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時間,我總是會夢到故去的人。每每午夜夢醒,總是大汗淋淋,無法再入睡。黑暗的房間,仿佛有著深深的漩渦,將我所有的快樂和平安帶走,留下的只是滿目瘡痍。
我的叔叔,準確說,只是我家幾十年的鄰居。本著遠親不如近鄰的原則,兩家人也相伴了快半個世紀,所以,從我有記憶開始,我便叫他叔叔。
他是一個從沒上過學的古板、守舊的又粗魯的人。在我父輩們那個年代,真真實實上過學,讀過書的人也不多。更何況,叔叔在他家,排行第十,上頭有9個哥哥、姐姐。所以他很小的時候,就跟著鎮上的手藝人,學了門殺豬的手藝傍身。漸漸地,手藝嫻熟起來,生意也越做越好,他便在家的後院裡養了5、6頭豬。以至於我每次去他家竄門的時候,都很嫌棄滿屋子的豬騷味。
有一次他經過我家門口,便大聲喊道:“小囡囡,快來,叔叔殺豬給你看!”我激動得一把將吃了一半的飯碗推開,屁顛屁顛的跟著他走了。
只見他家的院子裡已經圍了七八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大家都光著膀子,有的在磨刀,有的在燒開水,大部分都在打量著地上那四肢已經被捆綁起來的肥豬,相互交談著,說了什麼我也沒聽懂,我只在乎等一下怎麼殺豬。
我看著地上正大口喘著粗氣的白豬,“哼哧哼哧”的聲音,仿佛是在哀歎自己接下來的命運,又仿佛在做無謂的告別。叔叔伸手招來了嬸嬸,將我和他的女兒帶到院子的邊角,就招呼著大家圍了過來。
我不知道那些人要怎麼做,我只聽到一聲淒厲的慘叫,仿佛劃破這午後寧靜的利刃,將這煩悶的院子變得躁動不安。我沒有看到那只白豬的樣子,但我看到七八個漢子一起使勁的撲在那豬四圍的身上,拼了命的讓那豬不要亂動。見時候差不多了,由叔叔起頭,打起了夯,喊著鄉里俚語的調子,七七八八,搖搖晃晃的用一根大木棍,將死豬抬起來,放到院子中間那盛滿沸水的木盆里。伴隨著一震劇烈的掙扎,和一聲聲逐漸微弱的慘叫,漸漸地,一切都歸於平靜。剛剛那群幫忙的漢子,叼著煙頭,也都七嘴八舌的慢慢散去,偌大的院子裡,竟然變得無比冷清,仿佛之前的一切只是過眼的雲煙,而地上那一把沾了血的刀,一捆凌亂的麻繩,和混著血水泥土,卻在暗示著剛剛的慘烈。
因為在家養豬的關係,為防止有人半夜偷豬,他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條很大的狼狗,據說是野狗和狼的混種,特別的兇悍,專門用來看家門的。自從他家有了狗,我就特別害怕去竄門,但小孩子的好奇心往往會害死一隻貓。
有一次,我又溜進他家時,正好他出門不在家,也不知他是故意把拴狗的鐵鏈打開了,還是那狗力氣大,自己錚斷的。恍惚簡,我只見一只又大又黑的龐然大物,拔山倒樹的飛奔而來,不知是想和我玩,還是想嚇我,那黑狗一口就咬在我的腿上,但是卻沒有咬傷我,只是銜在嘴巴里。由於突如其來的驚嚇,我放聲大哭,越是掙扎,那狗就越是往我身上撲。直到一聲驚天地的大呵,那狗才堪堪的鬆了口,耷拉著腦袋站在我身邊,時不時的抬頭想要湊過來,嘴巴里還發出嗚咽的聲音。不知什麼時候,叔叔已經回來了,他怒目圓瞪,破口大罵道:“畜生!快滾!小心我打死你!”一邊說,一邊抱起小小的我,將我臉上的髒污用那雙粗糙的大手胡亂的一抹,又將手在衣角處蹭了蹭,變戲法似的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糖,笑著逗我。
後來,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再去他家玩的時候,就已經看不到那隻黑狗了,再過一段時間,他也把家裡的豬給牽走了。聽我爸媽說,鎮上養豬的現在都要統一管理在政府規定的豬圈裡了。哎,我只是可惜,從他口袋裡掏出的那已經融化的黏黏糊糊的糖果,我再也吃不到了。
叔叔的去世是個意外。那年他剛剛48歲,因為去隔壁村喝喜酒,貪了兩杯下肚,回家的時候,不慎從二樓的陽台摔了下來,偏不巧,摔在院子裡的階梯上,正好磕到了後腦勺。我媽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慌了神的立即請假回家。在搖搖晃晃的大巴車上,迷迷糊糊間,我仿佛聽到了他在喊我的名字,我似是在車廂那昏暗的燈光裡,看到他穿著一身藍色的布衣,笑嘻嘻的一巴掌拍在我的腦袋上,告訴我,他走了,他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我笑著問他,還帶我去看殺豬嗎?我不記得他是說話還是沒有說話,只是一睜眼的時候,我就已經快到家了。
我再次走進那熟悉的不能在熟悉的房子,推開那曾經推了無數次的門,客廳已經改裝成了靈堂,靈堂裡裡外外都擠滿了人,稀稀拉拉的交談聲,混著淒慘的哭聲,他的女兒挺著八個月的肚子,趴在靈床上,聲嘶力竭。
叔叔安靜的躺在靈床上,穿著厚厚的深藍色壽衣,臉上搭著百孝,頭頂放著長明燈。就那麼無聲無息的躺在那裡,仿佛睡著了一般,這世間一切的風雨似是與他再無瓜葛。我站在原地,愣愣的看著一切的發生,努力的回想過往的點點滴滴,腦子裡仿佛變成了一團漿糊,越是用力的想,眼睛卻越是發脹。
過往的一切仿佛變成了一場戲,走馬燈一般從我的眼前劃過,有他那粗狂的笑聲,有他那暴怒的大呵,還有那不成調子的打夯歌,點點滴滴,想要努力抓住,卻如鏡花水月,成了空。
其實本來想要寫一點輕鬆的事情,來紀念我的這位叔叔。想起小時候,每到飯點,我都會去他家蹭飯,他總是笑我是來要飯的;想起他帶我們去動物園玩,非要我和孔雀比美;想起他拿著棍子去街上趕豬的滑稽。也不知怎的,寫下來的卻是他的粗魯與兇悍。
我想,我可能是老了,很多事情,也漸漸記不清了吧。可我怎麼依然還記得,那搖晃的大巴車上,昏暗的燈光,那模糊的,褪了色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