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停下動作,我才意識到身體變得多熱。
我鼻腔傳出絲絲鐵鏽味,渾身毛孔汗出如漿,走起路開始頭重腳輕。
我小心啜飲水壺溫熱的苦水,塑膠配合消毒片的味道不再讓我反感,反倒有股解渴生津、香檳氣泡酒似的特殊風味。
「你很勇喔!」屁桃說:「草坪一半都給你割完了,這麼拚...是有錢拿膩?」
「我不太喜歡耍廢。」
「耍廢?如果你是說我,我會不爽喔。」屁桃裝作臉色一沉,一張肉臉頓時倍顯喜感:「我也一直在割诶。」他努了努下巴:「三連那批人才在耍廢,他們十分鐘不到就在那邊靠夭喊熱,我是做一下、休息一下,已經算很認真啦。」
我看了看,發現三連「瓢蟲」那些人衣服也沒多濕,正其樂融融地聊天打屁,這下倒對屁桃有些抱歉:「辛苦你了,我不是說你廢,我只是做事比較容易投入而已啦,看到這些雜草亂成這樣,才會有些強迫症發作而已。」
屁桃說:「做事一開始就這麼認真,你下午鐵定會頭暈、手腳無力了。」他擦了擦腮紅上的汗珠,臉上紅彤彤、像顆剛出冷藏櫃的大蘋果:「就算你提早拔完草,班長也會要你做別的事情。你到時候再說要休息,反而顯得你最不合群,別當我沒提醒你。」
我覺得很有道理,卻又有些訝異:這種通透的角色應該我來當才對吧?這可是屁桃诶?
屁桃說的道理,倒和《渾然子》中的「農夫耕田」有些相似:做事不講究張弛有度,往往只會事倍功半。
「你這樣的人,很適合來大夜班!」屁桃兩眼放光。
「大夜班?」
「小七大夜班常常會有突發狀況,加上又要補貨又要記帳,如果是你這種人來做,一定能hold得住。」
「重點是齁,你這種人一做事就悶頭狂做,很適合不用和客人互動的大夜班啦!」
我和屁桃邊割草邊聊,才知道屁桃在蘆洲某便利超商做著副店長,據屁桃所說,因為他做事認真又討人喜愛,所以才在半年不到的時間內,榮升副店長的大位,勝過幾個早他入職的老屁股。
「我月薪現在四萬八。」屁桃說:「店長說位子可以留給我,我回去他就繼續往上調。」
我對屁桃的工作表現表示肯定,他聽完臉上反倒多了分尷尬:「不過我想自己開一間小七的加盟店,所以不會想繼續做下去。」
我不再說話,畢竟一個還沒經濟獨立的人,有啥好建議能給屁桃這樣的社會人士?只聽他自顧自地講著生活上的點滴:「我啊,最近在和一個女生聊,她感覺滿喜歡我的,不過她已經要出國念碩士了。」
「蛤?」
屁桃汗也不擦了,杵在原地眼冒星星:「下禮拜我就會去問她要不要和我交往,她是之前到我店裡認識的,我們Line上聊了也快半年了。」
「我都會拍照給她看喔,她都會說我很可愛。」、「可是她滿難約的,不過只要能把她叫出來,我一定很爽。」
當時我的兩性經驗也不多,聽了卻也替屁桃感到不對勁:屁桃對這份感情的走向,未免也樂觀過度了吧!
他像條相信「主人只是在和我玩捉迷藏」的流浪狗,我實在不忍心戳破他。
「挺好啊。」我擠了個笑容。
下午階段的工作開始,由於我割草的進度較快,於是蛋頭先生命令我支援砍荊棘砍得有些苦手的方格斯。方格斯一直一人默默在角落奮戰著,蛋頭先生看我工作比較得要領,就讓我拿著工兵斧與他一起處理幾株帶刺的小樹。
像方格斯這樣的人,每天都會在路上碰到成百上千個。
他中等個,肚稍油,粗框眼鏡小厚唇,話少人微還低調,典型的老實長相。
我們沒說上幾句話,就開始當起一日伐木工。
那幾株小樹的根莖十分糾結,帶刺的樹枝與粗礪的樹皮讓人不太好下手,稍微討論後,我們決定一人負責扯住樹枝、一人用斧頭替小樹「除刺」,再一起將樹連根拔起。
當清除植物的標準作業程序建立完畢,再繁複的工作也被能被拆解成數個小單元。我和放下戒心的方格斯才漸漸熟絡。
方格斯本身倒不是話少,只是身在狼群讓他顯得有些侷促不安,一向缺乏傾訴管道。
他所在的十五班負責軍械庫的清點作業,常在清點完槍枝後提前回到連隊休息,這群人也就得到控制重要家電—電風扇的權利,喜歡直接將電風扇用皮帶綑在自家床鋪的床腳,或是幹走別班使用情況良好的電風扇,供自己使用。
因此,精緻利己的十五班很不受人歡迎。
而這群跋扈份子的頭頭,則是15號「牛蒡」。
為什麼叫他牛蒡?因為他是個瘦瘦長長、接觸多了會讓人想烙賽的傢伙。牛蒡平時對人一派客氣大方,實則惡名在外,最愛把自己做角頭的叔叔掛嘴上炫耀,恐嚇其它弟兄不要對自己不長眼,因此許多人對他敢怒不敢言。
「15號要我別和他搭同班車。」方格斯老實的臉孔漸漸佈滿了怒意:「他說我和他當同班臨兵是我的榮幸,我應該要好好捧他懶趴。我不想屌他,他就惱羞說要在我下車的地方打我。」
「等等,要打你的話,怎麼又要你別和他搭同班車?」
方格斯笑了,臉上多了股鄙夷之色:「那天我哥來載我,他看了就不敢打我主意。」
我繼續問才知道,方格斯的老哥,原來也是個大有來頭的道上兄弟。也不知道長得是如何凶神惡煞,讓牛蒡嚇得如此色厲內荏?
「...你也真是低調。」
我們合力清除完荊棘灌木叢,接著便蹲下身清理剩下的雜草,處理成堆後再放上垃圾子母車、拉到山谷邊緣傾倒。
這過程中,瓢蟲和其他三連來的廢人只是蹲在一旁慢吞吞地拔著草莖,但他們聊天的話題很是引人注目。
「你在日本都開怎樣的雜某?」其中一個廢人問瓢蟲。
土財主家庭出生的瓢蟲很有分享慾:「你說我在新宿喔?當然都是找阿姨類型的啊。」
「哦哦,你喜歡找年紀大的齁?雜某是不是真的『四十如虎』啊?」
「不一定啦,不過她們比較懂怎樣包容我。」瓢蟲大方暴露著他的心理性缺失:「我喜歡被溫柔照顧的感覺。」
方格斯和我相顧搖了搖頭。
陷入回憶的瓢蟲一臉陶醉,我忍不住說道:「他晚上多半在乾吃奶粉、看著照片喊媽媽。」
方格斯忍不住笑了。
就在我和方格斯停頓一會的功夫,蛋頭先生見縫插針,向我發作了起來:「喂,那邊的,停下來是怎麼樣?」
我置若罔聞,做出一副認真拔草的樣子,好像啥也沒聽到一樣。
「手邊繼續動作,不要打混。」
看在我手上斧頭的份,蛋頭先生的嘴就不能和華盛頓老爸一樣客氣嗎?
等蛋頭先生走遠,方格斯便有些忿忿不平:「做事再怎麼認真,上面的人也只當你應該,真是學到了。」
「好人嘛...就是活該被槍指著。」我突然想起《讓子彈飛》的台詞。
當時我還不懂,所謂管理者要不要對我和顏悅色,和我工作認不認真關係不大,倒是和我的「統戰價值」關聯性極高,不過這又是後話了。
熱辣的太陽逐漸西斜,消失數個鐘頭的涼風又再度吹拂大地。
我們將撐破靶場棚子、已經被砍下的大樹幹分成幾截,然後再拋下山谷。
為了趕在五點半前收工,讓我們有機會放假離營,大部分人像打了雞血一樣認真,在太陽下吐著舌頭、將一節節樹幹拖行到山谷邊緣拋棄,簡直像群認真工作的雪橇犬。
到了下午五點,原先荒蕪破敗的靶場已修整完畢。
它現在有了整齊的草坪、相對單調的生物圈,沒有生物遺跡的廁所,正常的靶場碎石地,以及不再堵塞的管道系統。與之前叢林一樣亂糟糟的模樣比起來,現在的靶場簡直與Kato公司的模型一樣乾淨工整。
這就是所謂的「兵過如篦」吧!
鑑於我們超出預期的工作進度,營長大方批准只需補假一天者的離營申請,等我輾轉回到家時,天色早已暗沉如水,但爭取後的自由始終讓人頗感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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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我已不再執拗地認為凡事認真負責,困難總會事緩則圓,但大致還認為做好本分就能得到符合比例的回饋,而軍隊教育無疑在試圖加強這種思維模式。
可惜,片面突出某一性格品質的重要性,是個早被成功學玩爛的招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