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張楷欣、任光潁
看不穿的陷阱-窗殺
聖誕前夕的某個星期五午後,在思亮館的國際會議廳前,有一群人拿著園藝網和大大小小的圓點貼紙,在梯子上爬上爬下,一張一張、不厭其煩地把它們貼在會議廳的玻璃窗外。金銀相間、大小各異的圓點貼紙交錯排列,圍繞著剪成鳥兒形狀的窗貼,整面玻璃都透著一絲聖誕的可愛氣息。看似在為聖誕做佈置的這項工程背後,最重要的目的其實不是裝飾,而是為了阻止鳥類撞上玻璃的憾事一再發生。
在台大窗殺專案小組的謝季恆學姊與林佳學姊的帶領下,筆者也參與了這項預防窗殺的佈置,在行動的同時更藉由他們的講解,進一步了解窗殺的相關知識。所謂窗殺,指的是鳥類飛行時,因為無法辨別實際樹叢與玻璃反射中樹叢的差異,誤以為玻璃上的樹林可以通行,而在高速飛行下撞上玻璃窗致生死傷的狀況[註1]。
其實,這類事情的發生在台大校園屢見不鮮,偶爾在建築物附近撞見的完整鳥屍大多是因窗殺而死,而在窗戶上殘留的鳥類糞便、血跡、羽毛等,也是窗殺的證據,季恆學姊告訴我們:「這學期到目前為止,已經收集十幾隻窗殺的鳥屍了。」經專案小組結算後,2021年計有40餘筆窗殺紀錄,其中屬於110-1學期的更高達20起以上。
季恆學姊說:「只要有窗戶、有樹、有鳥會飛過的地方,就是窗殺高危險區。」探查台大校園,不乏符合這些條件的地方,像是法學院的萬才館、霖澤館,或是博雅、共同、普通等教學館都是窗殺事故的熱點,也難怪在全台窗殺地圖上,位在台北南邊的台大一直都是最火紅的那個點,彷彿是一種警惕,警告鳥兒們看似美麗的校園,其實是牠們應該避而遠之的陷阱。
對生命的珍惜讓他們義無反顧投入窗殺防治工作
被問及當初為什麼會投入窗殺防治工作時,季恆學姊和林佳學姊各自有不一樣的故事。季恆學姊大學時就讀的是生命科學系,後來繼續攻讀生態演化所,對生物一直很感興趣的她,也在動物學博物館擔任工作人員,進行標本製作與導覽協助,而常徘徊於交流版的同學應該對她也不陌生——每當出現鳥類傷亡通報時,季恆學姊總是會出現在貼文的留言區中深入了解後,再根據實際情形給予幫助。前年暑假因為工作需求收集動物遺體時,意外發現台大校園內的鳥類屍體其實不少,尤其以窗殺所致為多數。在思亮館國際會議廳拾獲一隻不幸撞玻璃身亡的綠鳩後,季恆學姊與猛禽研究會的專職獸醫師(王齡敏)聯繫上,開始投入大量心力在野鳥窗殺的研究和防治,也因此認識了台大自然保育社的甘佳昀學姊等人,彼此互相合作、從此致力於保護野生鳥類。
而林佳學姊的故事就更為有趣,就讀歷史系的她看似與生態保護八竿子打不著,卻因為對生物的喜愛,在看到交流版上的喜鵲窗殺通報時,開始思索該怎麼做才能減少這類憾事的發生。她心想:「明明預防的方式沒有很困難,為什麼卻沒有人願意去做呢?」,懷揣著這樣的疑問,她開始尋找更多資料、資源和人力來達成目標,過程中,林佳學姊發現台大學生會永續部曾做過窗殺防治的倡議,於是私訊了永續部希望能獲得支持與幫助。幸運的是,對方的回應態度很正面且願意提供協助,但請林佳學姊先提一個企劃以便申請資金。為了使企劃書更完整,她主動聯繫了季恆學姊,兩人因此結識,後來林佳學姊更成立了台大窗殺專案小組,投身於校園野鳥保護的工作之中。
最初的窗殺小組就只有季恆學姊、林佳學姊和佳昀學姊三個人,因爲林佳學姊是永續部窗殺專案的負責人,使得三人能以學生會的名義與學校溝通、請求學校改善窗殺熱點。在她們的努力之下,有些永續部的成員開始對窗殺議題產生興趣,也有越來越多人加入了他們的工作小組、共同努力。窗殺專案小組的工作內容除了直接遊說、施作台大校園內的窗殺防治工作外,目前也包含協助處理交流版上的鳥類受傷、死亡通報。這些通報中,與窗殺相關的案例,其數據會被整理並進行統計分析,累積的成果轉換成了一份校園窗殺地圖,提供風險評估所需的資料與指引。
除了與台大自然保育社合作外,窗殺專案小組和台灣動物路死觀察網[註2]、猛禽研究會也都有合作關係。季恆學姊告訴我們,她第一次接觸到窗殺鳥類時因為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只好尋求臉書窗殺社團「野鳥撞玻璃回報」協助,在回報時認識了猛禽研究會的王獸醫師。藉由她的講解,對窗殺有了較為深入的瞭解,而王獸醫師也委託季恆學姊幫忙記錄台大校園的窗殺案例,一來二往密切的交流之下,窗殺小組的雛型確立,如今也是「野鳥撞玻璃回報」版主的她們,前年十一月更在猛禽研究會的幫忙下,完成了第一件校內的防窗殺工程施作。
碰上傷鳥、鳥屍怎麼辦?
或許有些同學會有疑問,如果自己碰上鳥類受傷或死亡的情況該如何處理?季恆學姊表示,其實處理的原則很簡單:如果遇上的是受傷的鳥,第一步請先判斷牠是台灣本土野鳥還是寵物鳥/外來種,因為兩者的救護管道不同,野生鳥類可被送到野鳥救傷中心,而寵物鳥則需要自行帶去寵物醫院療傷。判斷完成後,拾獲傷鳥的人就可以找一個大小合適的紙箱,在裡頭鋪上報紙或柔軟不勾腳的布料,再將傷鳥放進去、關上紙箱就行。接著就依台灣本土野鳥和寵物鳥/外來種的分類原則,送去救傷中心或寵物醫院,交由專業獸醫師治療、照顧即可。
季恆學姊說:「當然你也可以打電話或私訊給我們,請我們協助處理,但其實我們人手缺乏的很嚴重,所以能夠自己處理當然更好。」處理過程中有幾個需要注意之處,首先是:千萬不要在紙箱內放入食物和水!這似乎與我們一般的想像不同,但對此季恆學姊做出了一個貼切的對比:「道理其實很簡單,你看到路上有人受傷時,應該不會衝上去餵他吃東西、喝水吧?」傷鳥可能因不當的餵食而造成傷勢加重,受傷當下也吃不下東西,比起進食,牠們更需要的是及時的醫療協助。第二,在關上紙箱時,要確定紙箱沒有封死,若擔心紙箱過於密閉,可以在旁邊戳幾個洞確保空氣流通。之所以不直接以鳥籠代替,是因為在鳥籠中的鳥能夠看到外面的世界,當牠發現自己被關在狹小的空間時往往會緊張地不停衝撞鳥籠,直到羽毛和嘴爪斷折仍不休止,甚至有些過於膽小的鳥會因為緊張害怕的情緒,而嚇到直接休克死亡,因此保持盛裝鳥類的容器陰暗是需要特別注意的一點。
如果碰到的是已經確定死亡的鳥屍,不論是否能確定死因,都可以先回報給路殺社,若遺體完整可以留在原地或以塑膠袋協助撿拾,再聯繫季恆學姊她們去取回冰存。完整的遺體有許多用途,包含標本製作、鳥類研究、教育宣導等。而關於窗殺研究的部分,季恆學姊跟我們分享,她們會定期到猛禽研究會解剖台大校園內拾獲的鳥屍,確定牠們的致死原因並獲得更多資訊,例如牠們的體態、性別和胃內容物等。她告訴我們,只有由獸醫師解剖、紀錄的遺體,才能成為一份有效力的屍檢報告,由此可知,窗殺的研究不能只依靠窗殺專案小組,還得仰賴多方援助與合作。
鳥類窗殺的研究和排名
近年來窗殺防治在國外早已成為熱門議題,加拿大的第一大城──多倫多,及美國紐約市等陸續立法將鳥類友善施作納入建築規範,明定為綠建築的一項必須標準且規定低樓層至少九成的玻璃表面需有防撞設計。相關的產業及市場方興未艾,也因此在美國、加拿大有非常豐富的相關資料。相較之下,台灣關於窗殺的資訊了了無幾,本土的專業研究更是趨近於零,讓季恆學姊決定自己探索這片未知領域,並以此作為碩士論文的題目。她與佳昀學姊共同合作,分別研究生物本身的特性、地景資料與窗殺的關係,綜合生物性因子和非生物性因子的分析,希望能更加了解台灣本土窗殺的發生原因,以利量身打造出有效的防範措施。
季恆學姊無奈地說,因為掌握資訊有限,各種鳥類本身的特質及生理差異對窗殺的發生有影響與否,還無法確定,但從觀察結果來看,的確有某些鳥種特別容易發生窗殺。比如說五色鳥就是最明顯的例子,在一千六百多筆的窗殺資料中,五色鳥佔了將近四百筆,將近總數的四分之一,是所有鳥類中記錄最多的;相對來說,麻雀發生窗殺的案例數就少了許多,在排行榜中勉強擠進前二十名。究竟是鳥類之間生理特質、生活習慣導致了這樣的差異?還是因為目擊者在看見相對稀奇、漂亮的鳥類會有更高的通報意願,進而影響了數據分佈?這些問題都有待更深入的研究才能得知。
在兩人所敘述的處理經驗中,筆者覺得最驚訝的是,連校內常見的、也被稱為大笨鳥黑冠麻鷺,都曾經有三筆撞上玻璃的紀錄案例:事實上,法律學院的霖澤館近日就曾經發生過,所幸大笨鳥的飛速不快,撞上玻璃的力道僅讓牠胸腹部瘀傷並因此受困無法順利起身離開原地,在受到完善的救傷治療後也已順利痊癒,如今得以回歸校園繼續正常生活。
那些慢慢累積起來的成果
根據窗殺專案小組的數據,台大校園內除了萬才館、霖澤館及思亮館國際會議廳之外,博雅、普通、共同等教學大樓,都是常常發生窗殺事故的熱點——事實上,校內許多有大片玻璃的建築都潛藏著危險,對鳥類來說就像是危機四伏的大型陷阱。為了避免悲劇一再發生,窗殺專案小組與學校總務處和猛禽研究會合作著手處理,從2019年至今已完成大一女舍以及部分思亮館的窗殺防治工程,成效優良,大大改善了窗殺的狀況。
季恆學姊和林佳學姊笑著跟我們分享剛開始設計施作時曾走過的「歪路」,比如說在玻璃上貼上密密麻麻的鳥類貼紙,幾乎佈滿整片玻璃、 同樣大小、同樣形狀的窗貼簡直足以引起密集恐懼症;又或者是試著用垂吊的線繩遮住玻璃,卻因為經歷狂風、野貓抓撓,最後線繩或是亂掉或是滅失,絲毫未達到應有的效果。透過累積這些經驗,她們篩選出適合的方法,除了開篇的鳥形窗貼和點點貼紙外,還有首次施作時採用的訂製專用防撞窗貼長條形透明靜電貼,上頭有模仿豆豆膠打印的小孔,整齊、規律地貼在落地窗上,存在感低得讓人不仔細看就不會發現,卻很好地防止了窗殺再次發生。相較於貼上靜電貼之前據傳每個月會發生六、七起窗殺事件,施作完成至今的一年內卻再也沒有發生過;近期,季恆學姊更開心地表示,年底剛施作完畢的那一面玻璃,亦再未發生過窗殺事故。
原則內不妨勇敢嘗試不同模式
而在筆者採訪的這天下午,窗殺小組正好要施作國際會議廳另一面玻璃,因為專用的防窗殺貼紙成本較高,每卷要價一千兩百元,為了降低成本,並嘗試更多元的方式,這次的施作改以書局購置的圓點貼紙,和自行剪成鳥類形狀的隔熱貼紙進行佈置,季恆學姊說:「其實不一定要是專用的貼紙,只要配合鳥類飛行時的體型大小,遵守貼紙直徑超過5毫米,並且兩兩之間上下間距小於5公分、左右間距小於10公分的原則,就能達成效果。」
在完成思亮館國際會議廳的施作工程後,小組的下一個目標是同為熱點的小福,其實,在專案小組著手處理前,小福就已經貼上了猛禽貼紙,但因貼紙密度不夠高的緣故,導致窗殺仍然頻頻發生。「這次我們想嘗試從內側貼貼紙,看能不能有一樣的成效。」林佳學姊說,「當建築高度超過梯子能到達的範圍後,要從玻璃外側貼貼紙就得請出重型機具,那勢必又是一筆成本。」反之,若在玻璃內側貼上貼紙也能達到一樣的效果,高處的部分僅需由施作人員爬上梯子就能完成,而不必租用吊車,減少成本的同時,也確保了施作安全。
因為尚在經驗累積的階段,窗殺小組除了參考國內外的成功案例外,在自己施作時也傾向嘗試不同的方法,包括:以玻璃筆點畫代替貼紙、剪貼漂亮的窗花作為裝飾、以點點作為底圖後再行創作等,都是已嘗試過或未來希望嘗試的模式,而為了讓學生能夠有所參與,窗殺小組也考慮與台大藝術季合作。
林佳學姊解釋:「其實台大藝術季有許多可以結合利用的作品,我們也可以把一些比較具有指標性的大面玻璃作為藝術季展演的場所,比如我打算在博雅的玻璃上創作台大的意象,在請廠商做這些標語或窗貼的時候,我就請他們把能夠防治窗殺的底圖印壓上去,那中間主要的創作部分不論是要放上傅鐘、圖書館或大笨鳥都行,就交由同學自行發揮。」如此一來,在窗殺防治的同時,同學們也能讓自己的創作展現在校園一隅,稱得上是一舉兩得。
關注窗殺,我們還可以做些什麼?
關注窗殺議題的同學,目擊窗殺現場後,在依照窗殺小組建議的程序通報之餘,其實也能夠透過自身行動,將預防窗殺的理念帶入自己周遭的日常生活中。林佳學姊表示,最簡單的其實在網路上就能夠做到,除了在社群媒體關注、分享相關議題之外,臉書上也有相關社團能夠加入,如「野鳥撞玻璃回報」社團,在未來遭遇窗殺現場時能夠協助搜集並回報相關資料;此外,再進階一點的,也能夠一同參與台大窗殺專案小組的佈置工作,在實際動手做的過程中了解防撞設施的佈置要點,同時也透過社群媒體向周遭朋友推廣。
「其實這就是一個種子培力的過程!」季恆學姊笑著表示,窗殺小組邀請大家一同體驗施作的目的,也正是希望同學們能夠將相關經驗與知識,運用至自己所屬的系館。或許有人會有些疑惑,不知道從何開始交涉,甚至是顧慮與校方、系方交涉的過程中,是否很容易因景觀考量而被駁回,對此,季恆學姊表示,不妨先和系上的場館負責人(通常是院長或是系主任)進行討論,了解對方顧慮的點再進行調整。
事實上,在目前窗殺小組和校方交涉的過程中,並沒有因為很醜所以被嚴正拒絕的經驗,而林佳學姊學姊也表示,不需要去預設對方一定會如此指責,防撞措施的設置與景觀的衝突對立,其實常常是我們自己想像而來的。在符合一定的窗貼間距要求下,防撞佈置設計可以非常多元地進行調整:從書局的點點貼紙、用隔熱貼紙做成的鳥類剪影、種植垂墜藤蔓,到猛禽研究會與博威鳥控共同推出的專用防撞透明窗貼,針對不同面向的考量,其實也都存在相對應的調整措施。同時,季恆學姊也大方地表示,若有任何在施作上的疑慮,也都非常歡迎直接聯絡專案小組的同學們。
法學院其實也是窗殺熱點!
回過頭來看筆者身處的法學院,根據窗殺小組的統計數據顯示,法律系系館正是校內的窗殺熱點,系館周遭的樹叢,倒映在建築本身的大面積玻璃上,成了對鳥類的飛安威脅。法律系的萬才館正是一例:旁邊的黑森林是不少動物的棲地,然而,對面萬才館階梯教室一整面玻璃反射出的樹影,讓鳥類十分容易誤以為是樹林的一部分,而衝撞玻璃造成窗殺。季恆學姊就時常來萬才館收屍,除了較常見的珠頸斑鳩外,也曾有候鳥在此發生撞擊意外的案例,暑假時產生的撞擊痕跡,到了快寒假時仍清晰可見。
除了萬才館之外,霖澤館一帶也有發生過撞擊意外的線索:模擬法庭二樓玻璃天橋上的鳥類撞擊印子、羽毛和血跡、黏在霖澤一樓玻璃的鳥類嘔吐物——季恆學姊敏銳地辨識出各個「命案現場」,同時更對於這些對於鳥類不友善的玻璃設計頻頻表示無奈。
倡議並非站在制高點進行道德勒索
台大作為在城市中的一片綠地,和環境中的其他生物共存勢在必行,對於兩者間產生的衝突,本文所指出的窗殺即為一例,究竟是動物應該適應人類的生活環境,抑或是人類有義務建立一個有利於雙方共生的空間,就是值得深思的問題。針對人與動物間可能發生的對立關係,兩位學姊皆表示,比起衝突本身、比起生態保育與人類生活的二元對立,我們更應該去看見,雙方背後各自的在意的點為何,在不同需求間尋求一個平衡點。
「不用罵、不用吵架,重點是應該是建一個橋樑,假設他不知道這件事是個議題,那你跟他溝通就行啦!」對於全力投入窗殺防治工作的兩人而言,倡議並不是站在一個道德的制高點,去要求別人就範,而是致力於透過溝通協商共創雙贏。
兩人所構築的,不但是通往鳥類友善建築的通道,同時也是在建立友善環境的橋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