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6-12|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熱帶雨林-34

    燈泡發出一聲滋響後就滅了,空氣裡飄著一股化學燒灼味。黑暗中的某人彈指敲了兩下,天花板上的日光燈便全數開啟,刺眼到像太陽掛在頭上。
    「我很想知道,一個從沒受過訓練的女孩是怎麼在森林中活了兩個禮拜。」乾爹說:「李倩萍。」
    「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冒用她名字的人?」零淺笑問。
    乾爹繞至她身後,「起初我也不相信世上真有這麼巧的事,但我的手下已經湊齊了證據,證明妳就是當年豆腐村的那孤兒。」
    「這到底跟你有什麼關系?」
    乾爹朝她走來,拖住她下顎,逼她和自己四目相交,一股作噁的感覺從胸口逆流而上喉嚨。
    「我想妳心裡早就有底了,我怎麼可能為了幫趙董圓他的總統夢犧牲掉自己最好的殺手,原因當然是不只如此。」
    零無所畏懼地迎向他那如豺狼虎豹四的眼神,「我應該早點聽翔凜的話,讓她一槍斃了你。」
    「那麼妳就無法知道真相是什麼了。」乾爹掉頭去看地上的蔡恩仁,「瞧瞧他,這個人完全不知道這些年的妳被多少人碰過了,為了救妳連命都可以不要。」
    地上的蔡恩仁用手肘撐起上身,原本無力的膝蓋看似也恢復了幾成,現在已經可以用跪地的方式瞪著乾爹。
    「既然外頭一直沒消息,咱們就來細說從頭吧。」乾爹讓手離開零的下巴,地心引力差點折斷她的脖子。「我今年六十多了,但真正從政的時間只有十年,前半生都在擔任不動產業的掮客,二十年前,我接到一個來自宜蘭地區的建案,說是要在南澳蓋第一座港口賭場渡假村,利益之龐大,全台各地的產權老鼠都跑來了,有財力的就用收購的,沒有的就用哄騙的,那兒的居民捕魚賣菜一輩子,好不容易盼到一個發達的機會,就算開張空頭票給他們,都會開開心心收下。」
    「你就是騙光我們豆腐村百姓的那個人。」零說,目光如炬。
    乾爹和她四目對視,「就算不是我,其他人也會這麼幹的,但你父母的那間小店起先並非我的目標,我只是在妳和蔡恩仁到處求助時,給了他一張名片,但我沒想到這小子長大後居然會這樣對自己的救命恩人。」
    被直指的蔡恩仁於是開口:「你說過會提供相關法律協助幫我們拿回土地,但你明知到我們根本付不出那筆律師費,所以你就叫居民拿地契來抵押,最後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土地騙到手。」
    「這麼說太傷人了,我可是融資了好大一筆錢請他們把土地交給我代理,等我找到更好的買家再把差額補給他們,所以那些居民不但躲過了原本的負債,還拿到一筆錢的呦,包括蔡先生你的父母,他們在收錢的時候可沒這麼囉哩八縮的。」
    「但是你這王八蛋根本沒打算幫他們賣土地,你只想拖到他們進棺材。」
    「欸,你又誤會我了,要不是中間發生什麼李家命案,搞的一堆大官盯著那塊地方,那裡可是前景看漲的,可惜嚕。」乾爹突然轉向零說:「對了,差點忘了告訴妳這件事,你的父母是當初唯一拒絕我幫忙的人,還突然莫名奇妙跟另一家事務所對著幹,下場就是被對方派去的小混混給做了,不過聽說你繼父死前替妳媽擋了好幾刀,不知這點有沒有安慰到妳呢?」
    「你這混帳,原來你一直都知道這些事!」零吼道。
    乾爹舉起一根食指抵住她的雙唇,「噓噓噓,安靜點,故事還沒說完。」他撫摸著零的側臉,像個慈父在哄女兒,「手握著一大筆土地卻賣不掉的我,當時其實也只是穿金戴銀的乞丐,幸好,有個有錢的瘋子找上了我,他很欣賞我取得那些土地的手腕,除了伸出援手幫我吸收銀行的欠款外,還告訴我,只要我能用我的專長替他打通一些政商人脈,他就會進行一個足以改變台灣黑白兩道生態的計畫,政府做事更有效率,不必再因為地方派系人士綁手綁腳。」
    「趙董和他的肅清計畫。」零說。
    「如果一開始告訴你們,我們要做掉所有黑幫,你們會認為自己也不過是一群有槍的瘋子,幹起事來會不乾不脆,但是如果我們把名目改成,替社會除掉一些可惡的害蟲,你們這些人就會把自己當成正義之士,這世上最容易被操弄的,就是妳和林淨水這種理想派好人,如今主要的軍火和毒梟跟人口販子都已經死在妳和陳翔凜手下,是時候該進行下個階段了。」
    「你以為把我們全殺光就安全了嗎?」零呸了一口口水,「我已經把肅清計畫所有的內幕都交給某個人了,你們這些人就等著去牢裡發春秋大夢吧。」
    「喔,是嗎?」乾爹不以為意,「妳又不是第一個拿這種事威脅我的人,別忘了那些人最後都什麼下場,無論妳交給了誰,也只是害死跟他有關的人而已。」
    說完後他朝背後的集貨區喊道:「出來。」
    零看見一席頎長的身影從貨櫃後慢慢踱出來,這人就是日前和她在捷運車廂大戰三百回合的東方本希。她不知在自己身上施了什麼魔法,此刻看起來毫髮無傷,彷彿怪物般的復原力。
    「我得說,你對挑乾女兒的眼光向來都很獨到。」零問,注視著走到乾爹身旁的東方本希。
    乾爹伸出如老妖般細滑的老手,撫向東方本希的側臉,那動作就像混酒家的老男人調戲一個妙齡女孩。
    「妳要是拿自己跟她比的話就太自不量力了。」乾爹說:「小希,來段表演吧。」
    東方本希照著命令,雙手手掌拍向兩頰,用力一擠,彷彿揉麵團一樣讓自己的臉變得稍長,接著按了幾下下顎,原本鵝蛋形的臉轉眼變成梯形臉尖下巴,但最讓人膽寒的還在後頭。
    她把手指架在兩個眼窩上,把原先間距較遠的眼睛「拉近」,再用拇指把扁平的鼻子抬高,整張臉只剩下嘴巴沒被她動過手腳而已。
    自以為見多識廣的零彷彿來到了另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境。眼前這張被捏造出來的臉她並不陌生。
    「這女孩出生的時候被檢查出身體無法吸收鈣質,每天都要靠注射合成物來維持體態,父母負擔不起這種開銷,所以就把她丟給了社福機構,這種病讓她的外表一直都是眾人的笑柄和霸凌的對象,但是在我眼中,她可是一個美麗的生物,我把她視如己出,教育她,鍛鍊她,也向林淨水舉薦過她,但那傢伙卻用技藝不傳三人當理由拒絕收她為徒,長年被打壓求生的她有比一般人更強的適應和學習力,我私下把她安插為後勤人員,讓她觀察妳和陳翔凜的技巧和行動模式,為的就是今天這個日子。」乾爹又說:「我四處查過了這種病的最新治療方式,但全球醫療文獻記載都無法找到根治的辦法,目前活過十歲的案例只有三個人,原本學名又臭又長,外科醫生都說這種症狀叫做,捏面人。」
    零沉默了片响,然後釋懷地笑了。東方本希和乾爹互相對視,前者說:「妳剩沒幾分鐘可活了,居然還有心情笑?」
    「我只是很意外,平常幫大家跑腿擦屁股的小妹妹居然是這等人物,過去要是有什麼不敬的地方,還請妳多多包涵了,不過在妳動手前我還有問題想請教你的父親。」零看向乾爹。
    「長話短說。」乾爹。
    「當你發現我就是當年豆腐村命案倖存的小女孩時,為何還要納我進入麾下?」零說:「你不怕哪天我找到答案後取你老命嗎?」
    乾爹輕笑一聲說:「我要是提早知道妳就是李倩萍,我早叫人一槍斃了妳,但妳的問題錯了,負責招募你們的人是林淨水和一位已經退役的殺手,當時若我堅決不讓妳加入,以林淨水的個性一定會覺得有異,要是那固執的傢伙去查出個什麼,對我只有壞處而已,所以我只好將錯就錯,等適當時機再來處理掉妳。」
    「這話如果對翔凜說也許有用,但我不相信你是因為這個原因把我留在身邊。」零說:「還有別的,對吧?」
    「哼,別太高估自己對人的影響力,像妳這樣的女孩滿街都是,信不信隨妳,反正一切都要結束了。」乾爹說,表情非常不自然。
    這時有個身穿防彈背心的男子開門進來大喊:「有人來了,四台直升機,大約五分鐘後會到這裡。」
    乾爹臉色驟然大變,東方本希箭步來到零的身邊,拿出一根探測器掃檢零被褪下的衣褲,在掃到牛仔褲的鈕扣時發出一陣刺耳的警告音。
    「追蹤器。」她將鈕扣掰下後,像乾爹展示說:「國安局的型號。」」
    「妳快帶人去應付他們。」乾爹說:「這裡交給我。」
    東方本希本想反抗這個命令,但只僵持了幾秒就往大門走,就要踏出去時回頭說:「請務必把她的命留給我。」
    「妳沒有權力向我要求任何事情,快去做妳該做的。」乾爹說。連看都沒看她一眼。
    現場霎時淨空,只剩下他們和蔡恩仁三人。日光燈彷彿被加亮了好幾倍。
    乾爹走到一個木箱上,拿起一把手槍,走向蔡恩仁。
    「蔡先生,或是我該叫蔡老大?」他說,手上的槍頭突然一轉,像是要遞槍給他:「一直以來你都是個很配合我們的人,這幾年也替我們這些混白道的解決了很多事,殺你的話就太不上道了,我是個政客也是個商人,凡事都以大群體的利益為考量,只算帳,但不會記仇,只要你能替我殺了這個女人,我保證未來不會少你南鐵幫一份。」
    「你別又被他騙了。」零在一旁警告道:「他才剛承認他對我們的村子做了什麼事。」
    乾爹不理會她繼續說:「人在江湖,蔡老大想必早就看穿了那堆狗屁倒灶的事了,人生不過就那兩件事,愛自己,還有愛真正愛自己的人,對吧?」
    「別太天真,他只是不想親自弄髒手而已。」零繼續勸說。
    「你可以保留你所有的事業,你的弟兄,還有那個你藏在苗栗的男孩,雖然我不知道這背後的故事,但我知道他是你一個非常重要的寶貝,要是這樣還說服不了你,那麼你再想想這個女人一直以來是怎麼對你的。」乾爹說:「當年她選擇的是自己的前途,而不是你或你們故鄉的存亡。」
    「你這王八蛋給我閉嘴!你啥都不懂!」零吼道。
    蔡恩仁緩緩轉頭看向零,眼中不知是深情還是怨懟。
    「你想知道她為了接近一些目標,跟他們做過哪些事嗎?說出來連我這把年紀的人都會臉紅啊。」乾爹不停地慫恿。
    零試著不去回想那些被人壓在身體下的畫面,繼續用眼神傳達她的想法。
    「順便再聽我這個老人一言,你們的過去說穿了也只是扮家家酒的感情而已,她要是真的對你有感情,她當年不會一走了之,放你自己一個人去面對,如我說的,你是所有人中最無辜的一個,如果還想維持這點,你現在就得做出選擇,殺掉這個背了上百條人命的殺人犯。」乾爹加碼道:「或是我也能照她所說,先殺了你,再叫人把那個男孩給埋了。」
    「蔡恩仁,看著我,如果你要拿那把槍,就接下來殺了他,然後隨便你要怎麼對付我。」零尖聲喊道:「你別再被這種人擺布了!」
    「擺布?」蔡恩仁終於開口,然後緩緩接下槍。
    乾爹露出了幾近瘋狂的勝利笑容。哈哈的聲音迴盪在這個空間裡,宛如巨大的恐怖箱。
    「好,好,蔡老大果然是做大事的人。」乾爹用下巴指著零說:「有勞了。」
    蔡恩仁舉起槍,瞄準絕望的零。
    「有時候我會想,到底是妳不對還是我不對,如果那天妳到池子旁的時候,我不開口答理妳,這一切應該就不會發生了吧?」蔡恩仁停頓了一會兒,解開槍的保險。「妳實在不該走進那林子的。」
    零閉上眼睛,默默說了些話,然後睜開眼睛接受她自知應得的罪過。
    「而我也不該就那樣放妳進去。」蔡恩仁將槍口轉向乾爹,果斷地扣了三次板機。
    然後子彈卻沒有如聲從槍口噴出。
    「你真以為我會給你一把有子彈的槍嗎?」乾爹苦笑說:「我可是少數相信這世上有真愛的老人喔。」
    蔡恩仁回頭凝視零,然後瞬間瞪大了眼,乾爹在他分神的那一刻,用一把預藏的生魚片到刺進了他的心臟。
    在他高大的身軀突然倒在血泊中時,他說了一句話,淚光滿面的零這次終於聽清楚,十七年前他在月台上說的那句話了。
    快點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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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小說家的世界裡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不是人決定寫故事,而是故事找上了一個人,才由這個人代筆。」他將寫初戀女友在當兵時用一通電話告訴他謝謝你的照顧、寫父親過世時天氣有多冷、寫父親的債主上門時,他有多無力和憤怒。但他寫更多的是,宇宙中存在人類不能理解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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