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路口(上)-黃燈閃爍

　　國二下學期早自習的課堂裡，她與好友傳遞八卦的紙條被拋接在天上、桌面、地板，偶爾會砸到隔壁鄰座的頭上。內容除了誰幫誰買了早餐、前晚誰又在誰的版上留言、或是哪個學長跳舞很帥、還有幾班誰跟誰又重新在一起了。 　　思春期的女孩話題就是如此單一且專一地攸關愛情，與其說真的愛嗑這些別人身上的八卦，倒不如說是希望自己哪天也能成為緋聞的女主角，跟帥氣的誰誰誰談一場浪漫的戀愛。 　　在她寫下：「我只希望初戀是跟律王子交往」的羞恥心願後，坐在前排的她將揉成一團的紙丸子熟練的丟向訊息往復的教室彼端。 　　殊不知砸到前腳剛走進教室的他臉上，力氣之大，甚至砸歪了他的眼鏡。 　　她即刻向他訴以道歉的驚呼，並不小心拍實雙掌合擊時的啪聲。 　　因為動靜稍大，引來大家的注目。但隨即爆發陣陣驚呼：「哇！你剪頭髮喔？」、「你的瀏海勒？！」、「哇靠！你誰啊」等等……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對眼前的他一點印象都沒有。 　　在認知到他是誰後，她也與同學們發出一致的驚呼：「蛤？？？」 　　在此之前的他，一頭長到下巴的瀏海蓋住了他的臉，瘦弱乾癟的身材幾乎無法引起任何國中女孩的注意。 　　但不知他是吃了什麼神奇魔藥，被撥開的臉龐竟是濃眉大眼的俊俏樣貌。而進入青春期的他，此時的身板竟長到了班上第二高的境地。 　　他可能並不習慣這樣的受人矚目，安靜地扶正歪掉的眼鏡後窘迫地低下頭，快步走進自己的座位坐下。

　　她終於熬回到家，迫不及待地點開了聊天室裡左邊的視窗，要討論這個存在感突然拔超高的班級透明人。 　　她的少女日常裡存在這麼一個真心人，在這短短的青春裡向她告白了四次。 　　起初，是膚淺的表態，說喜歡她在講台上笑顏如曦的臉龐。 　　再來，是願望的告白，說希望能與她深入的交往。 　　後來，是欣賞的激動，涉及兩人訊息間的投機與深入。 　　接著，是赤裸的愛慕，飽含青春少年對愛情情竇初開的模樣。 　　但每一次視窗裡的自白都未曾要求她的答覆，而現實中同班的真心人甚至害羞到不敢與她面對面的對話。即使如此，喜歡交朋友、喜歡聊天的她，剛好不排斥文字相伴的柔情。 　　這段關係與其說她是貪圖誰的痴心守候，倒不如說她是真心地在與人交往。 　　而面對如此頻繁的告白，讓最近一次、上一次、上上一次、全部的傾訴在她認知中逐漸扭轉成青春期男女友情中的例行公事而已。 　　畢竟要先欣賞一個人才會想跟對方做朋友呀！ 　　像她就很欣賞真心人總是耐心傾聽她的日常，還總能同理她無厘頭的煩惱。 　　「欸！不覺得太扯了嗎！剪個頭髮有可能差這麼多嗎？」 　　「對…我跟他其實蠻常排在一起的，可是沒想到他居然長得這麼帥:-0」 　　「超誇張～」 　　「但他跟我一樣都是比較內向的男生唷wwwwwww」 　　「怎麼說？」 　　「比較不擅長交際吧XD」 　　「的確，他感覺很少話～」 　　「可是說不定他很會用訊息聊天R～」 　　「但是會把瀏海留這麼長的人……不是流氓就是怪胎！哈哈哈哈哈」 　　於此同時，她的螢幕裡突然彈出了右邊的視窗。他的視窗。 　　「嗨,在嗎」 　　她嚇了一跳，因為上一秒的訊息心虛得冷汗直冒。 　　「怎麼了嗎？」 　　「沒事~想跟妳聊天~」 　　雖然心中冒出了千百個問號，但她還是承接住這突兀的要求：「不好意思耶，今天不小心砸到你」 　　「不會啦,改天請我喝包麥香就好」 　　「當然沒問題！」 　　「我前幾天不小心瞄到妳們的紙條內容」 　　「！！！」 　　「開玩笑的」 　　「齁！嚇死我了！」 　　「也太激動,看來裡面真的有什麼秘密?」 　　「怎麼可能～呵呵」如果好友的心上人、自己的理想型、隔壁小美的初吻、樓下阿花的交往次數……這些都不算秘密的話。 　　「喔喔,看來下次攔截來看看好了」 　　「拜託不要……」 　　「那就再一包麥香吧」 　　「……好」她彷彿預見他在視窗另一邊的壞笑。 　　她心想，短短幾句的聊天就能讓她冷汗滲濕背脊？真心人果然所言不假。

　　但就是從這天起，螢幕裡一左一右的兩個視窗將她的日常輸出成兩份互不打擾的校園備忘錄。一個用久候的默契陪伴她的喜憂，一個用新鮮的互動增艷她的青春。

　　學期中的體育課，好友拿著摺成愛心形狀的信紙穿過大半個操場，神神秘秘的湊到在角落樹蔭裡趕工罰寫的她的身邊。 　　「欸欸，這是4班小魚要我拿給他的信」 　　「蛤？也太誇張了吧，這是第幾次了！」她手邊風風火火的抄錄邊不忘將白白的眼白翻翻。 　　「不意外吧～他真的長得蠻可愛的啊！眼睛大大的～個子高高的～皮膚也很好～」好友花癡地描述他的樣子。 　　「但有帥成這樣？」她停下手中的抄錄抬起頭，篇幅極大的左右張望。像是從沒見過他似的想認真打量他。 　　此時班上的男孩全被集合到跑道起跑線的位置，六個一組地要做兩百公尺的競逐。 　　她看見他在鄰近跑道的水溝邊伸展筋骨。此時剛好有人嬉鬧跑過，他無聲的讓出小路，還提醒地拍拍同組的真心人的肩膀。 　　「啊你們還是每天聊天嗎？」好友曖昧的對著她笑。 　　「對啊，每天都聊」她坦蕩承認，畢竟沒什麼不可明說的。除了她需要「請客」的麥香已經累積到十包。 　　「齁～他一定喜歡妳！你們會不會後來在一起啊～～～」好友雙眼溢滿粉色的愛心，激動地搖晃她的肩膀。 　　「妳又知道了，他又沒說」她的視線膠著在跑道的起點，他與真心人正交談熱絡。 　　「很明顯吧！誰會這麼無聊跟不喜歡的人每天聊天？」 　　「可是我跟妳也會每天聊天啊」而且他是為了要她「請客」好不好。她偷偷補上。 　　「反正我跟妳說！他長得這麼可愛，成績又好，你們在一起一定會很幸福的！」好友突如其來的預言，說來毫無根據。

　　但不知為什麼，這句話像是被下了魔咒，就這麼從耳朵傳進她的心底。 　　連帶著感管，她彷彿聽見自己心跳因為這句即效魔咒而加快速度的咚咚聲。

　「妳看他從來都沒收下過這些信耶！妳對他而言一定是很特別的～」好友刻意在她遠眺的目光中晃動著手中的愛心信紙，像是要將她那顆正在悸動的少女心搧出火光。 　　「才不要勒，我要跟律王子交往」收回視線的她嘴上逞強，雙頰卻微熱。 　　「碰」──老師手裡競逐的槍聲響起。 　　看都不用看，遭下蠱的心已默默將好友認定的對象內定成此局的贏家。

　　學期末的校園走廊，她與他兩人並肩走回教室，嘴裡各自吸著一包麥香。 　　想起福利社裡好友的擠弄眉眼，以及走廊路上女孩們不時投來的羨慕眼光。都讓她驕傲得控制不住嘴角的笑容。而在她轉頭正要與他說話時，不小心瞥見拿著手機鬼鬼祟祟跟在兩人身後的好友。 　　「這樣夠有誠意了吧？不可能真的要喝到十包麥香吧？」她眼觀四方，邊抬起額角邊小聲地想釐清這筆還不清的債務。而且絕對不能被「別人」聽見。 　　「好啊」話音未落，他隨即轉身面對她停下腳步。 　　但她卻因為更注意身後的動靜，而撞進了他的懷裡。 　　「哇！你幹嘛」她即刻彈出安全距離。微有慍意的皺起眉頭，因為撞進他整身的硬骨頭使她吃痛。 　　揉著手肘，她看見他從口袋拿出一包塑膠袋，裡面裝著一套偶像聯名的鍍金書籤。品項來自她最喜歡的偶像劇，而鍍金書籤是她最想要的周邊商品。 　　「這個送妳」讀不出他送禮時眼底的情緒。 　　「你怎麼知道我想要這個！」幾乎沒有人知道她有多想要這個東西。 　　「心有靈犀？」他說得十分輕鬆。 　　她還拿著禮物站在原地不敢相信，他卻已邁開長腿往教室快步走去。 　　「怎麼可能！」她在原地大叫，根本不相信他隨口說出的宿命。 　　在她打算追上他腳步的第一個跨步，塑膠袋掉出一張紙條拖延整齣追逐的進度：收下就代表我們在一起了。 　　「這是什麼！」好友撲身搭上獨自愣在原地的她的肩膀，好奇地東看西看。 　　她將頃刻前發生的事情如實交代，希望對方能合理詮釋出與她相同的驚愕。但卻換來好友陶醉的呢喃：「天啊～霸道總裁～～～」 　　「不是！妳不覺得禮物太剛好、紙條有點太……快了嗎？」她還是覺得不對。 　　「這就是他有在愛妳的證明啊～有在偷偷觀察妳喜歡什麼，而且一點都不快！阿花一學期可以交三個男友耶！」 　　「可是！」社群版面完全沒有追星資訊的她，只有好友跟自己知道她有多瘋這部偶像劇，根本就沒有數據好讓他瞎矇啊！若真要細想，她只記得自己在商品剛推出的時候跟真心人提過自己想要這套鍍金書籤而已。還是就是真心人跟他說的……？ 　　「天啊！妳的初戀好浪漫喔～」好友感動地拉起她的手。 　　「反正妳不用想太多，我們這輩子是不用想摸清楚班排前三的腦袋，而且」好友展示著偷拍兩人背影的照片：「妳看妳們多配！」 　　照片裡只見兩人曖昧的相撞在一起，此時她的耳邊還搭上好友無止盡的天花亂墜，她縱使再多疑問終是敵不過青春期的少女心蓬發。一個如此優秀的寶藏男孩、一個能讓自己心情七上八下的男孩、一個對自己好的男孩，一個能讓自己變成人人羨慕的男孩……這也許就是愛情？

　　她在接受好友的一切奉承時笑得比過往更加張狂。

　　在初戀成真的當天晚上，她回家後第一件事還是先點開了左邊視窗。 　　她想著要第一個跟真心人說自己挺喜歡他明亮的臉龐。 　　她想要第一個跟真心人說自己與他這段日子相處得還算融洽？ 　　還有、她應該第一個跟真心人說自己與他的對話雖然不及兩人萬分之一的投機，但三觀還算合得上。 　　但是其實她最想問問真心人，為什麼自己終於談上別人羨慕的愛情，心裡卻有些失望？ 　　就在此時，螢幕裡彈入了右邊的視窗。他的視窗。 　　「嗨,我到家了」 　　她呆在螢幕前很久，發現自己沒有任何想回應他的慾望。

　　等到第一聲啜泣終於打破了空間的沉默，鍵盤被滴下的一串串鹹水都會先途經她左邊的真心。她發現從今以後千言萬語都沒有被鍵入左邊視窗的理由，因為她已經是別人的女朋友，不應該繼續賴著真心人不求回報的守候。 　　而此時光標閃爍的那個對話之上，卷軸正不斷往下滑動： 　　「他長得帥成績又好 　　也是個人很好的男生 　　謝謝妳這段日子的陪伴 　　我真的真的很喜歡妳 　　但是妳不用在意我 　　我真心希望妳能夠幸福 　　是時候要道別了 　　再見 :)」

　　她猛地想起國一剛開學時的自我介紹，因為太過緊張的緣故她連話都說不出口，只是一味的對著台下笑。 　　連老師都笑她傻的這天意外交到了好多朋友，每一個都拿這個自我介紹起頭，說她在台上傻得令人印象深刻。她每聽一次就漲紅一次耳朵。 　　也是這天晚上真心人訊息了她： 　　「大家都很緊張 　　像我就怕到只想趕快離開台上wwww 　　但妳還記得要笑～很棒耶 :)」 　　真心人是唯一一個看穿她燦爛笑容背後有多懦弱，卻也同時褒獎她堅強的人。 　　難怪後來的她可以如此開朗，畢竟有個人從始至終都在身後看顧著自己的心情呀。 　　她這才意識到真心人一直都是班上最高的那個男孩、這才想起真心人在每一次體育課的跑道中總是拔得頭籌。 　　她啊，在與他在一起的第一個晚上，才知道自己喜歡的人

　　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