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所在的德國曼海姆、海德堡,向南,慕尼黑,至奧地利的薩爾斯堡、維也納,然後捷克的布拉格。一生有超過三分之一的時間,在歐洲巡迴演出的神童,所有他曾途經的城市,在他身後,如骨牌秀倒帶,紛紛立起他不老的頭像;工整如官方地圖,雜集如商販招牌,皺摺如巧克力包裝。
僅僅薩爾斯堡一個城市,便有三處莫札特故居。整個下午我們在莫札特住過的房子裡看人們怎麼重複他的故事,聽人們怎麼重複他的音樂。所謂藝術,莫不是那唯一的「一次」之後的無境重複。妹妹貼得緊緊趴在玻璃櫃上看神童的手抄樂譜,妹妹兩眼發直站在白線後看神童用過的大鍵琴。我們各自巴著了一些角落,偶然發現什麼,再低低急急、走過咿咿呀呀的木頭地板,扯對方袖子:妳一定要看看這個。
最後一個角落,莫札特的晚景在眼前的黑白默片裡,安魂彌撒一再重複。一路上,我們那些關於天才的討論,發展至這最後一處,終於,似乎無可避免要走向一個哀傷的調性。
妹妹前晚才對我說了:我不知道什麼是天才,可是如果你說莫札特,那我就知道了。身為一個姊姊我慨然表示欣慰:原來妳不是看櫻木花道知道的。妹妹不和我耍白痴了,妹妹翻了個身,說:可是好傷心。
沒有長大,就死了。所有會被譽為神童的,不分領域,無論早夭與否,在某個意義上來說就是如此。
因為我們惜才,所以我們會說:如果不是那麼不食人間煙火似地揮霍財富與精神、如果不是那麼無法與宮廷樂匠的世俗潮流妥協……當一個人跑得比他的時代快了,往往也不能長壽地待及他的同代人跟上。我告訴妹妹:詩人不幸,至少,詩家幸;在文學裡的話,我們是這麼說的。
可是我也知道,往往那些對我來說像嗎啡一樣、崇高至昇華了的意念,從來無法真的安慰到我的妹妹。我一直記得她曾經說:我的夢想,不是當一個舉世無雙的小提琴手;我只夢想有一個弦樂團,願意讓我坐在裡面拉琴,甚至不當一個首席;我快樂地拉琴。這樣的一輩子就很好。為什麼呢姊姊,為什麼妳不是這樣。
那倒未必。我說,我也不曾夢想當一個舉世無雙的小提琴手。
妹妹說,不。如果妳也拉琴的話,妳就會想了。妳會選一件最辛苦的事情去做。做不到痛苦,做到了更痛苦。
那時,當我們站在那棟地板咿啞作響的老屋中,一同注視著那玻璃櫥窗內猶如玩具一般的尺寸,神童莫札特的第一把小提琴;前晚母親發來的簡訊,就靜靜躺在我的手機裡。妹妹的第一志願放榜,僅只名列備取,在錄取率奇低、競爭無比激烈的音樂研究所入學資格上,無異於落榜了。妹妹似乎沒有特別傷心。她翻了個身說,好傷心,是聊到了莫札特的晚景。她總為別人的天才心疼。直到睡前母親來電,一說:沒關係……。妹妹才終究縮進被子裡,靜靜哭了一場。
我突然想起念美術系的痞子堂弟。和我同年的生日,明明從小一起為非作歹、裝瘋賣傻到大,當青春期的我們不曾商量、卻不知在什麼時刻似乎分別選定了自己要奉獻一生的物事之後,就好像曾經各自去了一趟遠方。一次我們說起梵谷:當一個天才站在一群平凡人之中,他就像個白痴了。堂弟當時的眼神,與其說是充滿了立志當一個天才的光芒,不如說是有了會當一生白痴的覺悟。
因為不想當一個平凡人,所以決定像一個白痴那樣活著。會不會、有沒有一個微乎其微、但確實存在的可能:自己其實是一個天才呢?那是以後的人要傷腦筋的事情;無論如何自己得先選中自己才行。這幾乎是所有深深喜歡上了一般人並不在乎的事情的人,都無師自通了的自我催眠。
可是,後來,我真是常常想著妹妹的那個夢想。我不曾告訴過妹妹:其實我一直喜歡她的夢想,勝過喜歡自己的。別人的夢想畢竟總給我們太多平行時空的暗示,關於另一種完美人生的樣子……只是人的一輩子,又能放得下幾個角落?終究分隔了四方柱子遠,那麼一旦獨自發現了什麼,再急急踏過那咿咿呀呀的木頭地板,前去扯對方袖子吧:「妳一定要來看看這個!」或許這就會是「為什麼妳不是這樣」的理由,裡面有我們這一生結伴同行的意義。
獻給我唯一的妹妹舒晴。
2011/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