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道之鬼不需飲食,但若要在冥界長久待下去,還是需要補充些許血食,否則會逐漸變得衰弱,終至死亡。若陽間家人尚在,逢年過節總有些酒水或血氣的供養送到冥界;若陽間已然無人祭奠,酆都百工齊集,也可自謀營生,賺些紙錢去買。
梁燕織轉手將碗遞給鬼八,鬼八不接,只是看了一眼。
「老鵵是以寒林屍土為食的畜生。」鬼八道:「你倒是嚥得下去。」
「紅顏白骨,盡皆虛妄。既做了鬼,哪來那麼多窮講究。」男子看著鬼八,又是一笑,道:「兄臺戴在頭上的東西是儺面吧,這玩意還真是許久未曾見到了,不知兄臺是從何得來?」
鬼八沒有回答,一旁的梁燕織看了他一眼,上前一步,道:「在下支燕娘,這位是八兄,我們是到寒林找俑師的。不知這位先生怎麼稱呼?」
男子點了點頭,道:「在下公無渡。」
梁燕織微微一怔,心想這名字有些耳熟,不知在哪裡聽過,但面上只是笑著點頭,順勢將話題岔開,道:「我們聽說這附近有位姓偃的俑師,手藝很是不錯。不知您可曾聽說過?」
「姓偃?」公無渡倒也沒有追問那儺面的事,眼睛一轉,道:「妳問的是阿露吧。」
「您認識這位俑師麼?」梁燕織問。
「我的眼睛讓她調整過。」公無渡往眼角一指,一手拿出一個竹筒,用水將地上的餘火澆滅。「其他俑師不行,阿露能幫你調整到看清楚為止。」
梁燕織與鬼八對看一眼,這說法與「用截魄刀雕刻殘魄」對得上。
「能請您能給我們指個路麼?」
公無渡戴上竹笠,站起身來,道:「阿露住的地方離此不遠,我帶你們過去吧。」
「如此多謝了。」梁燕織笑了,伸手將碗遞還給公無渡。
公無渡接過碗,將殘湯一氣飲乾。與梁燕織吸食湯中血氣的方式不同,他是真的將湯水喝下去,像是餓鬼道眾吃東西的方式。鬼八見了,頭上的角羽再次警戒地豎起,但公無渡毫不介意,拿起隨身竹筒倒了水涮碗,兩眼看著梁燕織肩上的俑手,道:「這手是俑片吧?燒得真細緻。」
梁燕織瞥了俑手一眼,此刻它很乖覺地抓在她肩上一動不動,像是個不知道做什麼用的飾物。
說時遲,那時快。公無渡突然一個閃身來到梁燕織面前,用還沾著水的手去捉她肩上的那隻俑手。梁燕織一側身,右手從腰間抽出軟劍,將公無渡逼退了一步,但他的手已經確實觸及那俑手的手背,帶著水氣的指尖留下了深色的染印。
梁燕織看了公無渡染上顏色的指尖一眼,隨即看向自己肩上的俑手,只見那手背上多了兩道彷彿硬物刮過泥土一般的痕跡──她見公無渡站在原地,似乎並無敵意,當下伸出左手,在俑手的手背上按了一下,之後又使力按了一下,卻都無法造成公無渡那般的印痕。
但她的手指確乎染上了那麼一點俑手皮膚上的黑色。
「這隻手是做什麼的,費了這麼大的功夫用微塵封塗?」公無渡問。
梁燕織心中一動,問道:「用微塵封塗?先生的意思是,這隻手外面塗抹了一層『微塵』?」
公無渡微微一笑,解下腰間竹筒,遞給梁燕織。
「這玩意幾可亂真,但可用這水洗掉,姑娘若是不信,不妨一試。」
梁燕織看了自己肩上的俑手一眼,又看了鬼八一眼,卻無法從那雙銅鈴大的鳥眼當中看出什麼。她還劍於腰,一手接過竹筒,打開,另一手將那俑手從肩上取下,見它並不掙扎,便試著將竹筒裡的水倒在它小指末端。
不多時,俑手小指第一個指節外面墨一般的黑色便即洗去,露出底下蒼白的顏色來──
梁燕織抬頭與鬼八交換了一個眼神,之後又看了公無渡一眼,只見對方扠手而立,像是很有興趣地看著,便又繼續從竹筒中倒水清洗。
竹筒雖小,但裡頭的水竟像是倒不完一般,梁燕織此時知道這公無渡必然有些古怪,但事已至此,便也就專心地洗那隻俑手。不多時,俑手外面那層夜叉的黑色皮膚盡去,露出了底下的真面目。
那是一隻人手,手上滿布細小的刀痕,大約是用截魄刀修成目前的樣貌。從手背上殘存的皮膚看來,這手的主人應當略有些年紀,但除此之外,倒也看不出什麼東西來──不,不對──
梁燕織心頭一凜,放下竹筒,從袖中拿出鬼八的耳朵來,在手裡掂了掂。
重量──
同是俑片,八兄的耳朵輕巧,這隻俑手卻相當厚實,只是她沒用過俑片,一直沒想到這一層。
聽說俑片的厚度與原主生前的執念相當,這隻俑手有這麼深的執念,是用什麼樣的屍土燒出來的?
「姑娘到寒林來找俑師,是為了這隻手嗎?」公無渡問。
梁燕織抬頭看著公無渡,對方臉上帶著微笑,但目光對上那深潭一般的眼睛時,她的背脊不知為何竄過一絲惡寒。
「是。」她逼著自己露出一絲微笑,道:「我們是從酆都都衙來的。這個俑片和一名夜叉的命案有關,我們來找那位燒造俑片的俑師,想問他幾句話。」
公無渡彎下腰,拿起竹筒,在那隻俑手上敲了敲,道:「這是阿露的手藝,不會錯的。」
「您……」
「這外頭封塗的微塵得到鐵圍山去取,雖然細緻,卻不像她的手筆。」公無渡將竹筒繫回腰間,回頭拿起一只竹編的背簍,將碗扔了進去,之後從他原本坐的樹墩後方抄起一支比他足足高出半個身子的長篙,往左手邊一指。
「姑娘還要去找俑師嗎?」公無渡笑道:「這邊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