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與美心

認識的發燒友很多，但老犬是我印象中最深刻的。

他的揚聲器其實只有很簡單的Goodmans Maxim，一對貌不驚人的布面小喇叭，效率難推得要死，比起知名的3/5a還要低，只有72db。

一對醜到讓孟姜女哭倒萬里長城的喇叭，卻發出了不可思議的天籟美聲。為了整治這對效率非常低的喇叭，他長期餵養十多套擴大機。喇叭不過數萬元，而擴大機合計少說數百萬，身價之不匹配，令人詫異。

其實這中間有個故事。

老犬是老兵退伍的，那時的薪資很差。退伍後也不知道要去哪裡，倒因為年輕時喜歡電影，和國軍313戲院的人熟，得到了一個不差不好的工作，在戲院播放膠捲電影。沒錯，就是你心中馬上浮現的電影《新天堂樂園》裡面的狀況。

老犬回憶當時看電影，可不像現在輕鬆活潑，隨便翹個二郎腿就可以入座的。正片之前，常有政令宣導片。如果這樣還不折騰人，你還得先立正唱完國歌，才能坐下。所以老一輩的人看電影都特別有情懷，這是現在隨手一播、彈指可得的串流影音無法想像的。

那時老犬和313國軍販賣部的林小姐互有好感，常常趁著播電影空檔就跑到樓下販賣部找林小姐閒扯蛋。老犬幸福極了，天曉得他怎麼那麼幸運，沒有遇到不小心讓膠捲燒起來的憾事。

不過林小姐雖然也不是有錢人家，因為長得白淨亮麗，很有些人追求。而林小姐一開始並不特別中意老犬的。

有一陣子台北流行黃梅調，滿街都是梁祝的蝴蝶在飛。老犬想邀林小姐下班後去喝杯時髦的咖啡，林小姐說沒空。

林小姐想聽黃梅調。

天曉得老犬為了帶林小姐去聽一票難求的樂蒂和凌波在台北百樂門的現場演出，費盡多少心思。

那天晚上，林小姐聽得很開心，雖然時間已經非常晚了，林小姐並沒有忘記她對老犬的承諾。他們要一起去喝咖啡。

可是時間那麼晚了，喝咖啡好像不是太健康的事，何況明天還要上班呢。老犬說，那我們去吃個什麼的，然後我送妳回家。

星光在台北街頭的柏油路撒下了碎鑽，倒映在林小姐的眼裡，滿滿都是老派卻晴朗的詩。

百樂門附近的餐廳都關了，只剩一間西餅店還開著，那是香港來的美心糕餅店。

兩人愉快地度過了一個晚上。沒有好萊塢的三流陳述，他們沒有接吻，連牽手也沒有。但那天晚上，兩人的心交得很緊很緊。

隔天醒來，老犬還懷抱著昨日的舊夢，溫存著，懶洋洋地不想起床。

他做了一個困難的決定。

他要紮實這段感情，他要讓相思人終成眷屬，讓夜裡的弦歌不墜。老犬吃過油條燒餅後，就到銀行把存款全領了出來。

他要組一套最好的音響，用最好的唱片歌聲，放給自己最喜歡的人聽。

你大概很難想像在那個年代，組一套像樣的音響，大概要花去一般人多少薪水。據說Luxman一台中階擴大機，可以在台北郊區買下一間公寓。這意味著不甚有錢的老犬，縱然軍旅平生，風雲戰績無數，面對眼前高價的器材，口袋子彈輕如鵝石，也只能興嘆無矣。

正當店員口沫橫飛地向老犬介紹店內器材，他心頭卻越來越沉重。別說是一套音響了，眼前的狀況是，他連一對像樣的喇叭都負擔不起。老犬手背手心都是汗。

心裡頭只好這麼盤算，要不就搬搬對喇叭回去吧。雖然暫時沒有擴大機，沒有唱盤，也沒有諧調器，但有對喇叭心裡就有個底，落了個實。雖然暫時聽不到喇叭發出什麼聲音，但總是成為一個提醒和鼓勵，告訴自己要更努力，省吃儉用，也許冬天來臨前，可以完整添購一整套系統，那時蝴蝶終於雙飛，他可以和林小姐在台北的小陽台上聽見凌波的雲雀之聲。

心裡頭暗暗下了只添購一對喇叭的想法，問題又來了，店裡喇叭那麼多，哪對才好呢?在商言商，他知道店員烏溜溜的嘴裡，只會慫恿他買最貴最不合宜的喇叭。

然後他眼角餘光瞄到了角落這對貌不驚人的小喇叭，布面破損，木箱也斑斑駁駁，說什麼都不像對是體面會發出好聲音的器材。

就在那電光石火的一刻，不懂英文的老犬看到了喇叭前面袖珍的名牌，上面寫著: Maxim。

他覺得非常熟悉，好像才剛剛從哪裡看過這個字。他抓了抓頭，左右尋思回想，腦裡喚起的，竟然是前夜和林小姐在美心西餅店非常快樂的獨處時光。

原來Maxim就是美心。老犬不由得叫了起來。

店員被他這一喊，也覺得莫名其妙。過了許久才發現，老犬中意的，竟是角落這對落魄的喇叭。

店員笑了。「您是說這對嗎?美心?Maxim是它的型號。它的牌子其實叫Goodmans。」

「Goodmans? 那是什麼意思?」老犬不解。

滑頭的店員笑得更大聲了，那笑聲中有著市儈和嘲弄。其實打從老犬一進門，他就不覺得老犬有錢能夠買下任何器材，瞧他的談吐和滿臉緊張的窮酸樣。果然沒錯，這人實在俗氣地緊，連Goodmans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

「Goodmans就是好人啊」，店員聲音裡的捉狹，已經藏不住了。

然而老犬並不理會。在那瞬間，彷彿有什麼謎題被解開了。老犬向來是相信命運的人，「好人和美心」，如果上天要給他什麼跡象或徵兆的話，老犬心想，這就是它了。

抓緊這句名聲響亮的好搭配好兆頭，「好人和美心」，老犬問了價格，天可憐見，價格剛好負擔得起。因為心怕店員又纏著他花錢買擴大機買唱盤，他便連試聽也不用地把喇叭扛在肩上，就這這樣離開了音響店，留下一臉錯愕的高冷店員，心裡想著「只搬對喇叭怎麼聽，這也太奇怪了」。

老犬才不管他。

扛著「好人和美心」喇叭的老犬，在夏天的午後，走過台北大半個街頭，汗一直從額頭和髮間滴下來，他卻不以為苦。明知就算拿回家，一時半刻也不能聽見「好人和美心」唱優美的情歌，老犬也覺得這「被延遲的滿足」才最甜美。這一路上，沒錢搭公車，滿腦子播放將來和林小姐依偎聽歌的情景，成了老犬的內心盛開的公路小電影。

林小姐卻不知道老犬這頭在盤算著什麼。

她只覺得詫異，明明前陣子和老犬出去聽歌吃美心糕點，兩人心有靈犀的感覺非常美好，原以為老犬會更常出現在販賣部，陪她聊天解悶，約自己再度出遊，怎麼這陣子卻很少看他出現?

林小姐靦腆得很，不敢問也不敢想得太多。

原來事情是這樣的，老犬為了早日籌得買整組音響系統的錢，和戲院老闆商量，自己要多兼一個晚班。蠟燭兩頭燒的老犬，精力大不如前，常在播放膠捲的時候不小心打盹，雖然很想抽空跑下樓去找林小姐聊天，但瞌睡蟲總是無情的來襲，簡直比當年的砲火下得敵人還要頑強。

好不容易有空檔去找林小姐時，實在過於疲累的老犬顯得心不在焉，原本的幽默一溜煙地跑走，讓販賣部賣的乾果很乾，而此間生發的空氣更乾。

老犬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覺得林小姐離自己越來越遠，視野越來越模糊，成為美心糕餅店上的一團雲霧.....

夏去冬來，老犬很高興自己日以繼夜的成果，終於有了回報。家裡那對「好人和美心」喇叭，終於有了開嗓的機會。

他卻一直沒有發現，整個夏天，當他在放映室不小心打盹的時候，大銀幕上出現的「林小姐外找」字卡是什麼意思。

老犬沒有把握住該把握住的機會。然後秋天來了，不懂英文的老犬也並不了解，秋天其實就是掉落的意思。像一片無望的葉子，那樣輕聲地fall，成為秋天裡最寂寥的風景。

老犬的美心喇叭後來的確開嗓了。不過林小姐已經聽不到了。隔年春天，滿城已經沒人唱黃梅調了，林小姐下嫁給一個愛聽披頭四的小學老師，據說他的音響很普通，JBL L100，賣了將近百萬對的家用喇叭，聲音豪邁有力，很能贏得女孩子的心。

我認識老犬的時候，他已經很老了。當他告訴我這個故事時，卻又是那樣的年輕。那時，他還不叫老犬。雖然很難相信老犬也有那樣年輕的日子，他說故事的表情，現在一種滿滿濃情的鄉愁回憶，叫我不得不相信他，這段刻苦銘心的戀情，都是真的。

也許這當中更有魔幻力量的，是這對貌不驚人的小喇叭。縱然過了這麼多年，美心和老人沒有在一起，那夜在百樂門後的美心時光，始終讓老犬無法忘情。而我老該知道，老犬為什麼只有一對小喇叭，卻有無數對擴大機的發燒奇談。原來他心裡有這麼一塊柔軟的地方，好像歌還在唱，人沒有走遠，只要挑對了擴大機，調整到了那個甜蜜點，就可以打開時光的幽微密道，回到那個愛情初相遇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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