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12|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擱淺於是風平浪靜

    也許都會是這樣的,我們都是洋裏一座漂島。
    羊水裏的九月後,搖籃裏哭鬧直到睡著。搖搖晃晃地站穩陸地以後,我們總是喜歡盪鞦韆。我們長大,我們在信念裏搖擺,我們面對著未知,一路走得猶豫,最終不過虛無。
    我們擱淺在鐵灰色床板的宿舍單人床,天已亮而日未出。天花板的風扇帶不起氣流,倒吵得惱人,灰濛濛的暗沉沉的像是牢籠。就算隨時可以下床,打開門,走出去。
    不,我們都擱淺在那裏了。要是囚困之處也能作為家,那就好了。她說。
    與她的相識算是奇蹟吧,能在一個無燈的夜晚遇見一位足以稱為朋友的朋友。即使她說,也許是噩運,因為我們只能擱淺在這裏。
    相遇是在觀星大會隔天的歐厝沙灘,我沒有在活動中看見星星。事實上,我去了那裏,而且那天晴朗無雲,只是在停下摩托車的那一刻卻步。我一時沒有辦法把車停在那些車潮裏,把腳步踩進人群裏,儘管在臺北,這些不過必須而平常。
    也許是自私而貪心的關係,我說,也許渴望寧靜是因為想要霸佔一整片海潮聲與星空。她拭乾眼淚,還以為是孤獨呢。我才發現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哭了很久很久。我並沒有確切看見她的樣子,我的視力太差。
    也許那也是孤獨的藉口。她笑說我沒有一句肯定的話。
    那天我們說的話不多,我們靜靜地流著自己原本的眼淚,擁有各自的星空。對比在過往看過的那些垃圾全卡在消波塊、浪把水泥邊緣一點一點侵蝕掉的海岸截然不同。沙灘平坦寬廣,沙子又白又細,但很承得住重量,向一張舒服的眠床。海在隔著沙灘很遠的地方,浪一衝上來又覺得很近。遠方便是海岸另一側的城市燈火。記得書裏看見,過往乘著自高雄乘船而來的軍人不允許攜帶任何有機會漂浮的工具。
    我跟她提起這件事,她說,那些森嚴的規定讓小島上的許多人在看不見海的洋裏沉沉浮浮。海岸的另一邊對許多原來屬於那裏的島上的人來說,又遠又近,他們對於家鄉的歸屬早已被浪打得空虛,像走進沙灘的最中間以後,遙望沒有盡頭的岸,漲潮之時沙灘會很快地被淹滿,而灘上的人無處可去,來不及衝上建著磚屋和隘門的村落,更無力漂往海峽的彼端。我說在自由熱鬧的地方也不一定有目的的,城市的岔路太多,路燈太亮,一不小心閃瞎了眼,迷了路。
    你不懂,她說得很小聲,聽起來像靠著海風最後一點能量才傳進我的耳裏。
    我轉頭想確認這件事。「沒事。」她說。可能是我還沒向她提起,視力差的人,通常擁有比旁人更好的聽覺,就像鯨豚為了適應海中不明朗的光線,靠著聽力和聲音的反射辨認地形和同伴。
    很快地我結束流浪,依然沒有看清楚甚麼便又回到了城市那座迷宮裏,我的思緒胡亂地衝撞,但人終究站在岔路的路口,除了阻礙擾人,一事無成。像是鯨豚總是隨著季節能跟著海潮迴游嗎?我總覺得自己失去了磁場,像是這幾年一隻隻擱淺在金門海灘的江豚。
    江豚是露脊鼠海豚長江亞種的別稱,是唯一具有渾圓額隆的鼠海豚,由於唇線上揚的關係,在棲地長江一帶有「微笑天使」的美名。牠們的頭部在噴氣孔後方會稍微凹陷,而頸椎沒有完全癒合,因此頭部可自由轉動;近半數的個體具有粉紅色的眼睛。江豚的胸鰭長且末端尖銳,尾鰭中央有明顯凹刻,牠們是唯一沒有背鰭的鼠海豚,背上只有佈滿疣狀節的背脊,一路自胸鰭上方延伸至尾幹。牠們生性害羞,不喜歡集體行動,難以接近。牠們在世界上快要消失。
    有時候我覺得她和江豚挺像的。她的額頭很寬,總是嫌自己沒有瀏海的樣子醜;她會很努力地笑,直到原本讓她稍嫌厚重的眼睛更小一些,但那雙眼睛總是藏不住敏銳和洞見,偶爾眼角藏著憂傷,哭腫的眼裏佈滿血痕;她把自己的刺和遍體傷痕都收進身體裏,看起來柔和一些,敏捷一些,就算過往那些故事全瘀著,化不掉。
    鯨豚是一群讓科學家充滿好奇的物種,生物經過了漫長的演化以後,終於從海洋登陸,在雨林裏、在荒漠中生成豐富的生態系,有鰓的魚演化成靠皮膚呼吸的兩棲類,然後物種擁有肺,成為昆蟲與爬蟲、成為翱翔的鳥。而身為哺乳類的鯨豚,卻逆著演化論,回到最初下了暴雨以後淹過地表的那一片大海。鯨和豚其實都是鬚鯨科和齒鯨科的物種,不過大小差別,也有些小鯨魚和較大的海豚。
    她也是離了岸又折回原本地方的人嗎?後來我在一家小島上的文史工作室認出她的聲音,從櫃檯往裏走隔著大片玻璃的辦公室。儘管在島上,再一次遇見一樣的人並非難事,但也許是在寂寞的洋裏終於找到相同的頻率。幾個她實習的空閒時間,她騎著我的車帶我穿越島上許多村子,我們闖進將被拆除了老戲院和泡茶間,闖進曲折複雜的坑道,我們穿過木麻黃落下枝枒的小徑,去很多看得建海的地方。彼時我還忐忑著考試分數能不能讓沒有勇氣適應新地方的自己留在臺北,而她正取貓空山下的國立大學,「是外島加分,島上也一所高中,不過那們一群人。」她的話裏沒有一點對比我欣慕的喜悅。她說,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屬不屬金門。
    七歲以前她在城郊的爺爺奶奶家長大,家裏有幾畝田,上學總是要站著踩大人的孔明車穿過幾里路到學校去,因為成績比那些普遍家境弱勢的孩子好一些,下課時間只能看著同學一起衝下樓梯,擠在鐵製大搖椅上搖啊搖的,一個人在鞦韆上發呆的不久,她總是被其他孩子趕走。她只得更努力地完成課本上一題題台上那些巴不得回到城市的代課老師也教不好的習題,只要一出錯,早就在課本被丟向窗外、鞭子甩在掌心之前咒罵自己幾百次。她從那時候學會笑著對父母說,沒事,我過得很好。
    後來她隨父母到金門去,第一次從高空看著那片散著平房、佈著土黃色沙土,隨處都衝著白浪的島嶼,他們降落,她踏進小學,「我來自臺灣,臺北。」最初,她還是挺著腰桿說的。誰知那腰桿終究被打進皮肉裏,學校有一種傳統,是全校的孩子會找一個倒楣鬼,作為眾人發洩與娛樂的目的。逞強的她不讓自己成為被冷落的那一個,嘗試著闖進草地上玩耍的孩子中,他們玩鬼抓人,她跑得很賣力,很快捉到人,然後又被捉,在那群人的規定裏,她永遠是鬼。那群人偶爾會抓到新的鬼,她會偷偷的在原本一個人流眼淚的最裏面那間鬧鬼的角落跟另一個鬼說沒有關係,然後她又成為鬼,在操場、在回家的那條水泥小道被一群人追逐,制服上一刻刻血痕和尿的臭味從來洗不掉。她對父母說是練習跑步太努力的汗味汗不小心跌倒的傷口,繼續繳交一張張滿分的考卷給冷眼旁觀的老師。
    我才想起小時候也曾經在鄉下讀過兩年的書。我的成績很好,總是拿到禮物獎卡;老師對我很好,放學陪我在教室寫作文,投稿拿了稿費,參加比賽然後得獎。班上只有九個人,其中三個女孩子。有一天開始,女同學找了全校的人說,不要跟那個轉來的女學生玩。長大以後我漸漸忘記這段記憶是否屬實,但是每一次不小心展現了一點點自己,就會徹底地自我鞭笞。小時候經驗真的會影響一個成人甚重嗎?總覺得很多記憶不足為奇,可是已經長成一個畸形的人。
    畢業那天她用逃離追打的所有力氣把那件衣服扯成碎片,然後穿上新的制服,把也被扯成碎片的自己重新拼湊起來,她決定要堅強起來,成為很強很強的人,來抵抗那些她厭惡的只學會欺凌的同學、冷漠的大人,還有那脆弱不堪無用的自己。她用所有的時間找到她能參加的營隊、活動、培訓、比賽。她學英文、申請獎學金,到太平洋的另一邊遊學;她往返海的兩岸,看盡平房黃土和山圍著的高樓的盆地風景。後來我才知道,在金門遇見她的時候,她接了三份實習,在每次帶我望著小島的海發呆的夜晚,她抱著電腦完成工作,直到太陽升起。
    你好努力地追尋夢想,真好。我說。我羨慕她不顧一切地往她想去的地方去,而不是我這樣懶懶散散地漫無目的地在生命之境遊走,一晃眼虛度時間,一無所有。我甚至羨慕她過去流過血、在流血之處生了痂,像鯨豚背鰭上的刻痕,特別而顯眼。
    她說不,她只是迷路了。她的破碎根本承不住自己擔上的重量,每一天都重新破碎、像玻璃那樣互相刻劃血痕,然後無法控制地咒罵自己脆弱與無用,硬擠出僅存的力氣,甚至預支,再把自己重新湊合起來。她想變好所以去看醫生,她吞下一顆顆色彩繽紛的藥丸,眼前的世界卻更加黯淡。像是某種沒有辦法解脫的輪迴,每一天她變得更加破爛一些,不到二十歲,就要看不見原本完整的樣子。
    曾經聽說過在我很小的時候,三隻皺齒海豚在淡水河迷了路,牠們越是想要回到海洋,越被橋墩轟隆隆的聲音干擾而迷失方向,越往上游游去,科學家大費周章地救起兩隻,另一隻擱淺,死了。我沒有再聽說救起來的那兩隻後來如何,但我不確定她是不是像其中的某一隻皺齒海豚,回到臺北以後,從此回不去她原本的地方,甚至,她不確定哪裏能夠被她稱作家,她不確定「回到臺北」是不是正確的語言。我從來沒有在海面上看過鯨魚和海豚,不知道是牠們學會了潛水更久,或是我的視力太差。但那篇報導裏寫道,金門擱淺的江豚暫時無法斷定死因,他們出海幾乎沒有看過任何一隻,而沖上岸的大多早就死亡。
    鯨豚的擱淺一直是科學家研究與討論的議題,寄生蟲、有毒的海藻、海嘯、汙染、人類追捕、過大的潮位變化......有人說牠們還存著陸地哺乳類祖先的基因,所以急著衝向陸地,更多人相信是牠們對於地形辨識的回聲定位失去功能,也許是地磁的變動,或者海上的人為施工,讓牠們失去聽覺,畫不出眼前的形狀。
    「反正我現在每天都在頂樓遊蕩,哪一天受不住了——」那聽起來不知道算是自殺宣言,或不自殺宣言。
    不知所措的時候,我時常把耳機的聲音調到最大,也許我那聽得見微小聲音的耳也早就遲鈍,我想像成為瞎子或者聾子,或同時成為的那一天,該怎麼面對。然後我笑,我在成為瞎子和聾子前早就失去方向,擱淺在城市裏。
    她說,等她想到第一百個自殺的理由,就離開這個被自己摧毀的世界。
    我不知道該輕輕地擁抱她,把她帶回那片她失去方向的海,還是戴上耳機,和她一起擱淺在這裏。
    為了抵抗海水越深越重的壓力,鯨豚回到水裏以後,除了發展出流線身體、回聲辨位和變化的心跳速度,牠們的眼周分泌了黏膜,被賞鯨人稱作鯨豚的眼淚。她的眼睛終究冒了血絲地腫著,但早就流乾淚水。
    再一次見面,是失聯了好幾個月後的金門,我去小學實習,她休學、回家。在那之前,她自殺未遂,進了特殊病房,她說那裏比監牢還要讓人難耐,成天關在密閉的空間,哪裏也去不了;她拿著電話卡,忘記我的手機號碼了。她說,她再也不要回去了。我說好,可是誰知道我們會不會變得更好呢?
    我夢見她堅定地往頂樓走去,跳水那樣漂亮地在空中旋轉著美麗的形狀。
    從海裏回來那樣滿頭冒著汗醒來,她依坐在電腦前。她找了新的一份實習計畫,研究那些離開小島去讀大學的人,他們人生的一段段漂流。她依然成為期待那種很厲害很厲害的人。像是相遇那片海,風平浪靜。
    p.s.謝謝陶。雖然看樣子不是一篇適合投稿的作品了。謝謝她讓我寫下來,湊合一些真實與想像,成為新的一段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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