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進房間,午後的陽光透過石牆頂端的小窗,在地板畫出一格一格光的池塘。 她躺在舖了薄床墊的單人床上,雙臂上扎了幾支針頭。通往吊在床上的好幾包點滴袋和瓶子。 「裡面的藥劑可以中和她體內積聚的毒品跟娛樂用藥。」坐在一旁的大藪說。 「那麼多瓶啊。」我忍不住說。 「她體內亂七八糟的玩意太多了,整個療程原本至少要一個多月,」他伸了個懶腰,「克勞瑟的手下可能過不了幾天就會來要人,如果逃亡時她藥癮發作,你麻煩就大了。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吧。」 她身上穿著大藪從診所帶來的護士裝,尺碼小了點,讓她纖細的腰身和渾圓的胸部特別明顯。 「你就沒別的衣服了嗎?」我別過頭。 「安其羅的太太有多餘的衣服可以借給她,你要考慮嗎?」 我想起安其羅太太幾乎跟軍用單人帳篷一樣大的裙子,「好吧,當我沒說過。」 她的睫毛微微顫動,眼皮張開露出深黑色的眼瞳,滴溜溜地轉動。 轉向我的方向時,她的身體突然扭動起來。 「我錯了!放開我!不要電我!」大藪怕她掙斷點滴管線,用繩子將她雙手綁在床板上,她發現後扭動、哭喊得更劇烈,連床板都嘎嘎作響,「拜託!求求你!我錯了!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求你放開我!」 「看來你昨天真的把她嚇壞了。」大藪放軟聲音,「妳放心,我們只是幫妳打針。放輕鬆,不要亂動。」 「對不起,對不起,」我連忙脫掉上衣、襯衫和長褲,在她面前張開手掌,「我昨天只是想趕快帶妳回來,看到沒?我身上什麼東西都沒有。」 她的掙扎緩和下來,雙眼圓睜滴溜溜看著我們。 「好了,把褲子穿上吧。」大藪低聲說。 「喔。」我拉上長褲,「妳放心,我們只是幫妳治病,妳不亂動,我馬上幫妳解開,可以嗎?」 「治病?」 「他們是不是經常給妳注射東西,一不注射妳就會很難受?」看到對方點頭後,大藪說:「這幾天妳會很不舒服,等到這些藥打完,妳就不用再注射了。」 「妳不亂動,我就幫妳解開,好嗎?」我說。 她微微點頭,大藪和我連忙解開她手腕上的繩子,「妳叫什麼名字?」 她的眼瞳在我們兩人臉上游移,「馨。」 我點點頭,「姓什麼?」 「不知道,」她的聲音讓人想起吊在簷廊的玻璃風鈴,被風吹動的清脆餘音,「他們都叫我馨。」 「妳知道自己從哪裡來嗎?」 她搖搖頭。 「妳記得自己以前住在哪裡嗎?」大藪問道。 她又搖搖頭,「我的房間沒有窗戶,房門是上鎖的。他們有時會打開門,讓客人進來跟我睡覺。」 昨天晚上唐納文帶人來旅店時,躲在門房的大藪用隨身的米諾克斯(MINOX)間諜相機拍下了他的臉,我拿出不久前在旅店克難沖出來的照片,舉到她面前。她隨即畏縮了一下。 「妳說的『他們』是指他嗎?」 她點點頭,「他要我們聽他的話,否則他會打我們。」 「他打過妳?」 「我不陪客人,就會被打。」 他媽的。 「看來只要問唐納文,就會知道她到底是誰。」大藪放低聲音說。 「妳有出門看過外面嗎?」我問。 「有一兩次,」她說,「他們帶我出門時,會用黑布蒙住我的頭,然後拉著我走。昨天晚上他們把我塞進你的車子裡,我清醒過來時,發現車子裡沒有人,就跑出車子四處走走,看到你回來時我好高興,就跳到你身上 - 」 她望向我的眼瞳露出一絲驚恐,我連忙握住她的手。 「對不起,對不起,我昨天只是想快點帶妳回來,」我把前額靠在她指尖上,「我對妳發誓,下次不會了。」 「你 - 對我發誓?下次不會再電我?」她微張著唇,「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我做錯了事,讓妳害怕,不是嗎?」 「你是我的主人,為什麼要跟我說自己做錯事?」她說:「你不喜歡我了嗎?」 「不,我 - 」我說:「總之妳只要在這裡聽這個醫生的話,知道了嗎?」 她點點頭。 我披上襯衫正要轉身離開,背後傳來一聲尖叫。 回過頭只見她縮在床鋪一角,正在瑟瑟發抖。大藪一面按住她的肩膀,一面試著解開纏成一團的點滴管線。 「怎麼了?」我問。 她伸出一隻手指著我,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個字眼:「豹 - 豹子。」 緊靠床鋪的石牆掛著一面鏡子,上面映出襯衫緊貼我汗濕的後背,透著斑斕的青綠色澤。 「那個是 - 刺青嗎?」大藪說。 「八郎太郎,以前在日本刺的,」我脫下襯衫,讓她和大藪看見背上那隻乘浪而起,有八顆頭和十六隻角的青綠巨龍,「看到沒?不是豹子。」 「妳是不是遇到過一個身上有豹子刺青的人?」大藪放低聲音問。 「我 - 我不記得了,」她拚命搖頭,「可是一看到就 - 就好怕。」 「放心,他不是那個人,我在這裡,好好休息。」他安撫她躺在床上,理好點滴管線後轉向我,「你怎麼會沒事在背上紋這個東西?」 「幾年前在北海道為了混入暴力團蒐集情報刺的。」我說:「後來有一次到某個溫泉泡湯,泡著泡著只覺得怎麼同個池子的客人都急著離開,洗到最後只剩下我一個。」 大藪輕聲笑了出來。 我點點頭望向她,「我不是那個人,妳好好休息。」 「你要我陪你睡覺嗎?」 「不用。」 「幫你洗澡?」 「不用。」 「他們跟我說你買下了我,就是我的主人,」她望向我,「你不要我陪你睡覺,還找醫生照顧我,那你為什麼買我?」 我愣了半晌,發現自己微張著嘴,一句話都答不出來。 「照顧好她,我去找安其羅了。」 我跟大藪講完,走出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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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其羅正坐在屋頂瞭望室唯一的一把椅子上,膝上橫放著一把霰彈槍。 「那個女孩子還好嗎?。」他望向打開地板活門的我。 「她叫做馨。」我瞄了一眼木地板上的黑色電話機,「問到的東西不多,你認識有人背上刺著豹子嗎?。」 「老弟,這裡一堆人身上都刺著豹子,」安其羅拿著望遠鏡張望,「你不知道這個國家以前是『豹黨』的活動地盤嗎?搞不好那個女孩是在某個客人還是保鑣身上看到的。」 「是啊,我還真的忘了,」『豹黨』是多年前在非洲多國肆虐的地下幫派,他們身上刺著豹子的花紋,晚上再戴上面具、真豹子皮做的衣褲跟金屬打造的爪子,受人僱用到處殺害平民。因為他們的打扮,當地政府一開始還真的以為是豹子幹的,「另外那個女孩子認識唐納文,如果能抓住他,說不定能問出馨到底是誰。」 「你要抓住連SAS都逮不到的恐怖份子?」他笑了出來,將手上的雙筒望遠鏡遞給我,「抓住他可能有點困難,不過這棟房子是我一手設計跟監造的,擋住他們那夥人應該還可以。」 『多索杜羅』模仿了義大利部份莊園的設計,四座用亂石砌出,蓋上紅瓦的兩層樓房圍出可以塞進四輛車的中庭,樓房靠外面一側的石牆只在每層樓的高處開著小窗,靠中庭的一側延伸出簷廊,通往每個房間。四個角落的屋頂上蓋了同樣覆上紅瓦,裡面大概能塞進一張麻將桌的瞭望樓。 我接過望遠鏡舉到眼前,透過鏡片可以看見牆外大片用廢棄木材、鐵皮跟塑膠浪板蓋成的拼裝屋,像是魚或爬蟲類的鱗片,覆蓋在沙黃色的貧瘠土地上。從拼裝屋佈滿褐色鏽斑跟曬成白色的塑膠浪板空隙,可以瞥見下面忙著盥洗、用門口的火堆煮食、小睡的住戶。 「我比較擔心唐納文會用炸藥,」耳邊響起安其羅的聲音,「畢竟他老兄可是『貝爾發斯特的煙火師』。」 「用炸藥會引起注意,事後還要想辦法掩飾,」我放下望遠鏡,「從拼裝屋的材質和居民的煮食習慣,這一帶經常發生零星的火災,沒錯吧?」 安其羅點頭,「不過這幢房子屋頂是不怕火的紅瓦,當年我還要求在外牆多刷一層灰泥,即使四周的房子都失火,也不會延燒到這裡。房子裡甚至還有一口井跟抽水馬達 - 」 「不過火災的灰燼和會飛得到處都是,能見度會變差,周圍空氣的會熱得像是地獄的最底層,有些居民甚至會敲旅館的門,哀求你讓他們進來避難,」我說:「畢竟這幢房子到時候,可能是這一帶唯一不會著火的建築物。」 「難不成 - 」 「我要是唐納文.林區,就在四周縱火,然後派手下趁亂混進來找人,」我說:「而且火災在這一帶很常見,應該不會有多少人注意。」 一陣風颳過瞭望樓,吹在皮膚上卻沒帶來多少涼意,只覺得一陣莫名的燠熱。 「那我該怎麼做?」安其羅問。 「放居民進來避難,將水管接上抽水馬達,朝四周灑水控制火勢。」 「那你呢?」 「我會帶著馨逃出去。」 「現在唐納文還沒動手,我可以讓你跟那個女的先溜出去 - 」 「這樣不行。」大藪推開地板活門鑽了出來。 「你不是應該在樓下照顧那個女的嗎?」安其羅說。 「現在你老婆在幫她洗澡,我在那裡不太適合吧?」大藪說:「士圖是為了保護你跟你老婆。」 「我?」 「如果士圖這樣走了,唐納文上門來要人,你要怎麼應付他?」大藪望向窗外,「只要讓他跟他手下發現我們已經逃出去,就跟你沒有關係了,事後你還可以告訴他們說,是士圖威脅你讓他收留那個女的。」 「等一下,」我說:「你說『我們』是什麼意思?」 「我會跟你一起帶她出去。」大藪說:「畢竟在這裡醫生不太好找。」 「唐納文的手下都是武裝人員,萬一跟他們發生衝突,我可能沒辦法保護你。」 「萬一遇到那種情況,這附近最安全的地方,恐怕就是你老兄背後了。」 「而且我現在連要逃到哪裡都不曉得。」 「這一點不成問題,」大藪蹲下身子,伸出指頭在地板的灰塵上畫出圖案,「從『多索杜羅』門口出去走一百公尺左右,可以看到一個人孔蓋,下面有一截下水道 - 」 「下水道?這個地方有下水道?」安其羅說。 「幾年前聯合國補助蓋的,蓋好後沒錢沒人管,就淤塞到現在,不過人應該還能通行,」他在地板上畫出下水道的走向,「在下水道走一公里,打開人孔蓋爬出去,附近旅店的老闆是認識的人,會過來接應我們。」 「哪家旅店的老闆這麼好?會過來接應我們?」我問。 「店名叫『哈佳之家』。老闆是女的,叫哈佳.羅絲。」 「哈佳.羅絲 - 」哈佳(Hajah)在希伯來語中是『生命』的意思,有些猶太女性在罹患重病時會改這個名字,希望疾病能夠痊癒,「 - 莎樂美?」 大藪點頭,「現在你要傷腦筋的,恐怕只剩下什麼時候動身。」 「應該不會太久了。」我話剛講完,一陣風又吹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