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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月廳駐事─命罰(4)

奕茹隨著總仔等人沿著地巖水庫周邊的步道找了好久,然而始終沒見到失蹤學生的蹤影。一夥人忙了將近三小時之久,已經有人感到身心俱疲,最終總仔決定先讓所有工作人員回到營本部稍作休息。
雖然這裡稱作是水庫,實際上是一座環山而繞、大得不可思議的風景區。奕茹看簡介時有看見這一段描述:水庫只是當地人的習慣的稱謂,宜蘭並沒有興建水庫的需求,單純只是這樣形容起來比較方便罷了。
恰如其名,這裡不是面山就是見水,一但迷失在這裡,恐怕隨時都有生命危險。方才眾人沿著水邊找,提心吊膽地一邊睜大眼睛、一邊又祈禱自己不要在水上看到自己同學的身影。所幸總仔的成熟不僅止於他的外表,同時也表現在他的行為上。不論是指揮有序地分配善後的任務、一邊電話聯繫校方和接駁車輛,或是著手處理提前終止露營活動的工作,都顯得不慌不亂。
奕茹不得在心中大力讚許總仔。他是活動的總召,不難想像這樣的壓力有多大。但以學生而言能有這樣的判斷力和穩定的情緒相當難能可貴。如果不是總仔安撫了其餘學生,恐怕早已引起眾人恐慌。在這個社群媒體發達的年代裡,稍有不慎就會引發不必要的社會撻伐。那不是大家所樂見的情況。
奕茹跟著負責尋人的隊伍找了幾輪,很快地便發現這樣的做法不會有結果的。經過水流屍的襲擊和慰靈碑奇異變化後,她認為失蹤的學生和那水流屍肯定脫離不了關係。但她也走過先前和欣澤幽會的地點也一無所獲。這片濕地附近又是大片大片的森林,若真要一處一處找過,恐怕等找到人時也為時已晚。
「妳在這裡啊。」欣澤發現了奕茹,快步向前給了她一個招呼。
奕茹揮了揮手,說:「我剛剛跟著那個紅頭髮的金剛鸚鵡一起找人?怎麼樣,你那邊有消息嗎?」
欣澤搖搖頭,臉上掩藏不住擔憂。「這裡實在太大了。何況我們也只是學生,裝備還是技能都有限。聽說總仔那邊報警了,等等就會有警察來。」
「也只能這樣了。這件事之後恐怕會鬧很大吧。」
「畢竟警察或是消防隊都來了嘛,這也沒有辦法。但是現在還是先找到人為優先,顧不得那些了。」
「是呀,真的是可惜了。」
「嗯⋯⋯可惜了⋯⋯這次的營隊這麼棒,這樣看起來不得不提前結束了。」
「你幹嘛這麼失望啊,帶個營隊而已,你們還年經,機會還很多不是嗎?」
「那可不好說。」欣澤兩手一攤,接著說:「我說的不是活動。」
「那是什麼?」
「我說的是──是妳。」
欣澤的目光溫柔彷彿冬日中的暖陽,在這寒冷的水庫霧氣中穿射而入。奕茹險些動搖。
「白癡喔⋯⋯不要開這種玩笑。」奕茹低下頭。
「我是認真的。」
「但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奕茹站穩了身體,雖然她是很容易對男性暈船的體質,但是她還是很能區分輕重緩急。
「好吧。但是不管怎麼說,我希望可以有妳的聯絡方式。不然像上次約妳出來差點錯過時間一樣,那就太可惜了。」
欣澤口中所指的,當然是昨晚在濕地之約,那時兩人因為各自忙碌,完全忘了事先交換聯絡方式,要不是奕茹走出營地時想起有這件事,恐怕就要把欣澤丟在溼地吹風了。
奕茹答應了,兩人迅速換了聯絡方式。欣澤苦笑了幾聲,說是接到了總仔的通知,宜蘭縣警察、消防隊、義消已經準備進來水庫了,據說還有許多好事的居民和記者都來湊熱鬧。奕茹知道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不得不承認這種搜索失蹤人員的工作還是得交由專業的處理。
「不管怎麼說,接下來都沒有我們的事了。東西收一收準備回家吧。只是總仔就比較衰了,這次活動總召一定得扛一些責任。」
奕茹嘆氣說:「但這也不能怪他。一口氣失蹤這麼多人,這麼非比尋常的事任誰都不會預料到的。」
欣澤點頭附和:「真不知道外面的人會怎麼流傳這個故事?該不會推給水流屍作祟吧。哈哈,怎麼可能!」
「這個年代不會有人信這種事啦。」奕茹嘴上這樣說,但不久前才有過學生玩鬼抓人玩到出人命的案例,新聞會怎麼大做文章似乎也是可以預期的。
但是欣澤卻很真的地回應:「其實仔細想想就知道,地巖水庫這麼久以來都沒有發生過什麼重大事故,雖然有水流屍傳說,但這些和平的日子久了,根本不會有人真的當作一回事。」
奕茹「喔」一聲,她沒想過這裡居然意外的安全。她知道那水流屍的怨念極強,實在沒道理會讓人這麼好過,就算她沒有什麼在物理上傷害人的能力,影響別人心智還是做得到的。
奕茹和欣澤緩步走在石板道上,這裡開始林蔭齊聚,風吹散了頭頂的枝葉緩緩擺盪,一股涼意沁人脾肺。
隨著颯颯林響,奕茹總覺得這些故事總給一些感到的奇怪的地方。她左思右想,最後還是決定開口:「不過,那個慰靈碑就這樣蓋在姑娘廟的原址上,就一塊慰靈碑而已,一點誠意也沒有,那些出資立碑的人既然有錢,難道都沒有想過重建嗎?」
欣澤聞言,沒有直接回覆她的問題,反倒一臉疑惑,說:「重建?不用啊,原來的廟就還在山上,聽說以前颱風的時候吹垮過一次,但是經過整修後就恢復啦。至於慰靈碑才是後來立在水庫廣場的遊客中心附近給大家看的,當作一個傳說的賣點吧。」
奕茹停下腳步。
「⋯⋯你、你說什麼?」奕茹感到背脊發涼。
「怎麼了嗎?這有什麼好驚訝的?我以為這大家都知道⋯⋯」欣澤話說一半,奕茹立刻大動作掏出藏在口袋裡的簡介,整張紙嘩啦嘩啦地迅速攤開。她聚精會神一字一字瀏覽,過了好一會才從角落的照片欄位發現那不起眼的破廟。由於實在太像廢墟了,容易令人以為是歷史照片而略過,不過仔細看去,照片下還是有幾行文字說明是不對外開放的現址。
這樣想也合理,這樣一個傳說色彩濃厚的觀光景點,不管怎麼說都不至於貿然將地標拆除。但與其花錢建一座紀念水流屍的廟宇在風景區,還不如簡單立個碑淡化妖魔化的色彩,將剩餘的空間轉變為營區來妥善運用,這才是一流的商業操作手法。
所以那座廟還在。那個慰靈碑不過是個障眼法。
但慰靈碑紀念的主體正好就是那水流屍,順理成章地牽起「緣」,同時也成了那水流屍的力量衍伸範圍。這也是她之所以會在碑上感受到奇異的變化和干擾的原因。
營區裡的作祟現象恐怕就是這樣而來。
「那座廟在哪裡?有路可以走嗎?」
「有!」欣澤立刻心領神會,「總仔剛剛帶隊都是沿著水邊找,應該是沒有想到山上也有可能。」
欣澤指著簡介上的地圖,在遊客中心附近有條用虛線畫出的小道,一路朝山區延伸而去,算了算距離大概幾百公尺的距離,說遠並不遠。
奕茹折好簡介,「謝了,不是沒想到,而是因為水邊危險,所以才有必要優先找。何況山區更大,以現有的人力要去搜山是辦不到的。」
「那麼只有我們兩個不就⋯⋯」
「不是『我們兩個』,而是只有我。」
「什麼意思⋯⋯?」欣澤頓了頓,說:「這樣不好吧,我們還是等警察和搜山隊伍來⋯⋯」
奕茹揮揮手打斷:「來不及了,我先朝山上的姑娘廟那邊去找找看,如果運氣不錯,可能在救難隊出動前就把人帶回來。至於你,當然也不會閒著,我需要你回去通報總仔和其他人,你還是學生,甚至還是工作人員,在這個節骨眼脫隊會給大家造成困擾的。」
欣澤表情略有尷尬,本來英俊的臉龐蒙上一層不甘,一對躍躍欲試的手剛舉起,又立刻像是被澆熄的營火,隨著煙幕重重落下。似乎不是很滿意被小看,但他仍是應了聲,語氣失落地說句「路上小心」之類的話後,便轉身往營本部的方向離開。
欣澤走遠沒多久,奕茹掏出手機撥了電話,她想向藍月淨請教幾個問題,畢竟論人與物之間「緣」的問題,舒月廳是這方面的專家。也許她能夠解答那塊慰靈碑的問題,這對於理解水流屍的力量運作方式相當關鍵。
正如奕茹先前的猜想,大多數的鬼魂並沒有足夠的能力可以實質影響到人類。倘若有,那必然是透過某種特殊方式或媒介。她在「中邪」的巧巧身上並沒有發現任何被鬼魂侵略的氣息,如果水流屍可以透過慰靈碑來影響人,那最多也只是配合濕冷的氣候、夜間瀰漫的霧氣等,透過極為間接的方式影響巧巧精神狀況。這都和「中邪」的定義可是天差地別。如果巧巧的發狂現象以及自己在慰靈碑附近感受的幻覺變化來看,頂多那水流屍能辦到的也不過就是影響人的心智而已,並不足以為懼。
然而事情真的有這麼單純嗎?
事出必有因,世上任何發生的事件都不是平白無故的發生。
奕茹轉念再想,剛才欣澤曾說過縱然這裡有這樣恐怖的傳說,卻鮮少有事故發生。至少是沒有發生過會讓人聯想到是鬼魂作祟的事情。這表示一定觸發了什麼開關,才會引起這些現象。
奕茹又重撥了幾次電話,藍月淨仍然沒有接聽。
「看來只好自己來找答案了。」奕茹嘆了氣,隨後隻身步上長道,往山的方向去。

「你這道符令能撐多久。」周添賜坐在病床上,他的小腿好像剛經歷過一場沒有留下痕跡的世界大戰。此時痛覺早已消失,但心裡總揪著,腦袋裡的記憶讓他覺得自己斷了隻腿,此刻平靜得只剩下空調的噪音在病房內跳動,如果不是周添賜額上殘餘的冷汗,大概沒人發現這裡方才被他像是瘋子一般翻天覆地過。
病床邊有兩人。戴著墨鏡的那人被周添賜喚作趙天師,他駝背坐著,雙手抖動不停地脫下身上的黑色西裝外套交給站著的年輕人,讓他撫平摺好。絲毫沒有方才出手化解周添賜的矯捷身手,此時鬆懈下來的模樣充滿病態。說不定還比周添賜更適合躺在病床上。
「業障。都是業障。」趙天師口齒有點不清,萎縮的牙齦讓他不好張口,縮著嘴說話總是特別艱辛,一開口便看得見紅紅的血肉。「我不是告誡過你別再回來台灣,一回來就一定出事。怎麼?忍了二十年了,忍不住回來送死了?」
周添賜冷哼一聲:「回國前我不是在電話裡和你說過了?我還以為你多厲害。給了你二十年的時間,也還沒擺平那個詛咒。我看你是想在我身上賺錢,故意不一次解決那個妖怪,好跟我敲竹槓吧!」
「我可是在你一下飛機就跟著你東奔西跑了,我勸你最好把這句話收回去。你以為你能活到現在是憑誰的本事?」趙天師語氣平穩,看似沒有半點情緒,卻又立即讓周添賜閉嘴。
他心中自然知道趙天師所言不假,若不是當初他壓制了詛咒,自己早就沒命了。只是他仍想多說兩句,儘管收起了氣焰,嘴裡仍是不住抱怨:「二十年前,我一開始是逃去柬埔寨,但沒多久我就發現小腿的症狀又痛了起來,時不時都會夢到那個惡鬼!我知道是距離不夠,所以就再往南非跑;過了好一陣子相安無事的好日子後,突然在某一天腿上莫名其妙的疼痛又復發,於是又往墨西哥⋯⋯直到現在幾乎把地球繞一圈了。算我輸了,我認了吧!反正都是要痛,不如回台灣來,反正我也無路可躲了。照這樣看起來,我還有救嗎?」
趙天師低吟一聲,墨鏡底下的眼眸一半露在鏡片之外,眼白混濁看起來異常詭異。他沒有直接回覆周添賜,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無解嗎?」
趙天師喉嚨清了清痰,用手搔著臉頰,眼神飄向窗外。
「說點什麼吧?我還不想死!」
此時那隨侍在旁的年輕人開了口:「師父的意思,是要你明白這世界上的因緣不是說斷就斷。不管是冤親債主還是宿業果報都是事出有因。」
「少年仔,你很會說是嗎?」趙天師不悅地開口,年輕人立刻縮了回去。他把目光再轉向周添賜,「差不多就是我們阿善說的那樣,這樣你明不明白?」
「聽嘸啦。你們這行的術語關我什麼事?我只要你們解決我的問題,錢不是問題,你就開口!」
「你早點這麼說不就得⋯⋯咳⋯⋯歹勢。」趙天師一邊咳嗽一邊向阿善招手。阿善趕忙從肩上八寶袋掏出一罐竹筒朝杯子倒水,同時掏出張黃符點燃後丟入水中,接著伸腕比了個劍指在碗中攪開。「師父喝水。」
趙天師抖著手接過,大口大口灌入喉中。不一會兒便打了一個大嗝,只見他的咳嗽停了,就連手也不再抖,整張臉看上去看上去有精神多了。他挺起腰扭了扭鼻子說:「二十年前跟你收幾百萬,這次只要五千萬就好,便宜。」
說到底終究是要談錢的。周添賜不動聲色,知道這人的習性就是這樣,要是在這裡討價還價只怕要斷了自己一線生機。他曾經找過各種自稱能夠通靈的和尚道士甚至牧師,然而只有趙天師有點料,至少能夠短暫化解自己無端發作的疼痛。眼下這根浮木無論如何都能拋下。
「成交。你要麽做?」
「水,爽快。希望你付錢的時候不會跟我擺臉色。接下來我要你詳細跟我交代,你是怎麼和地巖水庫的女鬼扯上關係的。」
「什麼關係?哪能有什麼關係?」
「周先生,如果你還想活命你交代得越清楚對你越有利。」
「哼!你再問一千次也不會改變,這都和我二十年前說過的一樣。我就是走在那條水路時眼睛隨便一飄,沒想到就看見一具屍體從上游飄過來,我那時候覺得很可憐,所以把屍體撈上來收埋。啊你也知道,我們這種凡夫俗子——尤其有在簽牌的,就是有那麼一點私心啊。我心中有跟祂求,拜託讓我大家樂簽有牌,讓我有錢我一定還願而已。事情沒有這麼複雜,我也還願了,幫祂起了一座瑞氣千條的廟,還有什麼好不知足的!」
「還願?」趙天師瞇起眼,「起一間廟叫還願?那可不見得。你當初還有沒有答應人家什麼?」
「沒有。說到底就是那個女鬼貪得無厭。做人無德才變鬼,缺德人死了也是缺德鬼。她給了我一百萬,難道我要吐一千萬還祂嗎?祂又沒命可以花。」
「這樣聽起來好像有點奇怪⋯⋯。」阿善忍不住多嘴,「周先生,根據你以前和我們說的故事,你是民國七十一年的時候收埋那個水流屍,但一直過了十年左右才開始受到詛咒⋯⋯?」
「怎麼樣?哪裡奇怪?」周添賜一臉狐疑,不知道這個年輕人哪來這麼多廢話。
「那個年代我還沒出生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假如真的是這樣,你怎麼這麼確定就是那個水流屍搞的鬼呢?」
「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麼,原來不過是這點小事。」周添賜一臉不以為然,「我想那時候知道是我賺得不夠多,所以沒有找上我。後來我靠著中獎的彩金搞開發、弄工程,這才累積一點錢,只是誰知道就被警察盯上了。真是沒道理。」
「你才沒道理。」 阿善在心中默默罵了一聲,便不再多言。
趙天師雙掌一拍,瞪了瞪阿善,像是在責怪這個新收的徒弟廢話很多。他這段時間接了幾個案,每次和客戶溝通的時候總喜歡自己跳出來解釋一大串,好像急著要展現自己專業一樣。要不是自己頭銜還掛著「天師」,人家說不定還以為自己是這個小鬼的細漢仔。
他的不以為然寫在臉上,此刻又不宜發難,決定直接奪回話語權:「好,既然如此,看來不過就是個被貪欲俗念束縛的惡鬼,我這就擇日來起壇,你就選那天出院來吧。我會安排你去安全的地方躲著。等滅了祂你就準備付錢。」
「果然三句不離錢。」周添賜笑了,他打從心底討厭這個人。
「我是服務完才收費已經很客氣了。」
「是,道長說了算。」周添賜雙手一攤。
阿善心裡總覺得哪裡不太妥當,嚅聲說道:「但是⋯⋯」
「囝仔人有耳無嘴!沒你的事情就惦惦。」趙天師不悅地站起身,他的身體好像又開始出狀況,駝著的背讓他腳步虛浮蹣跚,一把從阿善手上扯過他的西裝外套,抖著套上。
「道長,沒事吧?我看你身體⋯⋯」
「比你還健康,我還會多活四十年呢。」趙天師舉起三根手指,「三天後我聯絡你,喬好事情就辦出院吧。」
穿林步道蜿蜒如蛇腹,地面才剛蓋上一層金黃的枯葉,隨後又被吹落的桃花心木的葉子披上新妝,隨著濕潤的空氣,越是深入往山裡走腳下越是濕滑,所幸奕茹目標並不遠,只要穩穩地踏在階梯上很快便能抵達。
路很快便到了盡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座廟簷低矮的小廟,孤高寂寞地立在一塊小空地上。
「姑娘廟」三個字簡陋又破舊的燈牌掛在屋頂上,兩端特別用鋼條固定好,像是在展現此廟經歷過的風雨。
周圍地面皆是因久未見光而聚集在一起的腐葉,由於樹林密集的緣故,此處儘管地處高位卻無法向下俯視水景。以一個以山光水色作為露營賣點的觀光景點而言相當可惜。正也因為如此,如果這裡要藏起人來也相對容易。
奕茹仔細端詳小廟,小心翼翼地繞著廟走一圈。廟的外觀和普通陰廟並無二致,除了柱子和屋頂幾處看得出毀損後修補的痕跡外,廟後還有一口很奇妙隆起約半個人高、的貼著磁磚的墓龕,門口給人用水泥封死,上頭的石碑刻著「水流媽」三個大字,刻痕上的金漆都脫落得差不多了。
忽然一陣風無端刮起,吹得林間樹響,鑽過廟埕的枯葉沙沙作響。奕茹感受到了來自四面八方的壓力,但她內心卻未曾感到緊張。
唰!
倏地,一群落葉從奕茹頭頂飛快捲落,看似平凡的葉片中卻夾雜著呼嘯之聲。
「看來是來對地方了。」
奕茹撒手一揮,渾沌之力化作黑火從她掌心迸裂而出,即時彈開了從天上刮下來的大批葉片。奕茹心中默默稱讚:這種欠人香火的鬼魂缺乏人類意識的凝結,薄弱的力量理論上連一隻螞蟻都攔不住。然而這波樹葉的攻擊顯然是有意為之,絕非巧合,那水流屍是如何憑一己之力辦到的呢?多半是利用地形優勢吧!這種地方本來就容易受山風侵擾,許多鬼故事傳說都是靠著自然現象就能辦到類似的事情,這水流屍應該也不例外。但可惜的是,無論再怎麼能幹,缺乏祭祀的鬼魂終究只是鬼魂罷了,能做的事也就僅此而已。
天上飛葉竄動,像是有意識似的,隨風重新凝聚方才被打散的葉子,隨即向奕茹俯衝而去。
拿定主意的奕茹不閃不避,臉上神情更是自信滿滿,翻掌讓渾沌之力在身前化作一門大盾,樹葉撞在盾上一碰就散,腐葉放棄掙扎垂軟在地,又無聲無息歸於寂寥。
「就這麼兩下子嗎?」奕茹覺得自己半分力都還沒出,還覺得有些掃興,「該把人還給我了吧?我知道是妳在搞鬼。」
空氣安靜了下來,奕茹猜想是對方知道力量難以匹敵,與其和自己浪費力氣,倒不如來個不理不睬。那可難辦了,萬一水流屍不把失蹤的十六人交出,時間一長恐怕就要鬧出人命了。
「我說過了吧,我才不管妳有什麼冤屈,不管在妳身上發生過了什麼事,這群學生都是無辜的。冤有頭債有主,妳應該去找讓妳不爽的源頭才對。在這邊找不認識的人出氣,還真虧妳還是曾經受人膜拜的對象。」
寂靜無聲。連風也不再吹動。奕茹面朝廟門,裡頭黑漆漆一片,一點光也沒有,但她很清楚操控一切的主使者就坐在裡面。
「喂,好歹給點反應吧。就算不說點什麼也把人還我啊,我是在跟妳講道理。」奕茹扭扭肩膀,她覺得只有自己一人對著廟自言自語,這畫面要是被路人看見了肯定被當作神經病。
突然,廟的四周有了動靜。悉悉簌簌地,樹葉間彼此摩擦的聲音響起打亂了逐漸冷卻的空氣。啪擦——一片枯葉被踩碎,和濕土交融在一起的沈悶和碎裂的脆響形成對比,此刻聽起來格外沁入人心。
後面?左邊?
奕茹一時不確定聲音是打哪兒來,但隨即又被前方相同的情境吸引。
不對!情況相當不對!
她定睛一看,赫然發現數道人影搖搖晃晃地從樹林間踏出,他們立身而起,臉上毫無表情,眼睛微睜卻怎麼看都不像是醒著的模樣。奕茹吃了一驚,這些人竟然便是那些失蹤的學生們。她緩緩退了幾步,但很快便發現這個舉動已顯得多餘,她不知何時起已被包圍。奕茹剛到這裡時繞著廟走了一圈,居然沒有察覺到這些人就在附近,想來是一開始就被隱藏住了氣息吧。
「喂喂喂——這就有點太過分了吧。」奕茹眼神快速掃過,一共十六個,一位也沒少。他們此時步伐沈重,以自己為中心不斷靠近。
一個一個都不懷好意。
「大家在找你們,該收心了不要玩了,回家吧!」奕茹的視線快速掃過。她知道此舉徒勞,但還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開口,果然現場無人反應,場子比在營火晚會中講錯笑話還冷。
嘩——其中一名學生冷不防地伸手掐來,朝著奕茹的脖子張嘴要咬。
「哇靠同學冷靜點!」奕茹閃身躲開,但腰立刻給後方的人擒住。「不公平啦,人太多了吧!」奕茹抬腿向後方一蹬,切入那人雙腿之間,接著抓著那人手臂翻身一扭,後方的襲擊者頓時被摔得四腳朝天。
她沒停下來,伸臂握拳架開緊接而來的下一人,兩人雙掌交握,但奕茹的力氣更勝一籌,她奮力向下撒手,轉眼又一人倒下。
沒完沒了。倒下的人瞬間又爬起,像是沒有半點知覺,即使被揍倒也未曾哀過一聲,如同活著的喪屍軍團,攻勢毫不間斷。
奕茹劈掌斬在其中一人脖子上,伸腳再朝左右踢開。十六人同時動作,場面頓時一片混亂。奕茹已經不記得自己出了幾拳,但處處留力,生怕一個用力過猛會打死人;更別說在這種場合使用渾沌之力了,萬一黑火失控傷人,這些人恐怕就算活下來,也不見得會比死輕鬆。
渾沌之力——又稱「黑火」,黑火並不是真的火焰,本身沒有任何溫度,它是這個世界上所有有機物「意識」集合所形成的力量,是源自於眾生意念裡,因為生產過剩而不自覺流露在天地世間中形成的渾沌,能操縱黑火的奕茹可以藉此創造出各種人類想像得出來的產物,除了創造生命以外幾乎無所不能。甚至可以將渾沌之力集中,形成巨大的能量對人造成傷害。只是黑火一但進入他人體內,便會產生極為劇烈的排斥反應,甚至會崩解整個軀體。這也是奕茹難為之處,一個不小心恐怕就要有人魂歸西天了。
「哎呀!」奕茹被其中一名身型壯碩的女學生捏住了臉頰,隨手向樹幹處一抛,奕茹「砰」地一聲撞在樹上,後腦勺受到猛烈的撞擊,登時感到頭暈目眩。但她沒來得及喘息,眾人又一湧而上,奕茹出手擊退一個朝自己肩膀抓來的男同學,那人臉頰中了一記,臉立刻腫得和麵龜一樣。奕茹再退數步,一時之間不知該鎖定哪個目標,出手也已不像先前有力。混亂中紛紛有人一把扯住她的四肢,接著朝不同方向出力,肌肉撕裂的痛苦讓她不得不叫出聲來,眼見就要把人五馬分屍之際——
「夠了沒啊!給我適可而止欸!」奕茹憤怒一喊,全身黑火猛烈冒出!黑火並沒有溫度,當然無法逼退那些扯著他手腳的人。然而她的四肢不知何時冒出了片片銀色的盔甲,完整地覆蓋自己皮膚上。那些人手一滑,竟一時沒抓穩,奕茹已經轉眼溜了出來。那十六人沒料到這突來的變故,紛紛推擠跌坐在一起。茫然地看著彼此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那混沌之力創造出來的物品隨著時間逝去,很快便會消失,奕茹剛掙脫,那些盔甲立即又化為黑火煙滅,但只是短短的幾秒鐘即夠她脫困了。
此時旋風再起,響徹林間的聲響已分不出是樹葉間的摩擦或是風聲,鬼哭神嚎般訴說著不滿和不甘。
又要來了。奕茹擺好架勢準備,她很清楚現在目標只有一個。她的視線對準了那間小廟的正中心。
廟裡依然黑漆漆,彷彿全世界所有的光都急於從此處逃逸。黑得毫無生機——即便是在這大白天裡。
吼——
不知道從哪發出的吼叫聲。奕茹卻充耳未聞,她拔腿朝廟門衝去。這時,那倒下的十六人像是受到召喚似的,又轉眼從地上彈起,紛紛出手又朝她抓來。其中一個手腳比較快的甚至已經跑到她的前方。
「滾啦幹!」奕茹此時的脾氣宛如她身上的火,低身俯衝之際那飄揚在空氣中的黑火張牙舞爪地像是一頭猛獸。
「哈啊哈啊!」那些失去自主意識的學生發著沒有半點意義的吐息聲,有得用爬的、有的用狂奔的、有的乾脆就在原地不動了。
對方慌了。大概是沒有料到奕茹的氣勢如此強烈,即使被包圍的困境也絲毫不見洩氣,大概是出於吃驚、又或者是操弄意識的能力已超過能力範圍,對於那些學生的控制力一時間鬆懈了下來。
沒有人再抓得住奕茹,她頭也不回地繞了好幾個彎,擺脫死纏爛打的幾波攻勢。
現在問題只有一個。奕茹的眼前擋著一名學生,他雙手敞開,流著口水眼睛上吊,擋在門前動也不動。那廟門窄小,要進去便勢必要將此人排除。那水流屍的用意很清楚:想進來,先對無辜的人動手吧!
奕茹沒有絲毫動搖。藉著衝力,她壓低身體順勢朝地面滑去,同時雙手按地,黑火注入地面,接著一道渾沌之力形成的黑色波紋從那學生身後的地面竄出。
轟!
一聲巨響,黑火擊中了廟裡的東西。
頓時天地恢復平靜,沒有什麼鬼神嚎叫、沒有怪風擾動,全世界立即靜默。奕茹身前的學生癱軟倒地。啪啪啪啪——所有站著人一一倒下。
「沒這麼難嘛⋯⋯。」奕茹苦笑,她的後腦勺在流血。
接下來才是最麻煩的:該怎麼把這十六人運下去?打電話叫消防隊嗎?還是自己先處理傷口優先呢?乾脆打電話叫欣澤來幫忙算了⋯⋯畢竟剛剛才交換過聯繫方式,趁現在約他過來也許可以──
就在奕茹還在盤算的同時,突然一陣和緩的風勢吹起。風吹得不快,感受不到侵略性,卻是極冷、極刺。
那是從廟裡吹出的。
奕茹瞪大雙眼,這個變化她很熟悉,她緩緩轉頭朝廟裡望去。
只見重新佈滿光線的姑娘廟裡,裂成兩半的神壇上坐著一個裸著身的女人。
她半邊腐爛的身體冒著黑火,逐漸還原成一張完整的臉。
「我應該要向妳道謝。」她的聲音如黃鶯出谷非常動聽,卻又充滿了狡詰的諷刺。
「妳做了什麼?」奕茹的表情異常嚴肅。
水流屍沒有直接回答。
她只是點了點頭。
她在看。
她在笑。
她攤開了手,渾沌之力在她的半邊身體燦爛成花。
「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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