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劇心得│寄生上流(기생충)：象徵豐富、主軸明確的經典電影觀賞入門之作

時隔三年重新再看《寄生上流》的理由，是因為我看了《奉俊昊：上層與下層的背後》，第一章即是作者李東振對該部電影的影評、場景解析以及與導演奉俊昊的對談。這本書談了奉俊昊導演的七部電影，我目前的閱讀進度才到第二章《玉子》，卻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跟著書中視角重新再看一次《寄生上流》。我一直很想再好好看一次《寄生上流》，這本書給我一個很好的動機。看電影總是這樣的，第一遍抱著新鮮感與期待感，若是想看第二遍，勢必就要好好欣賞細節。

2019年，時間在發生這場驚天動地的瘟疫之前。我和友人在《寄生上流》上映第一週立刻約時間去看電影，看完後意猶未盡地從京站威秀走出來，我們兩人直接坐在台北車站的大廳地上開始大談電影心得。仔細想想，就像《寄生上流》基宇很愛說的「象徵意義」，我們坐在台北車站大廳地上的動作也有點「象微意義」。看完一部明顯在講階級悲劇電影的兩個台灣人，卻混在移工族群裡，聊著某種程度上必須有錢有閒才有機會享受的大眾娛樂。

我那時很興奮地聊到垂直與水平的運鏡與各種階級的象徵，也討論到氣味在這部劇裡的意義。我們很困惑到底是要同情金家，還是要同情朴家，為什麼我們明明覺得這兩家人並非壞到極點，但又為何無法認同……關於這些疑問，也在《寄生上流》從亞洲擴散到奧斯卡掀起全球風潮後不斷被影迷討論著，再次證明這部電影在藝術表現以及普世性的話題性已跨越了邊境，從而在世界影史上佔據了獨特的地位。

一般觀眾在看電影，最直接感受到的就是第一層的劇情。
《寄生上流》的劇情展開如同一般犯罪電影，觀眾跟著金家的計劃逐一滲透朴家，跟著他們享受計畫成功的刺激感，並且一同慶祝寄生成功；但劇情卻在被趕出去的管家雯光按下門鈴後開始失控，計畫的變數來自於他們沒有意料到還有第三個家庭存在－－雯光不是一個人而是個家庭，並且與他們展開了寄生宿主的競爭。如此精妙且難以預料的反轉劇情已足以讓觀眾受到很大的衝擊，此時才想到原來前面朴社長嫌雯光吃太多一事，早就是個伏筆。

原本是下層階級妄想寄生上流的故事，在後段急轉而下變成下層階級互相殘殺的局面，並因長久以來累積的自尊心受損，再次波及到上層階級。有很多討論在問久居地下室的勤世為何要攻擊基婷？而基澤為何要攻擊朴社長？讓劇情裡角色們之間的心理變化、攻擊的對象安排，已經從個人之間的恩怨，延伸成上下階級、下層階級之間的鬥爭。從劇情上感受到的階級意象無所不在，這是首次觀影時最直觀的部分。

但是看完《奉俊昊：上層與下層的背後》之外，在專業影評人李東振看過好幾次電影並對照過劇本之後（專業影評就是做到這種地步，好生佩服），仔細分析各個場景裡的意義。從上下前後的空間、攝影角度、氣味有無、說話方式、角色間肢體的親密互動與疏離態度等等，其實也各別帶有階級意義。

舉例來說，在劇中出現過好幾次的搭車場景區分出前座與後座，前座是勞動者的位置，後座才是發號司令的位置，金家唯一坐過後座的人是扮成潔西卡的基婷，她也是金家最特別，最有機會憑自己實力翻轉階級的人。她的從容態度展現在家教面試，在這場面試裡輕易擁有了主控權，也被哥哥基宇說過她泡澡時就像是住在這裡的人一樣。她考上了大學，只是沒錢去念，她有能力，只是環境不允許。這樣的自信就在暴雨那天已全然消失了，那時她坐在不斷噴出汙水的馬桶蓋上，從天花板拿出一根菸時，她已經接受了自己再怎麼努力終要回到這個空間的事實，她的從容，只屬於這裡。

再來是角色的互動。
金家一有收入就會聚在一起吃吃喝喝，成功的事情越大，聚餐的規格就越高。然而在這部電影裡，東益家聚在一起吃東西的場景一次也沒出現過，只有朴家女主人蓮喬把其他人不吃的炸醬泡麵吃掉那幕。金家常常有肢體上的互動，甚至是四人成功滲入朴家後，也會在別人沒看到的角度，偷摸個屁股、使個眼色、拍個肩什麼的。但是朴家的肢體互動少的可憐，除了朴社長與夫人在沙發上的那場親密戲（最可笑的莫過於摸乳頭還規定要順時針），朴家幾乎沒什麼互動。夫妻幾乎不抱小孩，也因此基宇和基婷的身體接觸成為他們取得家教機會的祕訣之一：基宇是按住多蕙的脈薄、基婷是讓多頌坐在她的腿上畫畫。我在首刷時一直沒有想通基婷到底是用哪招收服多頌的，看完影評後覺得活用親密接觸方式填補多頌空乏感的說法很有說服力。
夫人蓮喬只有在最後那場大亂鬥時，才抱著昏倒的兒子想要趕緊送醫。暴雨時還有階級之分（對下層來說是淹沒家園的絕望，對上層來說卻是洗去霧霾的清新），唯有共同遇到災難時才是人人平等，讓她回到母親這個身份，保護兒子的心意最優先。從親疏感來理解階級感，相當有意思。

《寄生上流》在反轉情節、主軸描寫已經相當精采且明確，光在這個層面上觀影已經有很豐富的內容可以討論。但若是能發現導演其他的設計巧思，或是可以從這個核心下再延伸解讀出一些有趣的巧合，那就是bonus了。

角色名字的設計其實頗有巧思。當初看到金家父親與子女都使用「基(기)」字輩時覺得有點奇怪，一般來說不是會避諱嗎？而媽媽忠淑(충숙)的名字又不斷被雯光反覆記誦，甚至連臉上是血的勤世如怪物般出現當時也大喊著忠淑的名字，總覺得導演在這裡藏了什麼東西。原來韓文片名「寄生蟲 (기생충)」，這裡就藏了與基字同音的「寄(기)」和「蟲(충)」，從名字的設計裡已經揭示了金家就是寄生蟲。

雯光(문광)和勤世(근세)的名字也很少見，可惜導演已經記不得當初是想象徵門(문)縫透露出的光還是月光，還是想指她的顛狂(광)。倒是勤世的取名由來的確發想自「甲勤稅(갑근세)」(勤務勞動所得稅)，來表示勤世是個為錢所困的人。

朴社長的高科技公司名稱叫做「Another Brick」，其實也暗示了他的價值觀。幫他做事的人不過就是another brick(另一塊磚)，這塊磚不實用，那就換另一塊磚。這樣的態度也表現在雇用司機、家庭幫佣的態度上，不管是聘用或解雇、看似請求的命令，都是不容拒絕的單向性溝通。這種傲慢不光出現在朴社長身上，蓮喬傳訊要求基澤直接到桑拿房、敏赫拿著觀賞石和家教機會到金家，這種不容拒絕且無法溝通的強迫感，都呈現出上層階級式的傲慢。

影評李東振還延伸解了一點，《寄生上流》裡出現的炸醬泡麵(짜파구리)，其實是由兩種價格和麵條差不多的庶民泡麵：炸醬泡麵(짜파게티)與烏龍泡麵(너구리)泡麵的混合，再加上高級韓牛肉，這種混在一起的料理剛好可以對照到劇中三個家庭。雖然導演表示他只是想表示有錢人家的小孩，口味應該還是跟其他小孩一樣，只是身為上流階層的蓮喬無法容忍小孩吃那種東西，所以硬是加了韓牛高級食材進去。雖然這個解釋似乎過於藍色窗簾，但我覺得相當有趣。

導演的設計巧計除了畫面經營與鏡頭選擇、明喻暗喻等等，我最驚嘆的得過於原來《寄生上流》前後段的斷裂出自於精準計算，我印象很深刻，一開始觀影時看到金家四口順利地寄生朴家時，一度以為電影就要這麼結束了。大概最後留個令人細思極恐的懸念，也算是相當平順好看的犯罪類型電影了。殊不知，故事就在那個門鈴聲後急轉直下，正如基澤從有計畫變成無計畫一樣，觀眾再也無法預期下一步會發生什麼事，從可預料到不可預料。影評指出影片扣去黑幕的片長共127分，而雯光按門鈴的瞬間是在第63分，正好是電影正中間的時間點，從上升的主軸轉變成下降的主軸。

我最近在思考一件事，經典電影的麻瓜觀賞之道為何？
我記得我坐在台北車站大廳地板上，興奮地跟朋友說：「《寄生上流》充滿對仗的拍攝手法實在太有設計感了，就像是一本充滿隱喻的社會寫實寓言小說。但難能可貴的是它除了藝術表現相當優秀之外，重點是還非常吸引人，讓人很想不斷看下去。」

奉俊昊導演的確是個藝術片導演，但他也確實能將藝術性用高超的商業手法表現，達到雅俗共賞的效果。為了實力派韓國演員而看，欣賞故事的驚悚反轉，又或是驚奇其中對於社會階級的諷刺與無奈，甚至是從欣實攝影角度、調色、人物走位、場景美術這種技術性的層面也很有趣。不管是哪種角度，觀眾都能從《寄生上流》裡得到些什麼。這是奉俊昊的功力，《寄生上流》在各種層面都是韓國電影走向世界電影的里程碑，但絕對不是他人生中最巔峰的經典作品，畢竟我相信他還能拍出更多有趣的電影

這樣的經典作品讓人沒有抗拒感，很親切。
但是其他大師的作品，總是令我有點卻步，最大問題就是怕太文藝，沒有認同感，體會不出厲害在哪裡。以前我一遇到電影就會變得有點假文青，既然大家都說它是經典，那想必有過人之處吧？既然有過人之處，那我就非得看懂它哪裡厲害。這種心理壓力反而讓我更不想接近電影經典作品，錯失許多欣賞好作品的機會。

最近覺得不要這麼逼自己了，老實說，看不懂也沒關係，畢竟看電影是件很主觀的事，人人都可以有不同角度和想法去解讀同個畫面。你覺得這裡拍得很好，但我可以不這麼認為。我記得離上映時間已經事隔多年，好不容易終於看了王家衛的《東邪西毒》，畢竟我一直get不到王家衛，就不從角色之間的情感出發，反而是以熟悉到不能再熟悉、被劉鎮偉集結原班人馬搞出來的賀歲片《東成西就》為出發點，一邊看著角色喃喃自語一邊覺得很搞笑。王家衛要是知道有人是這樣看他的作品，會不會很生氣？

我想來想去，經典電影的麻瓜觀賞之道除了講求自己無師自通的慧根（或旁門左道），參考和自己興趣類似的神農們意見也不失為一種方法，不管是專業影評人的意見或論壇討論。但我建議在觀看比較陌生的經典電影前，不要怕爆雷，先知道觀影重點在哪裡，反而有助於增加對該部電影的評價。一般觀眾最先注意到的還是劇情和演技，但是有點細節真的需要事先提醒才會知道有趣在哪。

像是希區考克在1948年拍的《奪魂索》，你要是先知道這部電影採用單一鏡頭的手法拍攝，但受限當時電影底片片長約10分鐘，每當快用盡底片時就得技巧性用拉背或拉黑等方式停機轉換，而且當時的攝影機非常龐大，為了遷就動線，現場道具其實不停地被搬來搬去。我知道這點之後，看片時會特別留意這些細節，而且感到相當有趣。

又或是李滄東導演1999年的作品《薄荷糖》，故事分成六段，一開始就呈現主角自殺的情節。接著每段回溯主角過去某段人生片段，一路倒敘。光看劇情設計和欣賞薛景求用演技表現出不同年齡應有的樣貌，這已經夠令人驚嘆了，要是知道這些人生片段都能投射到韓國歷史，更是覺得不可思議。所謂大師作品真的並非虛名，我很慶幸自己很勇敢地開片來看。

所信即所見，所見即所知。
電影像是其他人的人生，提供觀眾代入，既是安全的感官冒險，也是能不斷刺激思考、給予不同角度的想像世界。若是我們能多點勇氣認識一些自己從未接觸過的事物，就能打開更多視野。觀影時受到的刺激是第一層，然而傾聽不同的人對於同部作品的觀點，某種程度上是接受不同的價值觀與生活經驗的第二層刺激。在這些刺激之下，我們可能改變某些生活習慣或固定的規律。

這次藉由閱讀奉俊昊導演的作品影評，從而更加理解他想從作品傳達的理念與意圖，進而用更深入的視角重新觀影，度過一段有趣的觀影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