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老國王出逃：西班牙會走向共和嗎

克服帝心引力的民主轉型

1939年，由佛朗哥領導的西班牙國民軍自內戰勝出，由此開啟右翼法西斯的當政期，對佛朗哥而言，其目睹西班牙經歷第二共和（1931–1939）的混亂動盪，認為民主制最終只會令國家失序，故一心要讓西班牙走上王政之路。為達此目的，其將年僅10歲、流亡意大利的卡洛斯一世接回西班牙，施以接班教育。王子之父胡安親王（Infante Juan）雖不情願，但為王政存續，也只能忍痛放手。

1975年11月20日，掌政西班牙36年的佛朗哥逝世，年僅37歲的卡洛斯一世在2日後登基為王，其雖曾應允佛朗哥維持政權，卻在不久後令政壇風雲變色：1977年西班牙舉行1936年內戰後首次大選；1978年西班牙頒佈新憲，君主立憲制由此確立；1981年西班牙右翼軍官政變未遂；1982年左派的西班牙工人社會黨贏得大選，實現首次政黨輪替。短短7年內，佛朗哥時代的肅殺便似老去的鬥牛般，緩緩步入歷史前塵。

回顧西班牙的民主化進程，其不僅是自由主義陣營多年抗爭之果，也得益於獨裁精英的匠心獨具，而卡洛斯一世便是關鍵人物之一。以1976年的首相風波為例，當納瓦羅（Carlos Arias Navarro）拒絕大幅變動佛朗哥留下的政治結構時，國王選擇解職這位政壇硬漢，轉而任命中間派的蘇亞雷斯（Adolfo Suárez）擔任首相，最後成功促成1978年的新憲頒佈。

而由佛朗哥的視角觀之，其所以培育卡洛斯一世，用意並不僅在遮掩己身獨裁，也確有為西班牙未來打算的殫精竭慮。佛朗哥生前雖以軍政府的鐵腕強壓社會分歧，卻也隱約覺察政權的存續危機：經濟自由化導致中產階級崛起、左派勢力伺機而動、唯一合法政黨長槍黨的意識形態鬆散，甚至連佛朗哥集團也分成強硬與政治自由化兩派，即便佛朗哥還在世，民主化的氛圍都已在蘇亞雷斯等官僚間蔓延。

對此趨勢，佛朗哥並非全然目盲，也明白無法力阻，故在晚年已着手推動司法獨立改革；而在繼承人上，其並未安排親屬接班，而是迴歸王政傳統。對於卡洛斯一世，佛朗哥雖期許王子延續反共、右派、非民主的統治架構，卻也希望一旦事與願違，其能以君主之姿調和左右分歧，成為政體轉型監護人，避免西班牙重演第二共和的荒誕亂局。

在前一目的上，國王或許背叛了佛朗哥的理想；但由後者考慮，卡洛斯一世可謂不負所托。

國王與制度是否行至末路

然而墮落始終是英雄的天敵，卡洛斯一世儘管功在西班牙，卻也難逃晚節不保的詛咒。

有鑑於國王本人聲望卓著，卡洛斯一世的奢華、偷情醜聞起初僅在八卦小報上流傳；2008年起，西班牙經濟受全球金融危機重挫，失業率一路飆升，更在2009年發生主權債務危機。在此之前，西班牙享受了15年的房市榮景，如今一夕泡沫化，民怨自然如洪水滔天，國王的豪奢也連帶刺眼起來。

2012年4月，西班牙失業率已高達23%，青年失業率甚至飆破50%，卡洛斯一世卻在此時秘密前往非洲的博茨瓦納獵象，耗費44,000歐元，相當於西班牙平均年薪的兩倍，消息一出，民間自是群情激憤。此外王女克里斯蒂娜公主（Infanta Cristina of Spain）也在2012年傳出挪用公款醜聞，國王雖於2014年緊急讓位，卻又在2018年被情婦爆出收受沙特王室的高鐵工程回扣，逼得費利佩六世在2020年3月緊急宣布放棄繼承父親遺產，並取消其公共津貼預算。

但儘管如此，風暴仍未結束。主權債務危機後，西班牙民意對王室的支持度便日漸下滑，2018年12月馬德里地區甚至自主發起非正式公投，調查民眾對王室去留的意向，結果有93%的投票者希望廢除君主立憲制，改由首相擔任國家元首，當中尤以年輕人居多。如今疫情未退，王室又再陷醜聞，卡洛斯一世雖可一走了之，費利佩六世的民望卻跌至新低。

西班牙曾自君主專制走向共和，途中因政局混亂退回威權，幾經曲折後步向了君主立憲，如今似又再邁共和。然而這段過程看似價值進步，實則暗藏國家危機，最明顯的便是第二共和所遺留的加泰羅尼亞和巴斯克地區獨立問題。這兩區在佛朗哥時代的高壓下尚能勉強一統，邁入民主化轉型後便再掀獨立風雲，加泰羅尼亞尤其嚴重。

卡洛斯一世在位時，曾竭力安撫加泰羅尼亞獨立勢力，促使其坐回談判桌，保住了西班牙的國家版圖；到了費利佩六世時，其以「王者之聲」譴責獨立公投，既成功為輿論定錨，也一度讓自己聲望飆升。正因如此，即便共和呼聲高漲，某些民眾仍視國王為不可或缺的政治存在。

對西班牙整體而言，走向共和或許是歷史趨勢，但如何在修憲後避免第二共和的悲劇重演，甚至於王室外再塑象徵國家一統的新政治角色，皆為精英的艱難考驗。如今卡洛斯一世已然出逃，但西班牙的君主與共和之爭，還會持續上演。

本文發表於：

2020年8月5日《香港01》：

2020年8月7日《多維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