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短篇】穿越樹葉與髮絲的光

那是非常美麗的一個夏日午後。

陽光燦爛，蟬鳴悠悠。消了暑意的風吹乾身上的汗意，他與她坐在樹蔭下，仰頭望著撒落的日光。

「你知道，雖然中文很美，有累積千年的底蘊跟近乎無限的字義衍生，但還是有些外語無法準確翻譯。例如日文的『木漏れ日』。」

她將手貼在眼前，著迷似的從指縫看著頭頂的大樹與藍天。他則著迷似的看著她。

「那是什麼意思？」

「大概就是這個，從樹枝縫隙中篩落的太陽。好像還有種說法叫耶穌光，但感覺都無法完美地形容。很有趣對吧？每個語言都有它無可取代的美。」

她懶洋洋地笑著，讓風揚起髮梢和裙角。

他只是一直看著她。

※

其實大一剛開學時，他就注意到她了。

長髮及肩，穿著白色的連衣裙與細涼鞋，手裡抱著一本厚厚的書，優雅地穿過校園。

這便是一個宅男心中女神的全部樣貌，他想。細細的眉眼，淺色的唇瓣，帶著一點點生人勿近的氣息，也許還是中文系的校花。手裡的書就該是紅樓夢，莎士比亞全集，或是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

這樣的女孩他不敢接近，事實上他也沒真的接近過任何一個女孩。黑框眼鏡，不善言詞，上課時總穿著便宜Ｔ恤牛仔褲，偶爾換成短褲與夾腳拖，這樣的男孩在他們系上一抓一大把。

女神是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的。他沒有任何多餘的想法。

直到有天他看見校園角落的販賣機前，她站在那兒，似乎是投了錢，飲料卻卡在裡面，對著機器拍打幾下未果，她氣得抬起腳猛踹。

「他媽、他媽、他媽的給我下來啊－－」

纖細足踝不盈一握，卻踹得機器匡噹亂響。腳抬得太高踢得太用力，裙襬都飛了起來，甚至露出裡面的半截安全褲。

他有些傻眼，但又有些恍然大悟。

原來情人眼裡出西施自有其道理。不管是出口成髒還是抬腿亂踹，他都絲毫不覺得突兀，只覺得她的模樣生氣蓬勃，彷彿被全宇宙的星星照亮。

她突然察覺到有別人存在，停下動作緩緩轉過頭來，他怕自己被誤以為跟蹤狂（儘管可能也相差不遠），連忙趕過去幫她解圍。

「再投一罐試試看，搞不好就打下來了。」

還好他身上有零錢，試了一次就幸運成功。當他把飲料遞給她時，得到她滿滿的笑靨與充滿興味的眼神。

「同學，謝謝你，你反應真快－－這罐我請你吧？」

接下來他的反應才是此生中最快的一次。

「好啊，這次妳請，然後下次換我請回來。」

她爽朗地咧開嘴笑了。

而他的視線落在她懷中厚厚的書上，那上面寫著計算機概論。

※

他們很快的熟悉了起來，因為剛巧有著相同的通識課，因為他忍不住想要接近她，像地球環繞著太陽。

「誰跟你說我是中文系的啦！中文系要很有氣質欸！」

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只是靦腆地抓著後腦杓。

他幫她佔階梯教室的位子，幫她拿學餐的餐盤。她請他喝飲料，跟他一起被困在圖書館與微積分裡面。

「如果被當掉重修，我真的寧願自掛東南枝。」她用自動筆頂著太陽穴，一臉生無可戀。

他騎著新買的二手機車載她上山看星星，去KTV門口接夜唱完的她。她做手做餅乾給他吃，在百貨公司花車裡幫他挑特價Ｔ恤。

最後他終於鼓起勇氣，在宿舍門口向她告白。她笑著拿計算機概論捶了他好幾下。

「我還以為要等到天荒地老了！」她說，眼睛裡閃著璀璨的光。

明明是很厚的書，被打的地方卻感覺不到痛。幸福的火花在胸口炸開，他滿腦子只想著，妳怎麼可能不是中文系，明明氣質這麼獨特，明明就特別會用成語。

※

巷子口響起悠長的叭噗聲，她掏出錢包，他匆匆去買了兩球。

走回來時，他看見她仍以同樣的姿勢坐在長椅上等他，被斑駁碎塊的陽光圍繞，點亮銀白的髮絲。

「不好意思啊，最近老忘東忘西，記錯時間讓你陪我在這裡發呆。」

「反正也沒有很熱。而且妳請我吃冰了啊！」

「其實我們吃這個等等會被罵你知道嗎？」

香精的甜味提升了血糖，也拉高了她聲音裡點綴的笑意。

有了這些就足夠值得，再多等一會兒也沒問題。他希望午休的診所永遠不要開門。

叭噗聲悠然遠去，午後的大樹下靜謐如斯。她將小湯匙含在唇邊，空出的手緩緩勾住他染上皺紋的指間。

「謝謝你，你對我真好。」她眼睛彎彎，帶著一點點含糊地說。

這沒什麼，真的沒什麼。然而他不太確定自己有沒有說出口，只是一瞬不瞬地望著她。

美麗的從來不是中文，也不是日文，而是站在枝葉間篩落的陽光下，站在木漏れ日裡，在漫長的光陰中始終站在他身邊的，對他微笑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