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萍拿回手機的第一件事就是聯繫蔡恩仁父母,電話響了一分鐘才接通。
她坐在床邊望著窗外的大樓,夜晚的燈紅酒綠現在已經不像初見時迷人,反而令她越來越焦躁。
「小萍?這麼晚了有什麼急事嗎?」蔡媽媽問。
「抱歉,蔡媽媽我有幾件事想了解一下,恩仁除了在金香店打工之外,平日還會在哪裡活動?」她問。
「好像就是碼頭那一帶的船工吧,我已經說過幾百次少跟那些他們來往,妳知道那小子的脾氣,講到我快爛嘴了就是不肯聽。」蔡媽媽說。
「那您有聽過一個叫忠哥的人物嗎?」
「聽過可能也沒啥印象了,說到這個,妳怎麼不直接問他呢?我記得他前天就上去找妳了。」
起身躊躇,深呼吸幾次後,小萍才湊足勇氣把事情娓娓道來。弔詭的是,蔡媽媽除了稍顯驚訝外似乎沒什麼情緒波動,穿插兩個小問題後便靜靜等她說完。
「在偵訊時候,我…我有點情緒失控,打了他幾下…然後就有一批自稱是律師的人進來,我聽蔡恩仁喊其中一個人忠哥,大概就是這麼回事…」
「好,情況我大概知道了,被打的那位同學目前在哪家醫院?」
「目前在台大。」
「我和恩仁的爸爸會找時間過去看一下,順便談談賠償問題,妳先早點休息吧。」
「等等…有件事您可能要先知道,對方爸爸也是律師…也許你們也該…」
「那個就讓我們來煩惱,就這樣,妳快早點休息吧。」蔡媽媽口氣驟變,彷彿把她當成了外人,連道別都沒說就掛斷了。
小萍楞楞聽著話筒裡的嘟聲,疑惑如雪球越滾越大,直覺告訴她,豆腐村那裡一定出事了。她想撥個電話給家裡,但這時母親她們肯定已經睡的正沉,她跟母親唯一相像的地方,就是雷都打不醒熟睡的她們,而她又不想直接跟繼父討論這些事。
眼見午夜過了,她強迫自己躺平,積勞一整天的她沒消多久就沉沉睡去,還做了一場人在海灘的夢,父親正站在浪的盡頭,朝她單手揮著,接著一道海浪打在他身上,他就這麼消失了。
小萍追了上去,卻只看到碎裂的浪花。於是她大喊要父親回來,聲音哽在喉頭裡,喊到胸口悶痛,四肢無法動彈,像被某種強橫的力量壓住,接著她尖叫出聲,夢就這麼結束了。
驚醒後她發時間才過了兩個多小時,剛才的夢讓她睡意全消,她隨即給自己沖了個冷水澡,這才想起放在桌上那疊蔡恩仁帶來的資料。她慢慢將它們從防水牛皮袋裡抽出來,一字一句的從頭讀到尾。
文件一共有兩份,一份出自她和蔡恩仁之前造訪的「事務所」,一份則是蔡恩仁提過的那家來解圍的事務所,內容大致是土地丈量和估價的比較。兩份資料統計後大約有三百多萬落差,在豆腐村大概是一棟平房的價格。對清苦他們而言,等同天價。
裡頭也有第一家事務所寄來的存證信函,大意是說如果他們毀約,對方就會馬上提出告訴,而且絕對不會商議價格。第二間事務所則是偏向用更高的價格買下那些土地,必要時他們會對第一家事務所提出詐欺告訴,協助上當的居民擺脫這場噩夢。
而壓在最後的,是一份聯署聲明,主旨是居民們已經同意委託第二家事務所進行所有的法律行動,訴訟費用將從追討回來的差額中抵扣。
太多不合理的巧合。在教授那兒打工的這段日子,小萍學到一件事,只有法官的判決才是真的,其他都是各說各話。
然而若事情真的要走到法院那一步,鐵公雞的繼父和母親可能就沒那麼淡然了,那三百萬的落差可能會讓他們瞬間失去理智,胡亂地簽下這些東西。
她必須快點把這東西交給教授過目,然後回家一趟,順便搞清楚蔡恩仁家裡到底在搞什麼飛機。
翌日小萍帶著倦容到學校,眾人彷彿看到曹操駕到,紛紛避開她去做自己的事,當她試圖去搭話時,那些人不是草草避開,就是婉轉的客套。
「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我們都很遺憾,希望妳保重自己的身體和課業,需要幫忙的話我們都在。」
「大家都在忙什麼?今天有要繳交什麼東西嗎?」她問。
「我想應該是因為期中考吧,對不起,我也要去加油了。」
諸如此類的場景上演了一整天,人人嘴上說關切,但實則卻像看見瘟神一樣在對她,害怕惹上麻煩的態度溢於言表。小萍這時才意會自己身處全國菁英的集中地,這些人非常清楚沾染這種事的後果。
她看向黃國良的座位,這種時候偏偏是他不在。
「李倩萍。」這是今天第一次有人叫她,一調頭,發現是教授站在門口,身旁站著一位陌生男子,神情肅穆地凝視她。
「帶上妳的東西,妳先回家一趟。」教授又說。他的臭臉今天多了別的東西,那絕非什麼好事。
她把書本塞進包包,快步來到門口,「是國良怎麼了嗎?」
「放心,他的狀況已經穩定了,妳得先處理自己的事。」教授介紹身邊的男子說:「這是周海容律師,是我手下專門處理民事和刑事的好手,他會陪妳回家,有問題隨時打給我。」
他看似用了所有的力氣才講出接下來那幾個字:「妳父母今天早上過世了。」
○
雪山隧道沒有變,頭城外的龜山島也沒變,一景一物還是和她離開時沒兩樣。
唯獨身體已不再像是自己的了。小萍好像看著別人的手在幫她開車門,別人的腳在幫她走路,走進別人的家。
那裡不是她家。
她家雖然不大,但還是能塞下很多東西,比如父親手打造的長椅和茶几,電視架跟紅檜木製的酒櫃。可以容納十人的餐桌,逢年過節偶爾會有很多好吃的。廚藝有一定層次的母親會端著拿手的海鮮大餐大聲嚷嚷說每次都她一個人煮,卻又不許其他人跟她搶爐火。
這時父親總會在旁邊偷偷說:「妳知道為什麼動物園裡的老虎幾乎都是公的嗎?因為母的都在廚房裡。」
後來繼父進駐了。他用不堪使用的理由一個一個逐漸換掉那些家具,起先小萍發動了冷戰抗爭,故意不讓自己的屁股坐到那些亮的發光的真皮椅子上,後來有次真的忍不住,才剛坐下去就被繼父撞見。
「很好坐對吧?」他又說:「不好坐沒關係,坐久了就會習慣了。」
習慣。小萍不只是習慣而已,從此之後她每天都在那讀書寫字或睡午覺,後來家裡更寬裕的時候,甚至還裝了兩台冷氣。但小萍從來不說自己喜歡這種改變,也從來沒對繼父說過一句謝謝。
考上台大那一天,她曾經試過,但被繼父阻止了。當時的他只是笑笑說:「我才應該謝謝妳沒把我轟出去,我知道要妳認我當爸爸很困難,所以我只要求能當妳的朋友,怎樣,我這種朋友還不賴吧?」
小萍一邊翻白眼一邊偷偷微笑。那天後她雖然還是叫他呂叔叔,但對外她已經用小爸這個稱呼來取代「那個男人」或「我媽新老公」了。
這不是她家。那些被翻倒的桌椅,和被利刃劃破的沙發才不是他們家的,牆壁應該是一片米白色,而不是現在這種被潑上大紅漆的顏色,電視才剛買沒多久,怎麼會突然破一個大洞呢?
她衝進房間,看到床墊也被人用穢物糟蹋過,那股惡臭聞起來應該是排泄物和廚餘混在一起的臭味。她精心整理過的書架現在全灑落在地,跟那些大便混在一起,裡面還有他生父送她的手工小玩具。
哈哈。這一定不是我的房間,這是誰的啊?臭成這樣。
「今天早上來個幾個不名人士,進來什麼都沒說就開始砸東西,當時只有妳媽一個人在家,根本檔不住那些壯漢,後來妳繼父趕回來,我們推測他們有過肢體衝突,過程中他被刺了一刀,剛好在喉嚨的位置,妳母親可能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被他們滅口的,他們現在正在醫院,妳如果現在心情上….」一名跟自己差不多歲數的女警安撫她說。
「有抓到是誰做的嗎?」小萍問。反正是別人的事,問問無妨。
「他們沒逃太遠,我們三小時內就抓到人了。」女警說:「他們身上的刺青顯示,是本地的一群幫派份子,之前也有重傷害和暴力討債的前科…..」
小萍注意到她欲言又止。「還有什麼?」
「我們稍早曾詢問過這裡的居民幾件事,非常有可能跟這件案子有關。」
「請說。」
「不好意思,先讓她喘口氣。」一旁沉默的周海容律師插進來輕聲道:「慢點再聽吧,叔叔先載妳去醫院,等妳準備好了再慢慢消化這些事。」
小萍推開他,「不,我現在就想知道。」
女警左顧右盼,得到長官的許可後開始說:「你們的鄰居說,那些人不是第一次出現在這個區域,據說是從碼頭那邊來的船工,前幾天有一名男性曾經跟他們爆發過很嚴重的口角衝突,聽內容好像是跟脫離幫派有關,那個男人在這裡還蠻有名的,所以我們很快就比對出他的身份了。
「是誰?」
「蔡恩仁。」
蔡恩仁?這又是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