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02|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相逢何必曾相识



    雨一直在下,淅淅沥沥的,大马的十一月虽不言秋冬,但还是有些冷冷清清的寥落,站在阳台上,马路那边就是一汪湖水,葱郁的合欢树环绕下泛着青色的涟漪,四季是夏的大马,清风细雨中散发着秋的清冷!“我看到那个奶奶了!”“她说她的小儿媳因为疫情破产了,天天在家睡觉呢!”儿子的声音一直在我的耳边,这是将近这一年我知道的有关aunt 的唯一的消息,也是很糟的消息。这样的消息说给一个并不是太熟悉的年轻人,那完全是因为他是我的儿子,说穿了她是在给我叙说,可是,我能怎么样呢?我仿佛看到一个苍老的背影蹒跚踟蹰在人迹寥落的长廊里,徘徊在飘着咖喱味的印度料理店和口味寡淡的华人餐室之间,寻不出自己合口的一餐饭!我曾也刻意地步行在院子里,希望能够遇到她,终是不得。是的,她的腿脚越来越不灵便了,不到不得已,是尽量不下楼的,何况,疫情下花园都用警戒线圈了起来,只有园艺工和清洁工可以进去,下了楼哪里会有栖息地呢?岁月无情,人生无常。两年前的那个夜晚,站在她的桌前,听她讲夹着英文的华语,打了层次的短发似卷非卷,眼睛大而有神,灯光下扬起的脸,几乎看不到明显的皱纹,精心修剪过的指甲涂着浅浅的粉紫色,整个人摩登,雍容,大气,强大的气场使她醒目,当我转身走向吧台准备给她退那碗面钱时,她却像所有华人一样,不分场合地说着“蟹蟹你啊,蟹蟹你啊“摆着手走了。那碗鸡肉面静静地冒着热气......我心里有点歉疚,店员ahade请我到她桌前时,面,她是吃了一两口,估计不太放心才叫我过去的,我如实告诉她,面的汤是鸡肉和牛肉煮的,她说她信教,忌吃牛肉。她不要退钱,她失望无奈急急走出店的样子和她与众不同的风度留在了我的心里。过了两天,午饭的热闹之后她又来了,她问有什么她可以吃的,我请她看菜单,菜单翻来翻去,目光游移半天她也不知道吃什么,我看她是没有胃口吃饭,恻隐之心随生,便问:aunt,你想吃什么呢?可不可以给我做个鸡肉炒饭啊,她用不太流畅的华语说,眼里满是期待,在这样空闲的时间,解决一个老人用餐的难题其快乐已经不是卖一份饭那么简单了。看着她满意地吃着菜单上没有的鸡肉炒饭,我走过去递给她一杯加冰的酸梅水,坐到她对面,我们像老朋友一样聊了起来。令我诧异的是她的年龄,她已经是一个82岁的耄耋老人!此前一直和小儿子在新加坡生活,跟着能干的小儿媳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那为什么来这里啊?”我问。“他们常常去其它国家,我自己在家,怕我跌倒啊,怕我跌倒啊!”aunt 用生硬的华语强调着,似乎怕我误解什么。“我大的儿子在这里,他不做工的。”“咖喱很热,uncle煮的饭又没味道…”她指指左边的印度料理店和右边的华人餐室“我喜欢吃鱼,喜欢吃粥…”她起身付钱的时候像是自语一样说,然后“蟹蟹你啊,蟹蟹你啊”的往外走并指指左边的店笑着说“我还要给他们买饭吃!”可怜一颗慈母心,就算自己下来买了吃还要给在家没煮饭的儿子一家买饭吃。以后的日子只要我在店里她总会进来说两句话,人少的时候就会坐下来点点吃的或要杯冷饮,多数的时候主要还是和我说话,二十九岁守寡,养育了两个儿子的艰辛和不易;大儿子平庸窘迫,做母亲的时有忧虑;小儿子儿媳生意兴隆,她跟着过的舒心安逸....看着她总是衣着光鲜,首饰齐备,清清爽爽地下楼来吃饭,我想,一个老妇人一餐饭花不了几元钱,可是,每天她起床后怀着一颗赴约一样的心情细心梳洗,精心搭配;然后怀着一颗期盼与爱人相逢的心情去寻自己心怡的食物;然后再与自己钟意的人闲聊一会儿,新环境的不适与日复一日的无趣,在她下楼时挑选衣服,搭配首饰间不仅有了趣味和意蕴,更体现了一个老人对自己最大程度的尊重吧!日子一天天在我们的谈笑与你来我往的一些小物件中流失,有天早上我刚进到店里,身后传来一声音“老板娘,今天早啊!”转身看到是隔壁华人餐室的uncle,他将一束富贵竹递过来。“那个aunt 要我交给你。这几天她都来,看你没开门就放我店里,请我交给你。”我抱着那束富贵竹,暗暗自责自己太疏忽了,竟没有提前告诉她要休息三天的事。下午的时候她来了,絮絮叨叨地寒暄诉说中不再有萍水相逢的客套,临走前她拿出一个小记事簿和笔,要我把电话写给她“写大大的,我一下可以找到!”她说着装好簿子和笔起身对我做了一个咬耳朵的动作,并放低声音说:“朋友不用太多,有一个就好。我知道你是好人!”望着她因为怕地滑慢慢移着步子走出去的样子,我感觉到了她的老迈与孤单,算一下我们认识也不过两三个月时间,可她的精神明显不如刚来时了。虽然她是在努力适应环境并努力使自己的日子丰盈!日子在没有四季的葱郁中悄然流逝,有了我的电话的aunt 下楼的时间便自如起来了,有时她也会打电话说一些,外面很乱啊一个人不要出去之类的话来叮嘱我,我也就“嗯”“嗯”地应,不见得听明白了多少。转眼就是春节了,aunt忙着托我买红包,忙着换钱,盼着等她的孙子休假的时候载她去做头发,去补牙,照她的话说她不喜欢不美丽!可是,她的老态和憔悴越来越明显了,有时会听她说“我的媳妇(新加坡的小儿媳)给我好多钱。”“我要拿钱给他们(大儿子),还要给他们买东西!”随后又自语似地补一句“我知道我的儿子是爱我的!”她的无奈和惆怅就这样泄了出来,我也只能以她的小儿子来宽慰她有福气。aunt再跟我要电话时,我已经在中国呆了三个多月后回来了,那天中午先生打电话说“你下楼到店里来,那个阿姨找你来了。”急急换了衣服进到店里,坐在那里的aunt一下就站了起来身子前倾着向我伸出了手,我搀了她并示意她坐下。“你那么久没来啊,每次来问你先生他都说快来了,可是你还是没来……”没有寒暄,她一开口就这样说。“我很怀念你啊!”她用“怀念”这个词来表达对我的想念,令我忍俊不禁,她也跟着我笑,同时用手捂住了嘴说“我的牙掉了很丑哦……”其实,刚一见她时她干枯的脸和缺了几颗的牙让我很是诧异,短短几个月未见,衰老至于她真是猝不及防!“来,把你电话写这里…写大大的!”桌子上早就放了一个打开了的小本子和一支笔,不等我坐稳她把它们推到我面前。看到我一整页上大大地写上我的新号码,她满意地收起来放入她的手包里。“aunt ,我没有买到你喜欢的耳坠,这瓶钙给你吃,老人是需要补钙的。”我将一瓶汤臣倍健的钙和一包酸梅粉递给她。“是中国买来的吗?吃了我的脚会好吗?”她将钙握在手中,想要我确定,我才看到她的脚是肿的,走路是需要拐杖的。送她出门时看着她缓缓挪移的背影我庆幸在丹葛尔小镇,陪同的“小朋友”催的急,没来及买下那对很有特色难辨真假的绿松石耳坠,那虽是我回国前她叮嘱的,但此时对她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第二天一早电话响起来,是aunt。没有寒暄,她开门见山问我今天去不去店里?我知道她要见我,便说“去”,“那你要不要看相片?我有好多相片,拿给你看…”我听得出她的小心,怕我拒绝。“好啊,两点多我等你。”我也不想什么相片,只是不想让她失望。令我没想到的是她拿来的是两本影集!从她年轻时的生活工作照到她在新加坡儿孙满堂的八十寿宴,她的故事,她的美丽,她的心酸荣辱,悲欢沉浮,随着一张张照片她将自己的一生呈现给了我,尤其对着那几张八十寿宴时拍的照片她意犹未尽,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容光和满足久久不肯走出!我似乎也亲临了那包场的酒店里宾客满座只为她一人的繁华,我似乎也亲闻了儿孙们对她含辛茹苦的感恩和颂扬,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艰难的跋涉之后得享如此晚景,足矣!夫复何求?可是如今…唉!“aunt,你的人生这么精彩,晚年有这样的好儿孙,真有福气。”我边合影集边说,心底却涌上说不出的伤感,一幕幕悲欢离合爱恨情仇,终成一江春水卷入时间的洪流里不见踪迹!“如果你喜欢…可以留下来…”她糯糯的说,声音微弱游移“可以做个留念……”“这个…恩…aunt,这个太珍贵了,你留给你的孩子们,我…不能收…”我尽量想选择贴切的借口和托辞我还是词不达意。“不要啊!那…留一张可以吧……”她无力地说,但依然不死心!“这个……以后你的孩子们会很珍惜的…”我的话苍白无力,空气有点凝固,我不忍看她失望的脸。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沉沉地拎着手提袋,那里面是她的一生,而我并不是懂她并要珍视她这一生的人,望着她踯躅前行的背影,我的心里真是五味杂陈。“aunt,常来啊……”之后我忙着陪国内来的亲朋,不常去店里了,她的电话再也没有打来,有时我也会问先生aunt有没有来店里,先生说没来,但有时会看到她去华人店里吃饭。我的心里便绕着说不清是歉疚还是牵挂。就叮嘱先生如果再看到她一定叫我。可是,新冠来了,大马的行动管制延期又延期,日子就在这封封解解中一年到头了,而有关aunt的消息却是这样让我出乎意料,我曾以为我们在一个院子里随时可以见到,可是疫情使我们咫尺天涯再也不曾相见,我想打个电话问候她一下,听到的却是盲音。我只能默默祈愿疫情早点过去,aunt早一天回到新加坡和小儿子儿媳过上从前的日子!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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