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要從Mike Nichols談起。提到這位已故的美國重量級導演,資深影迷會立刻想到影史經典《畢業生》(The Graduate, 1967),讓他一舉奪下1968年奧斯卡導演獎。功力再深一點的還會想起他改編同名舞台劇的《靈慾春宵》(Who Is Afraid of Virginia Woolf?, 1966),首部執導即入圍奧斯卡導演獎,後來抱走的五座獎雖都沒有他的份,但已技驚四座,也預告《畢業生》的萬丈光芒。
連續兩部影史留名的作品之後,Mike Nichols走過摸索路線的1970年代,作品不多,《畢業生》後的十五年內執導六部劇情長片,也幾乎都不是能得到影評人與論者特別青睞的作品。到了1980年代,Mike Nichols逐漸向商業片靠攏,喜劇、科幻、驚悚等類型一一嘗試,產出也較為密集。1990年代堪稱Mike Nichols的黃金時期,無論是《來自邊緣的明信片》(Postcard from the Edge, 1990)、溫馨取向的《意外的人生》(Regarding Henry, 1991)、驚悚佳作《狼人生死戀》(Wolf, 1994)、同志題材的《鳥籠》(The Birdcage, 1996)、乃至於政治諷刺喜劇《風起雲湧》(Primary Colors, 1998),表現都可圈可點。
不過,可謂啟動這波商業片時期高峰的《上班女郎》,倒是如今比較少被提及的一部Mike Nichols佳作。
浪漫愛情喜劇《上班女郎》卡司不凡,除了Mike Nichols督軍,陣前也有Harrison Ford、Sigourney Weaver兩位當紅巨星,還有浮沈十多年終於熬出頭、憑本片首度(也是至今唯一一次)入圍奧斯卡的Melanie Griffith。本片不但票房表現不俗,也入圍1989年奧斯卡最佳影片在內六項獎、最後抱回最佳歌曲,1989年金球獎則榮獲音樂劇或喜劇類最佳影片、最佳女主角、女配角與最佳原創歌曲四項獎。本片也在2008年獲AFI選為十大浪漫喜劇作品。
大致來看,《上班女郎》並不複雜,是個現代女子克服重重障礙的築夢故事:來自曼哈頓南邊史坦頓島(Staten Island)的女子Tess,近乎勞動階級的出身,夜校學歷,坐看三十仍只是個實習等級的秘書。但Tess既有能力也有理想,想跨海來曼哈頓追逐成功夢。在連番受男同事漠視、佔便宜後,輾轉跟到一位優秀女上司,年紀相當卻已在企業位居高職,且鼓勵她追求表現。Tess亟於向上也確有想法,在上司的激勵下提出投資計畫,卻在偶然間發現自己的點子被上司據為己有。Tess體認到必須凡事靠自己,便決定大膽付諸行動。她以秘書身份假冒主管,親自出征將提案呈給投資者,也因緣際會結識善體人意的男子Jack。Tess與Jack成為合作夥伴,共同策劃投資案。最後峰迴路轉、結局圓滿,投資案與愛情雙雙成功收場,Tess更為自己的成功夢往前踏一大步。
即使是頗為典型的好萊塢愛情喜劇,Mike Nichols相中這劇本、並遊說片廠起用知名度低迷的Melanie Griffith擔綱且以Sigourney Weaver及Harrison Ford兩位超級巨星抬轎,絕不僅僅是市場考量。《上班女郎》生動點出1980年代美國拜金風尚發展到極致的面貌:紐約等於成功,更精準地說,曼哈頓、華爾街才等於成功。對比之下,紐約周邊,如片中女主角跨海到曼哈頓尋夢的起點史坦頓島,則是「族裔」地帶,非金髮白人中產階級文化的聚集區。從而,社會向上流動同時也是地理意義與族裔層次上朝向曼哈頓、朝向中產階級白人品味生活的多重流動。由此,在地方上自立自主還不算真正的成功;要能夠在華爾街佔一席之地,才是真正的成功。女性亦然。
或者說,女性尤然。
《上班女郎》上映當年,影評已將片中女子追求成功的故事視為現代版本灰姑娘。華盛頓郵報(The Washington Post)便以企業版灰姑娘故事(corporate Cinderella story)來為本片定調;這炫富美國夢版本的灰姑娘故事裡,華爾街成了舞會伸展台,南瓜馬車是加長型黑色轎車。雖無玻璃舞鞋,但王子仍然三次認不出灰姑娘的真正身份。在兩次的西方女權運動浪潮後,第三波女性主義思潮正起之際,力爭上游的職場小資女發現,階級也是她的戰場。由此檢視《上班女郎》也就能發現,本片實為演繹追求女性自主過程中,與婚姻拉力和階級偏見等父權傳統結合資本主義等社會作用搏鬥的過程。
這裡的耐人尋味之處,在於新舊版本灰姑娘故事中的「壞女人」角色之變形:原版灰姑娘中的那位壞女人是後母;《上班女郎》中的壞女人,搖身一變成為事業成功的女上司。在男性主場的紐約金融界開疆闢土的女強人,豈不是該為女性典範,何以反過來排擠壓抑年輕有為的女性同胞,成為女權路上的「叛徒」?這裡值得省思之處在於本片的時代背景,恰正是新自由主義隨全球資本主義擴張而瀰漫開的年代,所有既有的集體認同如國家、種族或族裔、地域、性別,都被資本與消費無限循環所打造的「個體」給切割碎裂。
就這點來說,片中女上司的「壞」不在於她復刻了古老童話裡女巫或後母的邪惡形象,而在於20世紀晚期資本主義在她身上的作用力,使得任何人都是潛在的競爭對手。也是在這樣的脈絡下,女人能夠、也應該為難女人,因為這位競爭者足以取代她,成為新的女性出頭表率。而資本主義文化核心的華爾街,其至今難以撼動的男性領地,更說明了父權機制與資本主義文化水乳交融的共生性。這也是為什麼《上班女郎》裡,現代灰姑娘的正義仍需要王子的背書,而電影的開頭與結束,都是遠眺華爾街的大遠景。
當然,最後灰姑娘確實成功了,譜寫現代女性出頭天的美好結局。她甚至毋須王子給予救贖;事實上,是她搭救了亟須事業轉機的王子。只是那遠非大功告成,而是新的開始:父權體系下的男性支配機制在晚期資本主義時代找到新的搭擋,而那淹沒所有人的臉孔、首尾呼應的華爾街摩天樓遠景,揭露了這全新階段女性鬥爭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