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2/07/15閱讀時間約 4 分鐘

褪色

    從小就喜歡著色。
    還記得小學三年級時,媽媽買了一盒72色的色鉛筆給姊姊,為接下來報考的國中美術班做準備,雖說是給姊姊的,但仗著自己聯絡簿上的年級比姊姊少了兩個級數,把東西拿來「借」用一下也不為過,在那個連拿到一百塊都藏不住笑容的年紀裡,頓時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孩子。
    看著一個個毫無生氣的黑色框框,歷經筆芯上下游移的刺痛、手腕和紙張在陷一起的黏膩,卻不曾反抗,任由我恣意地在它們身上揮灑、並換上一件件合身且漂亮的袍子,就這樣突然地從紙上站了起來,彷彿在用臉上驚喜的笑容和我道謝,看著那樣的興奮以及閃閃發亮的雙眼,是我最大的成就與驕傲。
    關於著色這件事,就和料理一樣,東加一點、西減一點,自然就會長出屬於自己的模樣,想加什麼材料以及要加多少全憑個人喜好,就像每每遇見一個人,我便會偷偷地替他挑選一個代表色,從他的眼神、談吐、衣著甚至整個人散發出的味道,都是我評選的標準之一,在這方面,我可是一流的佼佼者呢!可唯讀自己,便是怎麽看也看不透,到底是什麼顏色呢?是象徵生命力的綠色還是給人溫暖的藍色,這個問題一直到升了高中都還是個未解之謎,就在某次生日,爸爸送給我一件米白色的連帽外套,上面住著所有我喜歡的圖案、造型以及各種從未見過的顏色,這大概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這麼確定自己有多喜歡一個東西,是手工訂做的誒、米白色真是個不會出錯的基底色,不管加上什麼東西,一切都是那麼的合理,我心裡想。也因此,不論哪種天氣、場合以及心情,我都會帶上它,總是那樣親暱地抱著我,陪伴我度過無數個日子,看著我一路成長,長高、也長胖,甚至當我出門忘了帶傘時,也是它將自己浸泡在雨中,我與感冒之間的緣分才被迫停止。
    然而,陪在彼此身邊的時間久了,它的臉上是越發暗沉,且到處佈滿著一塊一塊的黃斑,像是被當眾宣布死期一般,我是再也無法和它一起生活了,腦海中不斷浮現我們初次見面的場景,當家人看到這件未經裝飾的外套時,都輕易地為米白色下了單調和普通的註解,當時的我也是這麼認為的,但在經過這幾年的相處後,我花了好長的時間才真正看懂它的美,「才不是這樣呢」,我對著窗外大吼,那是它擁抱世界的方法,總是替自己畫上很淡很淡的妝,淡到幾近素顏的程度、淡到人們只是看過,卻不曾證明它的存在,它的溫和與包容讓它不論和誰搭在一起都顯得合理,也因此它認為,只要安份地過著自己的生活,就能襯托出每個顏色各自耀眼的地方,就像只有在海水退潮時,大家才能真正看見貝殼和石頭它們獨特的美一樣,可能是因為這樣,大家才更變本加厲,認為米白色生來就是個無法單獨存在的顏色,而時間久了,看著大家紛紛找到屬於自己的樣貌,而它,卻忘了自己身上最原本的美。
    和其他顏色不同,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它有它對自己的驕傲以及要守護的尊嚴,看著我不知所措、滿腹委屈的樣子,家人們只好安慰我不會將外套丟掉,讓我繼續穿著,「可是它褪色了」,我含著淚水說,就像一張被著色過的紙張一樣,不論你再怎麼擦、再怎麼想讓那些塗抹過的痕跡消失,可那些曾經存在過的東西是不會消失的,即便你用再深、再重的顏色將它蓋過,對白紙而言,都只會造成更多的傷害,我也不清楚為何自己難過得像真的失去了一個人似的,可能是從看到它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是看見自己了。
    著色教我學會欣賞、學會理解,從畫筆落下至白紙的那一瞬間,便親眼見證了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顏色,而這些顏色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所經歷的每一件事及留下來的傷疤,將身上某部分的色彩沖刷掉,進而變得越來越淡、越來越淡,我們將這稱之為「褪色」的過程,就像昆蟲會在特定季節脫殼一樣,這是很正常的,不需要因為自己不再鮮豔而感到害怕。
    看著泛黃的衣角、無法洗盡的殘漬以及背部些微的皺褶,身體薄如長期臥倒在病床上的病人般,彷彿一陣風就能把它吹倒,那樣的脆弱與不堪一擊,剎時之間,彷彿看見了當時被剪碎、撕爛並試圖重新拼貼回人形的自己。
    可那仍是我,而我愛著這樣的自己。
    我花了好久的時間才看懂米白色的美,就像我花了好久的時間才看見自己的美一樣,可是等我看懂時,已經褪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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