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會在那些不經意的日常裡輕輕揭露所有因果的情緒。
沿著初春晨風吹散的天光,火車踏過鐵軌的聲音與搖晃藏在一扇扇倏忽而逝的窗,走走停停的月台,有些時候能短暫與之並肩一段,有時候連名稱都來不及看一眼,如同歲月晃晃過隙那種感覺,我們搭著新自強一路朝南。
記得自己過去兩三年前有一陣子特別執著搭火車,尤其是區間車那樣每站皆停的車次,我會在清晨陽光初醒的時分步行到臺南火車站,向北延伸直至臺中大慶下車。因為是區間於是在時間上的拖延總是多出許多空白,當時的我以一種旁觀的方式留戀這樣的停停走走,彷彿是側目著所有時光洪流,看那天空逐漸刷亮或看著沿途的矮牆翻越成高樓,我用特別緩慢的方式途經自己最常駐足的兩座城市之間,感受每一個自青春離家以後的自己,在這趟來來回回的道路上長成了後來與現在的模樣。
於是火車之於我,有時候會代表一種毅然逃跑的希望。
我們從臺南搭乘新自強要到臺東,車程約略是兩個多小時左右。中間經過屏東的時候有一段路程剛好重疊到每一次我們前往落山風藝術季拍攝的路線,鐵軌的位置貼近更內陸的山壁,以往駕車的道路便座落在相對靠海的外側。當我以不同高低遠近的視角經過相同的路段,恍惚間有一種和自我不期而遇的矇矓揉捏在此刻。
連續兩年的年末跨到年初,我們在這道南進的公路上發生著許多事件,從白天到日落再到深黑,從興奮到無奈或者疲倦,各式各樣的五光十色都壓縮在那唰唰而過的窗框裡,然後與此時的自己,分道揚鑣。
火車開在山谷間,眺望中能看到滿佈的芒果花,我指著窗外問蘇那是什麼植物開得如此茂盛淋漓,他告訴我那是芒果花,如一串風鈴似的,長長一株摟著一株向上向外延展著,完全映照了春色滿園關不住的景致,土黃摻沙橘的色溫襯著葉子的綠開遍了整片坡地,也不是沒見過卻是首次認得了它們的姓名,還是有些許興奮的心情。
芒果的花期在一至三月的春序,以二十四節氣來看便是跨越寒凝冷滅至春暖花開,人們多數詠歎冬霜綻放的梅花,但或許芒果這樣走過寒、春花期再至夏時的結果酸甜也別有一番可愛吧。
在臺東簡單吃過午餐後我們轉乘另一班車抵達池上。
二月近中旬的春天是剛過立春的節氣,雨水未落、陰晴難定,臺東最為人期待的稻浪和田野,碰巧在我們前往的前一週歸為空蕩,本來黃橙橙的稻田此時只剩下光禿的泥濘與新秧淺淺的嫩翠,稀疏地映襯在水面,零星地冒出頭和我們四目相對。我跟蘇在火車上面面相覷,覺得有點搞笑又有點可惜,仍是不由自主地笑了。笑著自己來得如此「恰逢其時」。
雖然風光上少了幾分飽滿,可轉念卻又感覺旅行真正的樂趣或許更多在於我們之間,於是決定照舊進行本來規劃的池上慢旅。
從一座熟悉奔往另一處遠方,像是把日子按下了暫停一樣,逃脫往常和規矩,置身到完全截然的世界中,輪轉晝夜。
抵達池上的第一天我們去到了當地的藝文館,以稻米著稱的池上不僅將農務拓展成屬於自我的在地素養,同時也將這樣的文化輾轉成另一種獨有的風情成長。池上穀倉藝術館內展示著池上村民們對於鄉土的情懷,從兒童至老年,他們對於池上的映像藉由繪畫與藝術創作的呈現,一一展演至我們每一個觀者面前,他們眼中關於池上的符號印記,在色彩畫筆的輔助下結實累累。我想到臺南每一年的藝術進區活動,那種將藝術自殿堂帶下鄉的親切與溫度,我在池上穀倉藝術館內看見了另一種詮釋,前者把藝術帶到生活裡,後者卻是自生活間找到了藝術。
為了看海,我們在第二天騎著機車一路向北,經過花蓮玉里,繞過海岸山脈再往南直穿至長濱,二月的氣候在海拔高處仍然是冰涼沁人的,騎車時的風刮過我們的臉頰,夾雜一些碎石砂難免的摩擦,帶來了一些不舒適的體會。租借來的摩托車附贈的安全帽是只有半罩的西瓜皮,我們把眼睛瞇成一條線逆著風沙前行,經過玉長公路的時候感覺到冷露漸次凝霜的清新,氣溫銳減,我把手臂緊緊箍在章旭的腰上,讓身體更加靠近他的,企圖掠奪更多他的體溫,他說他以前很喜歡這樣騎車到處跑,享受所有身體的感官被大自然招呼的過程,雖然並不總是舒服,卻是因此意識到生命貨真價實地腳步,一步接著一步,踏足在自己的肌膚。
「像是真正活著的感覺」他說。
我以前不太喜歡摩托車的野生感,不喜歡安全帽把頭髮壓扁不喜歡風把髮尾吹亂,總覺得將自己毫無保留暴露在車潮灰霾之中顯得特別狼狽。後來我考了機車駕照,開始會自己騎車到處晃晃,開始可以隨心去到想去的地方,開始在被風包裹之中聽見自己的呼吸放大,才真正慢慢理解章旭口中說的「自由」那是什麼形狀。
在那條繞過海岸山脈渴望更靠近海洋的路途上,我感到胸口熱烈作響,一種穿透時光和山稜之後迎向明日的興奮撲面而來,像是太過期盼以至於釀成哀傷的複雜,感動之中摻入了迷惘,交織的情緒鼓鼓囊囊地塞滿靈魂各處孔隙,無法輕易梳理成文字或話語,我們爬坡向上的時候整條路人煙稀少,只有我們兩人和一台不算太好騎的車與峰谷面對面,我指著前方漂亮的煙嵐跟他說「你看!」彷彿我們也置身其中,與漂流的層雲一同隨著風的力道一路前展。
我們在臺東待了三天兩夜,見過湖畔草原,去了田埂和海邊,夜裡散步回民宿時抬頭可以看到幾顆稀疏的星宿,白日賴床的時候可以透著窗框欣賞晨光滲透霧嵐照亮整片青鬱山頭,踩著腳踏車偶爾跟風抗衡偶爾被風拖著走,喜歡慢旅的那種悠哉,可以隨時停下來張望也可以隨時啟程去到彼岸。
漫無目的,卻永遠明白啟程意義,沒有情節豐富、高潮迭起的軼事趣聞,有的,全是瑣碎記憶裡滿載的快樂與慶幸。好比人生最難忘的總是過程。
生活裡我們的因果輪迴在大千四季裡頭,終究是歸根於自我。空無一物的時候便享有完全灑脫的自由,思緒紛雜的時候就享受負荷超載的擁有,立春時節的台東不是人們最盛傳的稻浪時分,卻也有著另一番清幽的面容,在我們彼此徬徨和不安的途中,為我們保留一處感動。
旅行,就是在步履之間重新發現自己。
當我重新走在臺南這座城市裡,我發現自己並未從臺東帶回了什麼,卻彷彿什麼都有所不同,記敘這趟小旅行的時候,赫然驚覺那些「什麼都沒有」其實全是心境上栽植的花果,無形無味無色,卻為我的靈魂澆灌了嶄新蛻變的養分,或許也不是所有行動都該被標記目的,如果能在每一趟的發生之間感知到自己,那便是最動人而飽滿的收穫了。
生活並不會從此幸福快樂,也可能將遭逢更多的挫折,可是旅行的追尋本就不在目的遠行,而是實現我們的內心。實現所有迷惘的放逐,實現所有勇氣的奔途,實現這場人生冒險,絕無僅有、屬於我們自己的回顧——那些當我們明日就要完結,你會想要體驗什麼的無悔。
於是我們出走,繞了許多他鄉以後,更加篤定自己想要什麼生活。
我想,這就是旅行真正的意義吧!
:「願你一路兜轉,永遠熱愛歲月。」
寫於2023.03.01 台東之旅結束半個月以後
——也許此刻池上的新秧已然有了更加翠綠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