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過這樣的經驗,夜半失眠,輾轉反覆,突然想起一個很久沒見的人?據說味道是最後消逝的,那麼關於一個人在腦海裡存在的樣子,最先喚起的是什麼?
通常只是一些小小事,那些他早就忘了,但你還放在底心珍惜著的幽微之事。大腦皺摺越是密布,迴路越是複雜,密藏的心事是否也如琥珀,飽滿著昨日的光?
記得小時候醒來媽媽不見了。我好慌張。母親帶我從來不假他人之手。不送托兒所,不上幼幼班。爸爸常常不在家。哥哥姊姊都大我五歲以上,早在國小就讀。白天家裡就常常只剩下我和媽媽。
媽媽是勤樸的裁縫師。小時候家裡常有人會拿衣服來改。不知為何那天下午午睡醒來,媽媽不見了。印象中自己哭得差點死去活來。但媽媽不是粗心的人,她只是到隔壁一條街買針線,把我臨托一個年約50來歲的伯伯。我從來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大人都喊他「支生」。
每次支生伯來我家時,總是聲比人先到。他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一台破爛鐵馬。破爛歸破爛,上頭的叭噗可是響得很。他會神氣地響著他的叭噗,行遍大街小巷,告訴大家我來了。
支生伯是個孤獨的人。他會這麼喜歡叭噗不是沒有原因的。
支生伯是老榮民,沒錢沒勢,唯一的鐵馬還是回收場拼拼湊湊而來的。打了一輩子的仗,為國爭光,卻落得沒人聞問的下場。想討老婆很久了,據說年輕時曾有個好姻緣,無奈對方最後下嫁同村的醫生。情有始卻未有果,寂寞兒女事。
空虛的心靈最危險,支生伯在一次相親介紹中遭設計仙人跳,畢生的積蓄一夕之間化為流水。在鐵馬上看盡人間風景,卻看不透自己的命運。他叭噗是一種宣示:看看我吧,我經過你了,但我不是你所想像的那個樣子。我笨,我傻,我沒有錢,可我的內心還有春天。
那天下午我醒來,媽媽不見,支生伯就是在旁邊哄著我的人。雖然從未有自己的家庭,渴望有自己的小孩和人生的他,不知從哪兒學會了耐心和恩慈。都說老么最磨人難纏,他卻一點也不以為苦,用很濃的外省腔調對我說,「冇哭冇哭啊,待會媽媽就回來了」。
而我的呼天搶地沒有止息過。
然後支生伯想起他口袋裡有個什麼物事,是他軍中行旅的同袍留下來的。那是一把口琴。這麼多年了,他曾用它吹響人生的故事,告訴那個女孩他愛她。也曾在無數寂寞難耐的夜裡,用那把在炮彈和塵土裡的倖存口琴吹著悲傷的曲調,憑弔著逝去的同袍,也悼念自己無望的婚姻生活。
支生伯從來沒想把它拿出來。那像是一個最偉大的已死秘密,每晚都會在高漲的欲望和盼望中再度復活。他用他來區分自己的白天和黑夜。口琴就是他的武器,用來對抗別人看不見也不願凝望的那些傷口。
然後一個孩子的哭泣融化了他的武裝,再怎樣鋼鐵的老戰士,此刻也變得好溫柔。
他拿出口琴。孩子的媽媽還沒回來。這屬於他和孩子的魔幻時刻,沒有人知曉的夏日午後,他愛這個鄰人託付的孩子,彷彿光是吹著口琴就離家好近,而青春的幻夢就在音樂聲中。
海市蜃樓救得了一個人嗎?賣火柴的小女孩,在火柴燃燒完之前,心中所許下的願望都是真的,她渴望被愛的內心也是真的。
那麼小的我,早就記不得那個下午,空氣中所響起的樂符是什麼。唯一可以確認的是,那音符肯定好美好美,美到連音樂都不知為何物的我,都忘了哭泣,為這一秒生成的奇蹟難信,感到如同在母親懷裡的巨大安心與受寵的祝福。
說到這裡,也許你會質疑,當時我那麽小,怎麼可能記得這麼清楚呢。上面所有的細節都是母親後來告訴我的,否則任憑一個三歲的幼童,也無法記起這許多事。
「媽,後來那個支生伯怎麼了?很久沒聽到他叭噗騎車來我們家了」,上高中時的我,有天突然問起。
「他在你上國三的時候就走了。」
我感到無比驚愕。
「搭火車去看他同鄉的時候,意外走的。但似乎是要去見一個醫生的太太。鄉里傳得不是很好聽,他走得突然,大家也就不太願意再提起。」
「怎樣的意外?」
「好像是要去撿一個口袋掉出來的東西,沒注意到火車即將入站。走得突然。喪事也盡快結束。費用還是大家幫忙出的。」媽媽陷入了回憶。過了幾分鐘,她終於起身離開。留下滿地茫然的我。
春去春又來,過了多少年,我早就不記得了支生伯的樣子。
如今我已經有了自己的孩子。在他們的鐵馬上,我總刻意從古董店找老舊的按鈴安裝上去。我想復刻自己的叭噗。我想努力記起一個曾經忘掉的人。響亮的叭噗就是我的線索,連結著此刻與未來,以及很久很久之前的過去,那時曾有這樣的一個小小孩,找不到媽媽而急得大哭。
那時也曾有這樣的一個男人,他用柔情似水的口琴,告訴他,「不用怕,你不是一個人。」
不用怕,你不是一個人。
你從來不是一個人。
無比安心地,在音樂中被悄然地引渡,我們終於長成此刻自己的樣子。
瓦力選歌/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