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02|閱讀時間 ‧ 約 26 分鐘

第三章

  母女兩人互相安慰完彼此,母親站起來,不知道取哪尋了一顆蘋果,又找來工具,拿盤子接著,蘋果皮像是飄落四散的花瓣,簌簌地落在盤上。
  母親一邊削蘋果,一邊問仍坐在床沿的女兒,說:「知道你結婚,蔡品有傳來消息嗎?」
  陳進點了點頭,雖然母親背對著她,但還是輕輕點了點,說:「她有寄信過來道賀。」
  「真的很可惜,戰爭剛結束,她人在日本,這時期過來台灣想必不方便,我相信她一定很想參加你的婚禮。」
  陳進默然,許久不言,過了一會才開口問說:「母親怎麼會突然提到蔡品?」
  母親自然地說:「那小女孩我可是印象深刻,長相清秀可愛,又和你年紀差不多大,與我們又是同鄉。以前聽你在日本學習的那一會兒,有這麼一個朋友,我和父親都放心許多,總有一個伴,比較不會辛苦、寂寞。」
  陳進這次沉默更久的時間,房間裡只剩下涮涮的切蘋果聲。
  母親把切好的蘋果放在盤上,端了過來,說:「將就吃一些,剛才在婚禮上,你沒什麼吃,餓了吧?」
  陳進沒有接過盤子,竟是失神一樣盯著地板發愣。想到蔡品,有一股難言之感佔滿她的心緒,像是正在燒的艾草,煙煙裊裊地散佈在整個房間。和燒艾草的味道一樣,說不清是香,還是讓人皺眉,陳進也說不清這是幸福,還是難過。這情緒就在陳進的心頭上積累著,無法發洩,沒有適當的任何詞彙可以恰當表達出這樣的心緒。又恰如燒艾草,整間空房只能聞抓不著的香味,留下空蕩蕩的心思。
  陳進輕輕吐出一句,像是蠶吐絲那般輕,她說:「我好像能理解蔡品的心情了。」
  第二屆的台展牽起陳進和松林桂月的緣分,松林極為讚賞陳進的繪畫天賦,遂向鄉原古統提到:「假如陳進畢業,可以來我家繼續學習。」
  兩人後來見到面,松林還特地前往新竹香山拜訪陳進的家,靜山居。
  靜山居原本是陳進父親捐出,給公學校辦學之用,只不過後期學生增加,校地不夠,於是搬遷到新校區,將居所還給父親。
  松林和父親是同年紀,兩人談話投機,往後只要是過來台灣擔任評審,松林都會去新竹拜訪,和父親聊上幾句。在陳進畢業以後,果真繼續留在日本,去了松林家觀摩學習。
  在台展的成就已逐漸趨向巔峰,儘管前兩屆都只是她的學校練習之作,卻在展覽會上成績斐然,第三屆的展覽會中,陳進已經有無鑒察的資格,不需評審即確定入圍。見台展對她的肯定接踵而來,她心裡逐漸浮現一個高聳巍峨的念頭。
  凱撒說過一句話──我來,我看見,我征服。
  陳進一直認為,畫家在哪,就畫哪裡的風俗。所以這幾次的台展中,出現的女子皆是以和服之姿出現。儘管她是台灣人,但是她住在日本,就應該畫日本。相反地,好比鄉原古統住在台灣,他也是畫台灣風景。既然她住在日本,畫日本,那為什麼不可以參加日本的畫展比賽?
  沒錯!她心想,她要留下來拚帝展。
  如果說,台展是台灣全島唯一的官辦展覽會,那帝國美術展覽會就是全日本官辦藝術的最高殿堂。在當時,台灣人能入選帝展被認為是件奇聞軼事。
  真正入選過的藝術家,像是黃土水的雕刻多次入選,以及陳澄波等人的西洋畫……等,並沒有任何一位台籍女性藝術家可以獲得此殊榮。更別提,東洋畫部還沒有任何台灣人入選過咧。
  東洋畫儼然成為日本的國畫,陳進的東洋畫想入選帝展,好比是拿外語寫文章,同外國人一起比賽作文。
  然而,陳進可不會認為自己比不上男人,也不會覺得自己會輸給日本人。儘管好勝心烈,信心滿滿,但陳進也知道,想入選帝展,她還有一大段路得走。
  剛畢業的她,在台展已經留下傑出的表現,但也僅限於台灣人圈子中流傳,僅是小有名氣。
  她在東京世田谷地區租了房子,父親每個月寄六十元給她當生活費。
  儘管陳進已經做好詳盡的財務規劃,學藝術的錢仍像是丟進火坑,不停地燒,沒有盡頭。所幸家裡的經濟有餘裕,可以支持女兒。租房子和生活要錢,顏料色粉是礦物萃取,也不便宜,只有拜師學藝不需要收費。當時老師是看學生的才能,看學生的努力和意願,不會另外收錢,這讓陳進未來教畫也習慣不向學生收錢。
  既然松林邀請過她,陳進也順理成章的前往松林家觀摩學習。
  松林家很大,來拜師的學生很多,松林桂月也從不藏私,公開畫圖來教學生。只要熟識的學生去他家,他放個景,一邊講解,一邊畫給大家看。
  松林先生畫畫不用打稿,提筆就畫。陳進心裡讚嘆,彷彿他畫圖只要一撇撇就完成。不像自己,需要一直重複打稿,畫好幾遍。陳進有時候都在心裡想,是否要嘗試看看松林的畫法。
  「陳進。」陳進拜訪過幾次以後,松林特別叫住她。
  即使松林為人容易想處,兩人熟識,陳進依然恭敬地稱呼一聲先生。
  「陳進,這幾次過來,我想你也逐漸熟悉我的繪畫方式。即使你應該清楚,但我還是想提醒你。要記住,畫家得走自己的路,要擁有自己的『畫格』,畫格是藝術家的人格,也就是藝術家創作的靈魂。有靈魂的畫作才能突顯創作者的特色與性格。我的繪畫方式雖然不用打稿,畫風也比較自由無拘束。這些技巧我相信你反覆練習同樣可以掌握,但千萬不要捨本逐末,反而捨棄自己的真性。技巧易仿,但畫格難學。」
  松林話頓時點醒了陳進。陳進突然發現,她已經不是學生了,松林桂月是以畫家的身分與她對話。她是畫家,得擁有自己的根,自己的畫格。過去在第三女高和藝術學校裡,她是學習技巧,是磨練自己的基礎。
  但她現在是畫家,還是以帝展為目標的畫家,必須找尋出自己的畫格,才有可能更進一步。
  松林打斷陳進的思考,說:「還有一件事情。我觀察你在台展的作品多為美人畫,想說介紹你進入到鏑木清方的門下。鏑木是畫美人畫的大師,他在明治時代的美人畫有『明治時世妝』的美稱。而且你在台展的美人嫻美清艷,與鏑木的美人畫頗為同調。不知道你怎麼想?」
  陳進自然知道鏑木清方的大名,突如其來的喜訊讓陳進喜不自勝。她壓抑的驚喜已經不小心透露在臉上,對於松林桂月的邀請,她急忙答應。
  松林看陳進喜形於色的模樣,也知道陳進的意思。他笑著說:「好。這幾日我通知他,我再帶你去拜訪。」
  陳進沒想到這次的收穫這麼大,不但正視自己對畫格的態度,還有機會拜入鏑木清方的門下。
  經過松林桂月的提醒,陳進不再一味追求新穎的技巧,而是截長補短,尋找最適合自己的方式。
  平常沒有上課,或是練習的時候,她會一個人去看畫展,看其他畫家如何處理細節,如何調色。學校老師沒有教這些色彩如何配,粉要多少,膠又要多少,都需要自己去琢磨和觀察。看得時候不用作筆記,專心看,回去也都記得。假如真的忘記,她會再去畫展看一次。
  時間過得很快,終於來到拜訪鏑木清方的日子,陳進穿上自己最鄭重的和服,畫好妝,盤好頭髮,才二十幾歲的她,鏡子裡顯得更加莊重。
  松林和鏑木相熟,鏑木也清楚他們的來意,幾人寒暄過幾句,鏑木用略為悠閒,卻不失中氣的聲音說:「松林,你也知道我這般年紀,也不再收學生……」
  聽到這話,陳進跪坐在一旁,心裡緊張,但表面卻維持鎮定自若。鏑木清方看起來健康依舊,只不過灰白的頭髮已經紮在他的頭頂,老人斑浮現的他的臉頰。
  不過鏑木清方並沒有拒絕陳進,繼續說:「我很欣賞進子小姐的天分,雖然力有未逮,不過我會拜託我的學生,伊東和山川都是很好的老師,我相信他們也能幫助進子小姐。」
  「伊東深水和山川秀峰嗎……」松林低頭沉吟。
  「沒錯,伊東那孩子才十四歲就進入我的門下。兩人現在已經是五十幾歲的大人了。話雖如此,進子小姐每個月都可以過來我這裡一次,我再另外指導。」
  聽到這樣的安排,已經是意外之喜,陳進心裡高興,馬上說好,再次拜謝鏑木清方的相中。
  回家以後,陳進心中一塊大石著實放了下來,趕緊寫一封家書寄回家裡。
  「經由松林先生的引介,我成功拜入鏑木清方的門下。在這寶貴的一年期間,我會努力紮實地磨練繪畫技術。我目前的計畫是入選今年秋天帝展。如果成功的話,說不定可以提早回台灣。平常練習的畫作,在下次回台灣的時候,想開個展時也許用得到,因此絲毫也不會浪費。」
  陳進想了一會兒,又提筆寫說。
  「在日本的生活,我會確實照顧自己,注意安全。不但尋覓非常安全可靠的住家,而且與女子美術學校的在校生共住,請放心。希望早日成功,趕緊回去好好侍奉父母大人。」
  在世田谷地區租房子之前,陳進曾寫一封家書回去過,寫下詳細的生活近況及明細,詢問父親的意願。儘管父親沒有太多過問即答應自己的請求,陳進的心情仍是有如浮雲,感覺向父親的交代不明確。拜入鏑木清方門下讓她這朵浮雲多了一根線,如風箏一樣,被拉回地面。
  山川秀峰正巧住在陳進租屋的附近,兩位老師一星期上一次課,老教授,鏑木清方則是一個月一次。當時還有研究會,由老師主導。去研究會不是當場畫,而是在家裡先畫好,拿到研究會上討論。討論的方式也不是老師一個人教,讓同學先討論畫的優缺點,好或是不好,哪裡需要改,都說出來,最後再由老師著手總結。
  山川和伊東兩人都是人物畫畫家,雖然兩人的畫風不同,陳進都很喜歡。山川秀峰畫風高尚、細緻,如大家閨秀,小姐美女。伊東深水比較野艷、妖嬌,如藝旦、藝妓都很美。
  這個時期,老師很少教導陳進技術層面的知識,而是不斷強調「畫格」的尋找與確立。「畫格」好比是畫家的人格、品格,沒有「畫格」的畫,彷彿是沒有靈魂的作品。對於陳進來說,老師們的描述真是玄之又玄,感覺可以解釋,但怎麼說都不整全,像是抓得住,也抓不住的東西……
  因為長期觀摩展覽會上的精品,陳進的閱歷比過去增長不少,但畫格的感覺,仍是若有似無。
  畫格,是指自己對創作的理念,對吧?陳進心想。
  陳進日夜回想自己一路創作的歷程,得出一個結論,自己是有理念的。
  畫家在哪生活,就畫哪裡的風俗。
  沒錯,現在住日本,自然要畫日本的人物,日本的風景。
  想到這裡,她又苦惱起來。如此一來,她過去的作品已經達到,為何沒有對「畫格」有深刻的了解?
  日本,日本的人,日本的風景……
  想到這裡,陳進的思緒更加糾纏在一起。她有點動搖,自己究竟是台灣人,還是日本人? 自己住在日本的時間遠超過待在台灣的時間,日語也逐漸比台灣話流利。她會穿和服,但不會穿漢服……
  在台灣的童年記憶變得遙遠,不像過去一樣,唾手可得。父親對她的教訓的內容依然深刻的記在腦海裡,但寬厚宏亮的聲音卻是依稀模糊。
  問題並沒有當場解開,陳進依舊維持上課、練習、看畫展的生活。一切除了環境不同,生活作息和過去在學校的日子一模一樣。
  當時在日本的畫展上,有些畫家流行仕女穿著清朝服飾,營造出前朝亡國的神秘浪漫悲嘆。
  對日本人來說,這些服飾文化是故事,是劇情。但對陳進來說,由於父親對自己的文化影響,總有些異樣的情感。
  但文化上的矛盾與掙扎不只於此,有一次,陳進看完畫展,那一天身穿時髦的洋裝,帶著西洋風的帽子,恰巧路過寫真館。看到窗外貼著年輕少女的藝術沙龍照,她突然心血來潮,想為自己年輕時,留下最美如櫻花綻放的時刻。
  她走了進去,恰巧有一組客人正在拍照,陳進就在旁邊等候。
  只見年輕的日本小姐身穿寫真館提供的清代服飾,陳進沒想到日本的沙龍照也流行穿著漢服。
  女子身上的漢服與傳統服飾有些差異,大祹衫袖口不大,即使纖細的手腕也只留下一些縫隙,腰身剪裁纖細,較傳統漢服短版,唯一保留的特色是右袵大襟,下半身的西式裙直接露出,比起傳統的內斂保守,更加時髦。
  女子拍照的時間沒有很長的時間,很快就輪到陳進。
  攝影師是一位慈祥的老爺爺,他問陳進說:「是要拍照嗎?」
  陳進說是,又好奇地指著那件剛被脫下的漢服問說:「很多人會穿這套衣服拍照嗎?」
  「啊,那一套嗎? 最近特別流行。年輕人覺得有歷史的成熟,兼具流行的線條。小姐想要試試看嗎?」
  陳進微笑婉拒老爺爺,心中有些異樣的感覺,讓她不想穿上。至少,不要在這裡穿。
  陳進說想拍沙龍照,老爺爺就請她站在布幕之前稍等。等老爺爺準備好,陳進挺直了身子,嚴肅地看著照相機的那顆漆黑大眼。
  老爺爺原本準備按下按鈕,看了陳進的樣子,卻放下裝備,對陳進說:「那麼可愛的小姑娘,怎麼可以像老奶奶一樣緊繃。」
  陳進還沒理解老爺爺的意思,老爺爺就指著天花板,說:「看這裡,笑得開心一點,不要有框架。」
  連續拍了好幾張臉部特寫,老爺爺不斷叫她不要看鏡頭,看別的地方,又說:「有時候,不看鏡頭更為自然俏皮,你現在笑起來的樣子總算是舒服一點。」
  陳進被老爺爺突如其來的淘氣鬧得放鬆心神,她開始裂嘴笑,東看西望,心中苦惱的束縛終於放了開來。
  回家的路上,陳進重新思考,正視長久定義「畫格」的問題。無論是畫展上,或是寫真館裡看見的大祹衫,自己心中都會升起異樣的感情。
  陳進尋思,是因為自己有漢人血統嗎? 難道得尋找自己的根基,探索自己在歷史洪流中的定位,才能表現出自己的特色嗎?
  問題如潰堤的河水,向她撲來,卻沒有任何一條河道可以疏通她的困擾。
  坐著苦思冥想不是陳進的作風,她決定在畫作開始嘗試。
  趁著回台灣的時間,她發現家裡一套舊祹衫,與在東京看到的樣式相比,這件傳統許多。
  同樣有漢服特色的右袵大襟,只是袖口甚大,衣身寬闊且鬆弛,下擺延伸至膝蓋,衣服的邊緣繡有鑲邊。一問母親,才知道以前內襯下擺還會穿圍裙或是開襠褲,配上繡花鞋。
  發現重要的素材,陳進立馬提筆打稿,稿上畫著一個身著漢服的女子,坐在繪有花卉紋樣的瓷凳上,左手持著二胡,指頭按壓琴弦,右手捻著二胡弓,弓弦與琴弦相接,顯示女子正在演奏,微微低頭閉唇,專心拉奏曲目。女子的四周花團錦簇,百花綻放,相呼應衣著為春天之景。
  然而,對於她的新嘗試,評審似乎不甚讚賞。在第三屆的台展,她分別展出兩幅畫,其一是《秋聲》,另一幅則是《庭園暮色》。
  《秋聲》維持過去的和服女子,這次特別描繪日本平安時代的美人。而《庭園暮色》就是陳進的新嘗試。
  兩者皆是以免審查之姿入圍,但是只有《秋聲》榮獲特選。
  《庭園暮色》甚至被報社出言批評──
  「陳氏進女士在第三屆台展的《秋聲》是與過去同樣的佳作,但是《庭園暮色》卻是相形失色。此作屬於古典派,畫中女子造型取自滿州或臺灣的藝妓。藝妓畫題並不是開創先河。亦常見於日治初期以後,來台遊歷的日籍畫家筆下。只可惜服裝和繡花鞋的搭配,抑或是頭髮樣式,似乎過時,未經過詳實考究。」
  同時有文章批評。
  「此幅圖畫流於形式之美,無疑取材方向是順從『台展』提倡的在地特色,但服裝打扮的時空置錯讓畫失去了時代性。」
  如此看來,即使沒有因為批評的聲浪,而折損了自信,陳進也知道這次的嘗試並不成功。
  第三屆的台展有一個有趣現象,嘗試轉型的不只是陳進,還有曾經被遺忘的「落選展」畫家們。從第三屆的特選第一席就能看出來。
  第一席不是別人,正是「落選展」焦點的《百雀圖》畫家,呂鐵州。呂鐵州因受眾人讚賞,決定放下過去工作,專心從畫。只不過第二屆台展依然落選。接連的打擊沒有使他放棄,反而讓他認知自己有從名師的必要性,毅然決然赴日學習。
  一年不到的轉變竟是讓他成功逆勢攀升,以畫作《梅》奪得特選第一席。
  「大氣盤旋,描繪清剛。」正是評論對此畫的美稱。
  同樣成為佳話的「落選展」畫家還有蔡雪溪。蔡雪溪過去曾為郭雪湖的老師,甚至「雪湖」之名也是蔡雪溪所提。經過第二屆同樣落選的經歷,蔡雪溪並不以為恥,反而向過去的學生請教,第三屆亦是成功入圍台展。
  「落選展」的畫家多是同時經歷第一、二屆台展的挫折,有人如呂鐵州、蔡雪溪決定一改過去水墨畫法的技巧,從師日本東洋畫;有人選擇孤芳自賞,或是封筆,不再從事創作。
  蔡品同樣入選第三屆的台展,陳進看到蔡品的作品一樣被列在入選名冊之上,心理替她高興。算算時間,蔡品也準備要從學校畢業,兩人可以常聚在一起切磋畫技,殊為一件樂事。
  能讓陳進在東洋畫上,有志同道合的夥伴,不只鏑木清方門下的研究會。
  自第三屆台展過後不久,陳進在東京收到鄉原古統寄來的信,上面寫說──
  「陳進,不知道你最近過得如何?我看過你在台展上想要做出的改變,改變的過程並不容易,尤其對於一個已負盛名的畫家來說,改變是對過去認同你的人做出挑戰。但千萬不要放棄,我很高興你已經踏上尋找「畫格」的道路,過去對你的時機尚早,今日看到你的成長,我隱隱期待你未來有更驚人的表現。」
  陳進往下看去,信的第二段如此說道──
  「我和木下靜涯兩人認為台展已經不能滿足台灣東洋畫家的創作量。我們兩人籌劃許久,決定共組栴檀社,邀請台灣活躍的東洋畫家一起年度展出。預計在每年的春季舉辦畫展,以呼應秋季的台展,儘管你人在日本,依然期望你可以共襄盛舉。」
  春季開花的栴檀樹,意即苦楝,苦楝若開花 就會出雙葉,以雙葉來比喻臺、日會員間共同交流研習、切磋砥礪之意。
  陳進對鄉原先生除了敬重,還有感激,面對先生溫暖的教導,陳進也樂於參加栴檀社,供自己拓展見聞。之後的一段日子裡,陳進又把自己關在房裡做畫,以備栴檀社的展覽需要。
  栴檀社的展覽會在四月如期展出,陳進亦是把作品寄了回去。栴檀社的試作展比想像成功,有許多東洋畫家看完展覽,紛紛提出想加入畫社的申請。
  陳進也收到展覽成功的喜訊,她突然想到同在東京的蔡品,蔡品在第二、三屆的台展皆有建樹,或許可以邀請她一起加入畫社。
  隔天,陳進帶了一些禮物,想說順便恭喜蔡品入選去年的畫展,前去拜訪蔡品的住所。
  蔡品看到陳進前來,臉上露出高興的表情,趕緊邀請陳進進去屋內。蔡品幫陳進和自己倒了杯冰水,有一搭沒一搭地與陳進話家常。
  陳進問她最近有沒有新作品,蔡品說有,只不過是還沒畫好。
  陳進又問她畢業準備去哪,是回台灣找工作?還是跟她一樣,繼續在日本學習?蔡品卻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只是含糊其辭地說自己還不確定,如果安排好了會再跟陳進說。
  陳進又問她,下一屆台展的素材找得是否順利?蔡品這次沒有馬上回答,反而低頭沉默許久。而陳進也不著急,悠悠地等蔡品分享。但是與蔡品聊天的過程,陳進總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但蔡品自己不說,陳進也沒辦法猜出是什麼回事。
  蔡品沒有回答台展的事情,她反過來問陳進,最近過得如何?
  這倒讓陳進想到栴檀社的事情,她興致勃勃地講述鄉原古統在台灣辦了一個東洋畫社的過程,最後,陳進對蔡品說:「這次過來,除了是要看看你,也要問你想不想加入栴檀社,從學校畢業,沒有畫友互相切磋,很容易退步。」
  蔡品沒想到陳進會邀請自己,陳進的邀約讓她感到措手不及,她結結巴巴地說,她不確定自己是否可以勝任。蔡品一邊說,耳根子一邊紅透了半邊臉,雙頰像是撲了赭紅色那般的深色顏料。
  陳進不明所以,記憶中的蔡品可是充滿自信與灑脫,今天也不知道怎麼了。想到這裡,陳進頓時恍然大悟,她終於知道今天不尋常的氣氛是打哪來的。
  一開始不明顯,但細細回想,蔡品說的話都充斥著不自信,含糊其辭,沒有一點蔡品過去的影子。
  陳進正想詢問,卻突然聽到門口有人開門,用男性的低沉嗓音說:「我回來了。」
  陳進轉頭往後一看,只見一位帶著金絲眼鏡的男子走進來,年紀應該和自己差不多大。陳進回過頭來看蔡品,臉上浮現著詢問的表情。陳進確定自己看見蔡品露出苦笑的瞬間,但她又很快換上甜美的笑容。
  等男子從玄關進來,蔡品向陳進介紹,說:「這是我的未婚夫,進子,其實我準備要結婚了。」
  陳進當下是大吃一驚,但還是與對方禮貌問候。男子對陳進微微鞠躬致意,說:「蔡品時常提起一位令人敬重的台灣前輩,想必就是您了。」
  陳進連忙擺手說不敢當,但震驚的表情仍然無法從陳進的臉上褪去。
  待男子走進房間以後,陳進驚訝地問蔡品說:「這麼重要的事情怎麼不和我說?」
  蔡品輕輕嘆一口氣,彷彿身上的擔子終於放下,她有些哀傷地說:「其實我有些不敢和你提起這事。」
  「為什麼?無論是誰聽到,都會祝福你。」
  「可能是我覺得自己在你面前抬不起頭。」蔡品拿起桌上的水喝一口。她又繼續說:「因為我們在同一個地方長大,讀同樣的高女,甚至在藝術學校都是讀東洋科,我們幾乎是同樣的經歷。但未來的結局卻不一樣……」
  陳進聽到這給弄糊塗了,她對蔡品說:「怎麼不一樣,我們都很努力在東洋畫上,將來成就不論,但我們喜愛繪畫的事實也不會改變。」
  蔡品抿了抿嘴純,說:「進子,不一樣,我自知是不一樣的。女人步入婚姻以後,是沒有自己的生活的,我們需要相夫教子,我們需要放棄自己的事業。」
  陳進沉默不語,她知道蔡品說的意思,母親、大姐、第三高女的朋友們……等,但想到這裡,陳進心裡生氣。可是她也不知道自己該對誰生氣,對蔡品的消極?對男人的自私?對整個扭曲的時代?但是生氣又能如何?問題依舊不會改變,女人的宿命始終存在。
  無處發力的感覺讓陳進像是喉嚨被噎了一個東西,久久不能言語。蔡品見陳進沒說話,開口說:「對不起,我害怕你會覺得我沒用,才不敢跟你坦承。」
  陳進發現自己也有生蔡品的氣,她不知道蔡品會有如此想法。但話說到這個點上,陳進也不曉得自己該說什麼了,她總不能鼓勵蔡品婚後繼續繪畫,也不能勸蔡品不要結婚,這是蔡品的人生,得由蔡品自己決定。
  話頭都堵住了,陳進只能說:「怎麼會,你怎麼需要道歉?要準備結婚的姑娘自然是要開開心心。」
  沒想到蔡品是紅了眼眶,但眼淚被下眼瞼給接著,沒有滑落。她眨了眨眼,擠出淚光,又隨手擦掉,說:「進子,你是我很要好的前輩,你給予我很多鼓勵和勇氣,如果沒有你,我大概會覺得女生怎麼可能來日本留學,沒有你,我也不會覺得學生可以參加台展。你像是星光一樣,不斷為我照亮眼前的道路。但是如今,我卻是不能繼續追隨你的腳步。」
  蔡品的話才說到一半,眼淚已經快淹過她的喉頭,她不斷吸氣,像是個快溺水的孩子,但最後眼珠依然是落了下來,蔡品不斷擦拭自己的臉頰,她說:「對不起,我早應該知道進子你不會這樣想,不會覺得我沒有用。其實,覺得我沒用的人,應該是我自己。」
  陳進趕緊出言安慰,聊一些快樂的事情。陳進問了蔡品未婚夫的背景,才知道對方也是台灣人,只不過來東京學醫。蔡品又說了些兩人認識的經過,說到最後,除了臉上殘留著不爭氣的淚痕,蔡品已經沒有一絲難過,反而靦腆地笑說:「其實他人也很好。」
  陳進又再慰問一些瑣事,不久之後,陳進覺得不好再叨擾人家,遂起身告辭。
  在道別之前,蔡品握著陳進的手說:「進子,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入選帝展,你一定要加油,為我們台灣人爭光。」
  陳進笑著說好,她又一次祝福好友的婚姻幸福。
  蔡品說:「謝謝你,結婚後,只要有時間,我也會繼續創作的。」
  說完,蔡品開心地露出笑容,彷彿這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結局了。陳進也報以笑容,但笑容之下卻潛藏著難以言述的心情。
  兩人終於在巷口互相道別,晚霞把陳進地上的影子拖得好長,幾乎可以觸碰到蔡品的腳尖。陳進頭也不回的往前走,而蔡品佇立在家門前看著陳進的背影。蔡品腳尖下的影子始終沒有褪去,好像懸吊的一根繩子,等著她抓住,她微微抬起手,但沒有伸出去,也沒有移動任何一步。
  陳進走了,太陽消失了,影子也隱入黑夜之中。
  附近的住戶點亮了燈,廚房裡攜著炭香的裊裊炊煙在巷弄街道裡翻滾,有時會傳來孩子大聲地問母親說,媽媽,今天晚餐吃什麼?也可以聽到丈夫進門說,我回來了。無論是誰,無論是說什麼,總能聽到女人的聲音一一回應。
  該回去煮飯了,蔡品心想。
  陳進獨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說實在的,她無法理解,蔡品為何可以飽含著悲傷與幸福。如果因為不能創作而悲傷,那為何不繼續單身,而要步入婚姻。反之,假如渴望結婚,為何又要因不能繼續畫東洋畫而哭泣。
  空蕩的心靈是她此刻唯一的自畫像,但又化成強大的動力,她從沒有如此渴望入選帝展,渴望入選的心情正燃燒著她的生命,她非做到不可!絕對是非做到不可!過去多少是為了不要辜負父親的栽培,而立下遠大的目標。但此刻,她是為了自己,無論要付出多少努力,她都要進入帝展,她要像櫻花般綻放,她要讓所有人見證自己最美的瞬間,她要讓這個瞬間永遠停留在世人的心頭!
  立下決心的陳進更是斷絕所有與人的往來,她把自己關在房裡,不停地作畫。在接下來的四、五屆台展中,都能看出陳進在鏑木清方一系的學習成果,畫中的美人都是身穿和服,人物和表情姿態都有著鵝蛋型臉龐,簡潔優雅的五官線條,輕盈婉約的姿態,讓人好奇畫裡的美人是在看什麼,想什麼,煩惱什麼。
  這些台展畫作仍是她的學習之作,她依舊沒尋找出自己的風格,但她也不急,反正只要一直畫,有持續進步,陳進就滿意了。
  在陳進深鎖閨閣的期間,她收到一封來自鄉原古統的信。只不過上面的內容卻是師母執筆,信上詢問的事情讓她頗為驚訝。
  信上的內容簡明扼要,除了一些問候關心以外,還說了一件事。
  郭雪湖要來日本。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