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與朽，與敘事的幽靈〉：期望相遇的那個夜晚

『在與幽靈相遇之前，我們必須先成為幽靈。』

那時是深夜，他獨自一人走在人煙稀少的街道上。

剛從醫院下班，他應該要立刻回家，洗個澡，看個電視，或讀本小說，將壓抑了一整天、甚至好多天的心靈放鬆。

但此時他只想消失。

消失在人群裡、黑夜裡、世界裡。

消失到哪裡去都好，只要離開這裡就行。

會選擇這個職業，並不是經過多嚴密的考量，只是現實逼迫他面對殘酷的一場虛幻之夢。薪水優渥了點，但那裡終究只是牢籠，是夢想凋零的地方。

他必須面對壓力，來自同事、來自病人、來自自己要求自己。

他們都說，只要考上了就會有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且薪水這麼多，不愁吃穿。

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

他在醫院的頂樓蜷曲著身體，蹲著哭泣。

為什麼自己不快點消失？

只要消失了，就不需要再忍耐這世界的謊言。

「欸，你在幹嘛？」陌生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

他抬頭望，果然是個陌生人。「要你管。」

看到他臉上哭花了的臉，對方仍然維持一臉淡定與從容，優雅呼出一口嘆息。那人伸出右手，試圖將他從低矮的邊緣牆上拉下來。「因為很危險。」

他沒有想太多，牽起伸到眼前的手，微溫的體溫很舒服，被對方包覆的手掌汲取了安全感，讓眼淚停止掉落。

「你是誰？幽靈？」接過對方遞過來的手巾，面帶些微的尷尬。

「你希望我是嗎？」

他沉默半晌，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最後只好開口說：「我希望我是。」

男子凝望著他半晌，表情依然冷漠毫無變化，「既然如此，那就辭掉工作，到我這裡來吧。」

「欸？」

「到我這裡來，一起成為幽靈。」

他應該要感到害怕，但實際感受到的卻是充滿全身的暖意。大樓外圍的冷風吹不進牆內，在那人的牽引之下回到了幽靈的國度。陌生人眼神變得柔和，即使五官表情看不出轉變，他就是感覺得出來，他是個溫柔的人。

「你到底是誰？我的幻覺嗎？」

「我是朽。只要你希望，我可以是你的任何人。」

聽起來真誘人。「那麼，我就是穗。我是你的書店的主人，你會讀我讀過的每一本書，會聽我唸每一個幽靈的故事。我們期待與彼此相遇，就在今晚，我們的願望被實現。」

朽輕輕笑了。「還沒有。走吧，回到書店裡，才是美夢成真。」

穗看著朽輕盈轉身，卻沒有移動腳步的意圖。「你只是一場夢嗎？」

他不想再經歷一場終究幻滅的夢。在破碎的夢裡，幽靈復生成為生者的過程是無痛而麻木的，但如果不能再感受到痛楚，就無法證明自己的存在。那麼，為了存在，穗希望自己可以成為幽靈。

「跨過牆的那一端才是一場夢。」朽仍牽著她的手，沒有想放開的意思。

「為了遇見你，我成了幽靈。」穗向朽跨出了步伐。

「我們都是幽靈。」

──叮鈴。

店門上的鈴鐺發出清脆的聲響，穗從午睡中被喚醒。

一如往常，門口沒有半個人影。但穗還是掛起笑臉，用開朗的聲音為書店今日的第一個客人做開場白。「歡迎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