者的殺戮與金基澤反噬宿主的突發事件，在混亂中終結了上流階層一場歡樂卻假象的生日宴。

尚且不論最後結尾前後呼應的點題，金基澤究竟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這個結局的呢？難道一切只是為了應驗他自己說過的話而順理成章：「沒有計畫就不會出錯，一開始沒有計畫的話，發生什麼事都無所謂，殺人也好，賣國也好，全都他媽的無所謂了。」

這是個令人玩味的反諷，是指片中的寄生者殺掉了自己的宿主？還是暗諷現實中的當權者無形中出賣了國家的利益？那麼，誰是屈居下位的寄生者？誰又是高高在上的宿主？

生物學上，「共生」是指兩種生物相互依賴共同生活在一起的一種間接關係。其中又可分為僅一方得利一方無害的「偏利共生」和對雙方都有利的「互利共生」。而「寄生」是一種一方得利一方受害的關係。寄生物不靠自己尋找食物，而是長期或暫時生活在別的生物體內或體表，吸取他們的養分維生。

表面看來，金家與朴家一開始比較偏向是共生關係。由一方輸出勞務，分別透過當英文家教、藝術治療、司機、管家來取得豐厚的報酬。而屬於上流階層的朴家則相對享有專屬的服務與享受。表面上看起來是各取所需，然而，這樣的僱傭關係對朴家其實是一種習以為常，即使平常維持著表面的和善，偶爾卻會透露出一種屬於上層階級的優越感。

比如朴社長兩次對金基澤逾越主從份際而產生不悅，和顏悅色是個人的修養，並不代表著對方可以越界來置喙自己的私領域，因為站在上流階層的立場是不會承認這是一種共生關係。

而對金基澤來說，儘管是由訛騙得來的工作，他對朴社長是感念的，就像地下室的前代寄生者嘴中對宿主朴社長的尊敬：「朴社長今天也供我吃供我住， Respect！」就如金基澤在事件發生後也是對著朴社長的相片懺悔：「朴社長，我對不起你。」

而這種矛盾的既寄生又共生的關係，終於在金基澤一次又一次因為「氣味」而產生了心理變化。朴社長口中「葡萄乾放久的味道」、「搭地鐵的人有種特別的味道」，其實就是窮人的味道，就如他們一直以來蝸居的半地下房不自覺所散發出來的霉味一樣，即使變換了身份，改了裝扮與談吐，也無法擺脫加諸在己身的窮酸味。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那種彷彿被貼標籤的自覺層層加深了金基澤對於階級意識的自卑感，隱忍下的壓力閥終於在瞥見朴社長捏著鼻子嫌惡「氣味」的舉止後爆炸開來，當下，他舉刀刺向的未必真的是朴社長這個人，而是有錢人這個階級。

至於另一層隱藏在故事底下的政治寓意或許也在暗指韓國與美國、朝鮮之間的暗流。因為歷史共業，韓國人的內心深處，普遍對美國都有一種又愛又恨的矛盾情結。尤其親美的保守派與反美的自由派對朝鮮的立場壁壘分明，就如韓國境內慶尚道與全羅道的東西矛盾對立也是如出一轍。

片中地下室的寄生者牆上充滿年代感的相片，象徵美國資本主義的IT產業、印第安元素，戰爭象徵意味明顯的摩斯密碼，前任管家模仿得維妙維肖的朝鮮口音……等，這或許是全片眾多顯性符號中的隱性符號吧。 那麼，是親美的賣國還是親朝的賣國？就由觀影者各自心證了，但有一點可確定的是，就像朴社長豪宅地下室的前後任寄生者，即使立場不同，一樣都是寄生在美國強權底下，美其名是靠山，實則處處掣肘，由眾多韓國影視中的美韓矛盾可窺得一二。

另外還有個有趣的巧合，韓國前任總統朴槿惠的父親—朴正熙總統—當年就是在宴會時被親信金載圭所槍殺的。兩人的姓氏跟電影中的朴家與金家正好是不謀而合，而且關於金載圭的暗殺動機到底是企圖發動政變還是因為被質疑辦事不力的一時衝動也存在著爭議，就如金基澤在觀影者眼中是受刺激後的一時衝動，在報導中卻成了心思縝密的謀殺犯。（有興趣知道這段政治事件始末的不妨參考韓影《南山的部長們》）

再者，朴正熙因為曾經受過日本庇蔭而被後人指責是「親日派」；朴社長的豪宅前任屋主兼設計者—南宮賢子—乍聽像是日本人的名字，我則傾向認為是在日據時代被迫改成日本名字的朝鮮人(1939年日本頒布「創氏改名」令，允許朝鮮人更改日式姓名，如朴正熙的日本名字為高木正雄)。 這段穿插了與時間線違合的朝鮮元素不難看出是導演有意為之，也就可以理解南宮賢子為什麼會把這個戰時可當成防空洞的地下室視為一種屈辱。因為對「反日」情結深厚的韓國人而言，整個日治時期被普遍認為是歷史的屈辱、最喪權辱國的時代。

這段含沙射影也就是隱喻朝鮮半島曾受日本殖民統治35年的殖民史，一部韓半島活生生的寄生史。

同樣描寫貧富與階級的背景，若說李滄東的《燃燒》是典型的「角色先行」，那麼奉俊昊的《寄生蟲》便是標準的「情節先行」。 「角色先行」的作品會先藉由型塑角色本身的複雜性，再依其特性與其他人事物產生必然的碰撞，也就是「性格決定命運」，這樣的作品傾向挖掘人性深處的真實情感，往往會產生更多反芻的餘韻，大多的藝術電影都奉此為圭臬。 相反的，「情節先行」的作品往往充斥著「符號化」的斧鑿痕跡，所有的情節鋪排都是為了推進主題而存在，雖然有節奏緊湊、情節環環相扣的淋漓暢快，卻也容易因為太直白而少了共鳴，這也是商業片的優缺點。

「人物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句話，都應該融合到電影發展中，每個情節、每句話必須有戲劇目的。這個目的一是用來推動故事發展，另一個是幫助觀眾更多地理解人物。」（註1）

如果沒有敏赫學長的推薦，就無法揭幕接力寄生的奇幻過程；沒有佯裝山水奇石的關鍵石頭，也就不會一時起心動念而導致悲劇一發不可收拾。 沒有那一場暴雨成災，朴氏一家人會開心度假，金氏一家人或許有機會與地下室的寄生者成為互利共生的關係，在朴家宿主的養分裡共同寄生，當然也不會有隔日生日派對的悲劇。

又或者說，沒先有前管家剪斷屋外監視器的自作聰明，金基澤也就不會得以逃過追捕而開始了真正的寄生上流。 沒有與地下室管線連通的樓梯燈，沒有金基宇提前入伍而學過摩斯密碼的巧合，也就沒有結尾強而有力的點題。

一連串的「巧合」造就了「必然」的結果，而《寄生上流》便是在「情節先行」的架構下，豐富了三組家族群戲來弱化角色深度刻化不足的缺點。 因此，儘管再怎麼質疑上流階層不夠嚴謹的用人標準，錯愕於金基澤薄弱的殺人動機，依舊會為意有所指的鏡頭語言、行雲流水的節奏掌控與多面向的群戲安排而喝采。

「好人」與「壞人」非黑即白的二分法很少在奉俊昊導演的作品裡出現，他習慣在作品裡呈現角色人物處於灰色地帶的多面相，他這麼說——

片中，不管是代表窮人的金家與管家夫妻，還是代表富人的朴家，都不算是絕對的好人或壞人。 殺了人的金基澤是壞人嗎？ 雖然他不曾為了詐騙這等道德卑劣的勾當而良心不安，卻也會掛心前任司機有沒有找到工作，也會因為一時失控殺了自己並不討厭的朴社長而懊悔。在此之前，他不過是個在社會底層裡苦中作樂的眾生之一。　

那麼，單純又善良的朴夫人是好人嗎？ 「有錢卻很善良」乍聽是種難能可貴，實際上也會暗自抽出幾張鈔票卻誆稱高額加價的家教費。不能說她是「偽善」，頂多只能說是上流階層更懂得做足表面功夫的一種算計。 窮人口中的「有錢所以善良」更像是句立場不同的風涼話，「日子過得好的人，容易當好人。」（註2）也是相同的道理，對終日為五斗米折腰的窮苦人家而言，溫飽以外皆是奢侈，有錢才會有閒，也才會與善良劃上等號。

「忠淑姐本來是好人，卻踢了我一腳。」前管家斷氣前的感慨再度應驗了沒有絕對的「善」與「惡」，有錢人不一定就是壞人，窮人也未必全然是好人。

如果故事在生日宴的混亂中戛然而止，頂多只能停留在主題曖昧不明的渾沌裡，好的電影主題必須彰顯在故事之後，所幸結尾的點題把全片拉拔到另一個層次。

手刃雇主的金司機在神不知鬼不覺之下隱入了地下室，取代了前代的寄生者，在下一任豪宅主人入住時，開始真正的寄生。 寄生物大多有非常強韌的生命力與適應力，而且必需在活的宿主體內才能存活，一旦脫離宿主就不能生存，這也無形中預告了金基澤的命運，選擇成了寄生蟲的他永遠都必須待在暗不見天日的地下室，依附新的宿主才能苟活。 這也不免讓人聯想到想要脫離美國羽翼的韓國是不是也會面臨到這樣的命運？如果自己不夠強大到讓他人不敢覬覦，誰又會是下一任的宿主呢？不過，這又是題外話了。 「爸爸，我今天立下了計畫，是最基本的計畫，我要賺錢，賺很多錢……等我有錢，要買下這間房子……。」

最後，當觀眾透過金基宇的旁白與畫面，以為金基澤終於在一個陽光普照的日子裡走出了地下室與家人團聚之時，隨即畫面一轉，順著鏡頭而下的卻依舊是半地下房的陰鬱，原來那只是金基宇對未來的期許與想像。 「你知道什麼計畫絕對不會失敗嗎？沒有計畫，沒計畫。為什麼？人生永遠無法跟著計劃進行……。」 對比先前金基澤在避難所對兒子說過的這番話，也就是預示了入主豪宅、營救爸爸的計畫只會停留在兒子的想像中。根據奉俊昊導演的說法，以國民平均所得，那得需要不吃不喝547年才能買得到那豪宅。那是普通人窮極一生也無法達成的奢望。 階級終究是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財閥掌控下的整個韓國社會也宛如一個大型寄生體，富者越富、貧者越貧，如同另類的階級世襲。

國際版的海報呈現了有趣的水面鏡像，實像與虛像相互映襯對比。看似相同的事物，卻有本質上的區別，反諷著從來都偽裝不了的貧與富，「寄生上流」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癡人說夢的水月鏡花。 就如同那顆原本該在溪流裡的普通石頭，即使偽裝成了山水奇石，本質依舊不會改變，不會使人致富，也不會帶來好運，一場奇幻之旅後，回到了原本的地方，石頭終究還是石頭。

( 寫於2020/2/13 )

🎊 恭喜韓國導演奉俊昊奪下第92屆奧斯卡獎—最佳影片、最佳國際影片、最佳原創劇本、最佳導演等4大獎，創造了以外語片奪下奧斯卡最佳影片的紀錄。

註1：參考〈電影編劇，故事先行，主題在後〉/影視新生代 原文網址：https://kknews.cc/other/9ykaqmb.html 註2：引自韓劇《我的大叔》李至安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