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1-01|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天兵流氓連》(二):像極了愛情

我討厭98號,98號大概也討厭我。
這不是在致敬辛棄疾,只是在講述一段無聊又尷尬的記憶。
還記得在當兵的倒數第二個月,正好是天氣最溼熱的時候。
偏偏連上的冷氣壞了,全部人就只能泡在臭汗裡睡覺。
想當然,這個一點也不團結的連隊,再次因搶電風扇而陷入內鬨。
由於我是春季兵,所以同僚難免較多社會人士,身上刺滿了龍鳳虎豹等各式猛獸,弟兄間吵到動手的情形也不新鮮,不時還能看到火爆的全武行現場,加上天氣燥熱,我們都難免染上一層躁意,也讓衝突變得更加蠢蠢欲動。
我和隔班的98號也就因此結仇。
98號人很黑,厚厚的嘴唇、深陷的眼窩、以及二段式隆起的鼻樑,讓他長得很像印度人,準確來說長得非常像《三個傻瓜》裡面、比較瘦一點的法罕。所以我那時喜歡背後叫他「阿三」。
因為98號會直接將兩個床鋪共用的電風扇挪到靠近自己的位置,讓容易出汗的我非常不爽。反應無效後,我直接將電風扇移動回中間位置,甚至把電風扇向我的位置多傾斜了30度角。
這下98號也不樂意了,帶著兩個同班臨兵過來和我喬事,結果兩邊都吵得不可開交。表面上我是吵贏了,奈何對方人多,所以最後只好採取折衷方案,也就是讓電風扇回到中間位置,而角度涵蓋面需要照顧到我的床鋪位置。
吵了這次架,我們開始互看不順眼。
是的,我因為這樣雞毛蒜皮的蠢事,在軍中又多了一個敵人。
於是晨跑三千公尺的時候,跑在我後方的98號開始會不小心踩到我的腳,我也會再閃避的同時還他一個拐子;我會在連上即將檢查儲物櫃之前,「一不小心」地在他置物櫃旁丟下一片紙屑,他也會在排長教訓我後,積極提醒排長我的姓名與號碼,以便排長對我安排後續的針對性教育。
暗潮湧動的晨練時間
暗潮湧動的晨練時間
這些齟齬持續累積,就像疹子一樣讓人不痛快,但也算不上什麼大事。
畢竟我和98號也不想惹禍上身,加上已經有幾組笨蛋打架打上了法庭,為保持清白的身家,我們繼續著暗潮洶湧的冷戰模式。
於是我們繼續著相看兩厭、沒有敬亭山的日子。
這段沒有煙硝的戰爭,直到75號「屁桃」出事後,才稍微出現變化。
75號是一家711的分店副店長,略胖的身材、像李子一樣黑中帶紅的膚色,加上神似史瑞克的御飯糰臉型,讓他在人群中極具辨識度,特別是臉頰上天生自帶兩團又大又圓的腮紅,因此被取了「屁桃」這個綽號。
屁桃為人堪稱老實,除了偶爾情緒容易上頭外,本身是非常好相處的傢伙,我和他也在罰勤時一起上靶場割過幾次草,交情還算不錯。
某天洗完澡,屁桃的錢包直接從置物櫃消失,將近5000塊的現金連同證件一起不翼而飛,屁桃生動地用那張屁桃臉,表演了什麼叫做欲哭無淚。這起竊案讓連上開始加強了戒備,命令我們將錢包鎖在中山室的置物櫃裡,運動、出勤、甚至是洗澡,錢包也都要隨身攜帶,除了休息時間之外,所有人也被禁止進入大寢室,但凡有人在出操時偷溜回寢室,視同嫌疑犯。而一向瞧不起我們的劉班長,也在某次集會十分不屑地對著我們喊話:「別得意太久,只要我們想查,你決定逃不掉。」
也許是為了繼續體驗貓鼠遊戲的刺激感,或是純粹想讓連上長官們難看,這名小偷決定繼續頂風作案。
在一個熱到槍管發燙的午後,倒楣的屁桃再次遭竊。小偷這次還算盜亦有道,特地將屁桃的證件挑出來,丟在垃圾鐵桶上;所有的現金也照樣消失無蹤,屁桃徹底失去了對人類的信任心理。
「這樣的狗屁部隊,肯定會在戰場上互相打黑槍。」我在全體罰站的當下如是想道,眼光同時下意識地往98號身上看了一下。98號隨即回瞪了我一眼,黑臉上露出戒慎警備的神情,讓我感到有些滑稽之餘,心底也泛起了一絲不安。
為了重振官威、嚴打潛在罪犯,連長與士官長決定下劑猛藥,預計在一夜間讓嫌犯徹底曝光!於是我們被要求原地排排站好,一個個用X光掃描棒仔細盤查,每個人再將身上現金一張張地攤在桌上,再讓排長比對我們入營後登記的現金數目。劉班長也在一旁對潛在的匪諜做最後的精神喊話:「自己出來,省得你多蹲兩年牢,關出來只能一輩子撿角囉。」
他的自信真有魅力,可惜檢查依舊沒啥成果。
第一輪檢查完畢,換到士官長檢查的環節。這回的手法就比較簡單粗暴了,士官長一班一班地將人領上寢室,並命令我們互相打開置物櫃和黃埔包交叉檢查,就看贓款會出現在哪個傢伙的個人物品裡,那這人多半就會是兇手。這個檢查方法較為耗時,時間隨著徒勞的分批檢查而逐漸接近半夜。
互相堤防的88號與98號
互相監督的氣氛很快演變成相互間的猜疑,對於小偷身分的猜測嚴重動搖了本就不高的士氣。我們面面相覷,心裡早就將這個賊罵了成千上萬遍,有些人甚至開始檢討屁桃這個受害者,對他投以怨懟的目光;幾個入營後每週被特別要求尿檢的前科犯也十分緊張,因為他們很自然地被當成第一順位的懷疑對象。
76號,「老蟲」。是一個身上刺滿鯉魚、般若的現役黑道小弟、吸毒前科犯,理所當然地成為頭號嫌疑犯。一來大家相信他有足夠的動機偷錢,再者他和屁桃就在同一班,想對屁桃下手簡直再方便不過了。
檢查時間實在有夠久,所有人都站得腿痠腰麻,某個幹話仔首先憋不住了,忍不住抱怨了起來:「一定是76啦,哪個人放張鈔票到他床上,就可以提早結案了。」 76號雖然是個黑肺小毒蟲,但聽力可不差。他聽到這句話也不冷靜了,馬上扯住幹話仔的領口大罵:「幹你娘!你敢衝康,我就讓你一輩子坐輪椅。」
吵吵鬧鬧間,我聯想到剛才98號那詭異的表情,原本平靜的內心頓時起了波瀾:假如98號故意往我包裏塞幾張鈔票陷害我,或者他其實就是小偷,故意把屁桃的錢放我置物櫃裡來嫁禍我,該怎麼辦?」
一想到98號那可憎的詭異表情,我就嚇得手心冒汗。一想到我為了個電風扇與人結仇,接著還要背上一起竊盜前科,就讓我感到無比後悔。
輪到我檢查時,我戰戰兢兢地看著鄰兵打開我的置物櫃和黃埔包,心裡一邊默默祈禱;由於之前與排長發生過齟齬,我敢肯定若有鈔票出現在我的包裡,鐵定會變成最佳的代罪羔羊。就在翻翻找找間,我腦袋甚至預想到了自己走出看守所,朋友來接風一起吃豬腳麵線的畫面……
士官長看我神色有異,於是親自翻開我的黃埔包仔細檢閱,連我帶來的書本也被一頁一頁地仔細翻動,一雙老眼緊緊盯著書頁間的縫隙,彷彿有張鈔票隨時會從書皮裡滑落似的。
好在,這次的檢查只是虛驚一場。
接下來換到98號這班進行交叉檢查,我又往98號臉上瞧了幾眼,只見他一臉戒慎恐懼,那副不甘與懊悔的神情讓我感到十分熟悉。我們眼光稍一交會,隨即便讀取了彼此的懷疑之意。剎那間,98號臉上快速從厭惡、遲疑過渡到恍然與釋懷,想來我的表情也經歷了差不多的歷程。
我和98號瞬間達成了和解,愚蠢的冷戰也在此刻告結。
至於那名富有反抗精神的小偷有沒有被抓到呢?答案是沒有。而之前對我們大下馬威的劉班長,事後表示自己要去準備軍官升級考試,這樣往後就不必再管這種狗屁倒灶的鳥事了。
這件事除了讓我體會到什麼叫亡鈇意鄰,我還有了別樣的心得:那種維持著表面關係互相猜忌、揣測對方心情而心神不寧的感覺,還真像極了愛情。
但那又是別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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