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根白翮扎在覆滿黑羽的身軀上,金黃色的銳目一瞬也不瞬,弓起的兩翼快速地搧著,凌空不墜。
突然!折翅、前傾、俯衝,一氣呵成!
在撞破水面的前一刻,原先收起的雙爪擺進水中,再次振翅高飛的同時,抽起的水花如珍珠般晶瑩剔透。魚鷹驕傲地盤旋一會兒後,擇了一枝樹梢停下,抖落身上的水珠,大力撕裂爪下的獵物。
「他還好嗎?」箏兒步至船頭甲板,問道。
收回觀賞的目光,寧澈答說:「吐了一回總算好點了,正在艙裡歇著。」
箏兒搖頭輕笑:「真沒想到啊!塊頭這般大,一上船竟嘔得不成人樣。」寧澈也覺得好笑,仍努力講些好話:「阿尋頭一次乘坐大船,難免感覺不適。」
入關後,大家首站來到幽州,欲走永濟渠下至洛陽。前朝的煬帝北征高麗,為方便運送物資,引沁水開鑿永濟渠,北達幽州,南通黃河,縱跨河北道近兩千里,工程浩大,成果壯觀。
寧澈繞富興味,觀察魚鷹用利鉤般的喙嘴撕咬河魚,身側的箏兒則問:「既然身負血仇,為何還要幫助我們?」
斜睨船艙裡的夏時鳴一眼,寧澈抱怨:「子謐嘴巴真大,連這個也告訴你。」「寧氏一案哥哥當年亦略有耳聞。」箏兒猶豫片刻,終道:「惡大夫的事尚有桓古尋,你隨意顯露行跡,恐驚會招來殺身之禍。」
「殘害你哥哥的人表面上懸壺濟世,實是暗中物色人選奪取霽泉神器,為使人乖乖就範,不下毒控制,而是加裝他物於人體,就算是華佗再世,也不敢在不悉器械裝置方法的情況下,動手拆卸,比中毒受傷還難醫治,讓人不得輕舉妄動,更增畏懼之心。此人善於操縱人心,工於心計,你確定不需要我?」寧澈忽爾開起玩笑:「你該知曉阿尋的強項不在頭腦啊!」
見他猶在嘻嘻哈哈,箏兒不禁蹙眉:「寧澈。」
鳳眸投回河面,僅言:「麻煩要來時是避也避不開的。」
箏兒欲再勸說,右邊傳來清朗的男聲:「放心吧,他才沒那麼容易被宰掉。」一回頭,就見一張俊朗的面龐:「況且我也在嘛!」他的臉色仍有點蒼白,但說話已不若早前氣若游絲,看來睡了一覺後精神好多了。
麗容挑眉譏諷:「憑你?別再讓我看到那些穢物就好。」後掩面而笑。
桓古尋脹紅著臉,大感尷尬,本要反駁,但瞧纖瘦的雙肩不住聳伏。相識以來,尚是首次見她如此開心,便將原本的話吞回肚裡。
「還有心情說笑,莫忘了你們現下可是全武林的活靶。」夏時鳴急躁地走出船艙,安奉良則跟在後頭。
看他面色有異,知是有事發生,寧澈收斂笑容:「怎麼了?」
夏時鳴應答:「方才收到自榆關傳回的消息,聚集於那兒的江湖人士討論多日後,成立了『判庭』,誓要查清段氏血案的原委,揪出元凶以祭段家六十一條人命。如今情勢丕變,首當其衝便是你們兩個!」
「是嗎?」寧澈不以為然:「血案和神器扯上關係,再非單純的滅門慘案,眾人急欲尋找面具的下落,真心為段家討公道者寥寥可數。此事在榆關一會中即可看出,一方佔有地利,不願合作,另一方勢力再大,終究鞭長莫及,南北兩方達不成共識,怎成得了氣候?禹航會亦是基於相同的原因,不再為其蒐羅情報。」
一旁的安奉良站了出來,面掛淺笑:「寧公子分析得有道理,所言甚是。」旋又嚴色:「可是壞就壞在這判庭不單單僅由南方門派組成。巴川、蜀東、永蔪、淮陵、鍾陽、丹江、上河,集結了二門五派,其中上河門的地盤正是你我所踏之地。」
自寧家慘遭屠戮後,全國水運不再握於一家之手,產業為多方分食。這裡是永濟渠北段,鄒氏為此方郡望,河道上的各家沙船,有三成掛著鄒家的旗幟,勢力雄厚,可見一斑。鄒氏宗主的長子於上河門學藝,拜掌門人之首徒溫衍為師,隨著鄒氏家業繁榮,又懂得適時趨附地方官府,近幾年上河門聲名鵲起,是幽、瀛二州不容輕忽的門派。
這次南方門派自立判庭,北方各派本欲在旁看戲,豈知上河門反其道而行,加入搜查的行列,雖不似禹航會眼線遍布全國,但因地居交通要道,只消廣派人手嚴密盤查,要捉拿桓古尋與寧澈並非不可能。江湖上盛傳面具在兩人手中,是以有心之輩對上河門此舉無不咬牙切齒,惟恐神器真給判庭拿到手,對於案情進展則是不甚關心。
桓古尋咧開犬齒:「嘿!馳騁大草原的青甲狼騎都奈何不了我,區區一個地方門派又能怎樣?」此言一出,夏時鳴上斜的眉眼一揚,更添幾分倨傲。
「桓兄弟此言差矣。」安奉良搖手續道:「若遭埋伏偷襲,河道船舶不比陸地,難有脫逃反擊之機,一個不慎便是船沉人溺,即有性命之憂。」
夏時鳴又道:「人都上船了,改走陸路也是徒增煩惱,所幸我先前告知判庭你們人在營州,定想不到你們早已入關南下。這段期間你們安分點,乖乖地待在艙內,自然不會有事,待過了河間,上河門算得了甚麼?」
箏兒秀眉微攏:「只怕他們上船搜人。」
下巴微高,夏時鳴輕哼:「我倒要看看他們向誰借的膽,敢搜我禹航會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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貨艙內迴盪著霍霍磨聲,桓古尋手扶短斧,對著地上的砥石不斷地磨,磨了百來下後,舉起斧頭端詳,道:「到了洛陽,找個鋪子再鍛一把斧頭,少了一只,怪不習慣。」後把短斧擺至一邊,餘光瞄到身邊的兩匹駿馬,又說:「幸虧星湖雪及雲上日都沒事,馬兒中暑我還知道怎麼治,暈船我就沒法度了。」
寧澈解開雲上日的馬轡,揉了揉牠的頸子,笑回:「今日天象不錯,風平浪靜,不過船才駛出碼頭,某人就吐了一桶,倒是令小弟驚訝萬分啊!」
背脊一僵,桓古尋頗為窘迫:「一時不舒服罷了,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寧澈只是低笑。
「你說……他們信得過嗎?」突如其來地發問,令桓古尋歪著頭:「你說夏時鳴和安奉良?既上了他們的船,怎麼又懷疑人家?你同夏時鳴不是朋友嗎?」
「最近怪事一樁接著一樁,心裡老覺得不平靜。」寧澈仔細回想,自己不遠千里,從杭州追到榆關,盜回傳家畫卷,後在桓古尋的誤打誤撞下,方知此卷正是澤山錄。本以為澤山錄一如江湖所言,乃霽泉神器的祕寶,殊料竟是昔時曾祖與耿峻軒自龍麟萬閣搶來的,內容還與現今的不一樣,耿峻軒也不明其中玄機。拜別前輩後,甫下山便遇六名黑衣傘客刺殺,雖是有驚無險,卻又牽連著血海深仇,且是次遭到各方追捕,歸咎其因,也是大眾受到祕寶的誘惑。此中關係錯縱複雜,撲朔迷離,至今仍理不清這卷畫軸究竟藏著甚麼祕密,是福還是禍。
「西域的生活也是這樣,那兒不是沙漠就是綠洲,天天都在煩惱是要冒險趕路,在沙塵暴來臨前趕到綠洲呢?或是就近找個山洞將就一晚?兩個選擇都有風險,第一個恐會來不及抵達綠洲,半路被沙塵暴削得只剩白骨;第二個卻怕夜晚猛獸襲擊,畢竟狼群或沙蟒都有機會和人在同一地避難。」挖出防止鏽蝕的脂膏,抹上斧鋒,桓古尋續言:「所以呢,每當我下好決定就不再多想,接下來要嘛全速往前,要嘛凝神警戒。」
俊顏復展笑靨:「哈!難得古尋大師開示,當頭一棒敲醒弟子的靈智,深受啟發,多謝多謝。」說完還雙掌合十,緩緩作揖,逗得對方把布巾丟到他的臉上,嬉鬧過後,桓古尋故作神祕:「你猜猜,我是怎生騙過狼騎的鼻子?」
寧澈馬上回答:「起初想不通,後來就通曉了。澤山錄可與花草木石、飛禽走獸交流,當然也包括人。你先散去自身味道,之後再找個人接觸,運功將他的氣味奪過來,使它流轉於身周,維持的時間雖無法像我洗身塗藥那麼久,但足以矇混過關。」
「這也難不倒你。」然後桓古尋神色稍沉:「卻逃不過安奉良的眼睛,他大概在馬廄時就起疑了。」寧澈贊同:「嗯,好在他不是敵人……至少目前不是。」
「我不喜歡那個姓安的,他絕對大有問題。」桓古尋抽出白麟刀,準備磨利它。
寧澈說道:「我問過子謐,他說安奉良的父親和進叔……也就是夏總舵主……是老朋友。去年,安奉良遠從西域,途經絲路、長安、洛陽,終抵杭州夏府。乍見故人之子,進叔歡喜非常,對他甚為禮遇,在江南一待就是一年,直到近日子謐為了做生意北上,安奉良才隨之前來。」思忖半晌,再續:「他年紀大約長咱們三、四歲,那把銀戟少說也有七八斤,他卻揮舞自如,有這身怪力,兼之臨場反應奇佳,怪不得長兵難敵欺身快攻的弱點,於他來說幾無影響,甚至是取勝的好時機。」
桓古尋忽地停止磨刀,道:「總有一天,我要將那柄長戟砍成八段。」語畢,低頭繼續手上的工作,不同的是,眼窩浮現兩圈殷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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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將明前,一顆頭顱悄悄冒出,朝甲板上的船艙探頭探腦,艙內無燭無光,夏時鳴和安奉良該仍在睡覺,那人隨即輕手輕腳地爬上甲板,雙手收在胸前,似是捧著某物,躡足溜至船頭,伸長著手正要敞開……
「汪通,你若放走那隻信鴿,我就剁掉你的手。」聞言,那人頓時一抖,顫顫巍巍地回過身,道:「鳴鳴……鳴少爺,您這麼……這麼早起身?」唇齒不停打顫,雙腳竟不自覺地跪了下來,眼裡盛滿恐懼。
夏時鳴冷笑:「不早點起來,豈非讓你通風報信?」汪通沒有答話,齒間的格格聲益發大聲。
「信箋給我。」夏時鳴命道。
「鳴……鳴少爺,這信……」不欲再聽他廢話,夏時鳴豎眉喝道:「給我!」
汪通又被喝聲嚇得全身一震,又驚又怕,不知該如何是好。倘若將信箋交給夏時鳴,他看了信中所寫後,小命必定不保,想放了信鴿卻沒這個膽量,只得垂頭盯著信鴿,遲遲不動作。
眼前的光線忽弱,一雙靴子步入視線內。汪通抬起頭來,來人的身軀因逆光而面孔朦朧,惟獨墨黑的瞳眸炯然如日,身姿宛若天神。
安奉良蹲下身子,面掛微笑:「這麼大力,鴿子會被你捏死的。」也不見他如何施力,就輕鬆掰開緊捧信鴿的兩手,抱起信鴿,解下繫於鴿腿的信箋遞給夏時鳴,隨後退至他身旁,邊瞧人拆信,邊用指背摩娑鴿子的背部。
「『初九午間已達瀛州』,好啊!我還奇怪判庭怎地這麼快便調頭回來,果真是你幹得好事!」夏時鳴怒極反笑:「膽敢在禹航會作奸細,想必你已有覺悟。」話音方落,安奉良倏地趨前,抓住汪通的前襟,單手高舉!
汪通身在半空中,驚駭下求生本能立刻竄出,扣住安奉良的脈門,抬起腳來欲踹他胸口!
「喀啦。」可惜汪通慢了一步,安奉良的手先放再收,改擒頸項,腿足踢過來前,徑直捏斷人的頸椎。
忽然,夏時鳴的背後伸來一隻手,夾去信箋,「箋上只有這句話,表示這不是他第一次傳信,對方應已獲悉咱們的動線,就算這只箋無法送達,判庭仍會走水路追上。」原來是寧澈。
早在汪通鬼鬼祟祟離開底艙時,寧澈與桓古尋便察覺有異,然他們並非禹航會之人,不宜出手處理,待夏時鳴清理門戶完畢,方走上甲板。
「除非過了河間,不然前有上河門阻撓,後有判庭追來,處境可謂腹背受敵。」安奉良道。
寧澈面帶淡笑:「尚有這隻小鴿呢!」桓古尋點頭接續:「不錯,他們尚不曉得細作已被人揪出,正好利用這隻鴿子擾亂……」濃眉猛地一歛,其他三人亦是色變!
撲翅聲忽自船的另一端響起,聲音漸遠。
「糟糕!」夏時鳴喊道,和安、桓、寧三人拔腿狂奔,跑過中間的船艙,衝至船尾。
天光昏暗中,依稀看見一個黑點遠去,一道人影憑欄而立,欲要跳船潛走。
桓古尋急忙取下背上角弓,一個吐納後,整個空間的氣息盡在掌握之中,瞄準迅速飛遠的信鴿,彎弓、搭箭、屏息、射出!
一箭中的!
餘下三人持續追趕人影,而後安奉良驟然煞住腳步,摸出背囊中的銀戟,奮力前擲,尚未組合的銀戟疾速穿過夏寧二人之間,瞬時逼近人影!
銀戟來勢洶洶,黑影立即掏出一物抵擋,碰上銀戟的那一剎那,裡頭乘載高速旋轉的內力迸湧,令他不由自主地倒退,差點跌落水裡!於此同時,安奉良迫至跟前,握住末兩節銀戟,三節長戟鬥合為一時,神力再催!
手腕一扭,人影的掌上竟然現出一隻閃耀如金的鳳鳥,他的右腕又巧轉幾下,掌中鳳鳥繞著長戟騰翅飛舞,張狂似火,眼看快被逼下水,空著的另一手遂拍上戟尖,借力蹤身,避過這驚天動地的一擊,飄然退出船外。
當安奉良左足順勢踏上船舷,那人已落至事先備好的小艇,掌中的火鳳兀自翩飛。桓古尋三人亦踩上舷欄,才發現人影手執一柄墨色紙扇,扇面上繪製的金鳳極為傳神,栩栩如生。
此番交手,技驚全場。一者狂霸威猛,猶若天降神兵,一者臨危不亂,巧施柔勁化解剛力。安奉良在交手的那一刻接合長戟,其眼力之準,技術之高令人讚嘆。而來人敢以徒手碰觸戟尖,不畏當中凶猛霸道的內力,足見其掌心積聚的內勁之厚,不下於對手。瞬息之間,兩人皆展現出剛中帶柔,柔中有剛的傲人武藝。
寧澈業已猜得他是誰,道:「賀先生你好,久未見,怎麼跑來當信差了?」那人揭下頭上竹笠,相貌斯文,下頷蓄著整齊平短的三角鬍鬚,果然是賀景淳。
桓古尋朗道:「判庭就派你一人來這艘船,對你挺有信心的。」
「在下見夏少主似乎對本來的信使不太滿意,天還沒亮又找不到別人來頂替,想著助人為快樂之本,便幫了夏少主一個小忙。」賀景淳折起墨扇,朝著夏時鳴躬身行禮。
夏時鳴冷然回應:「那我倒要感謝先生這番美意了。」心底大為震怒,此人不殺,此訊終會傳到判庭耳裡,卻是無可奈何。適才安奉良那一招沒將他當場擊斃已錯失良機,眼下他人不在大船,河渠也不只兩艘船,硬要搏鬥,只會驚動周遭船家,惹來注意,到時身陷險境的肯定是己方,權衡之下,要殺賀景淳,難矣。
「舉手之勞,不足言謝。」賀景淳再度展開紙扇輕搧,「桓少俠,寧公子,切莫忘了吾之來意,告辭。」然後彎下身來,折扇入水一撥,小艇應力朝後滑行數尺,賀景淳以扇代槳,一划一進,緩緩而遠。
從下太白山後,四處東躲西逃,明明姿態低調,但求無事,然總被少數幾人看穿身分,終是暴露行蹤,待下一次太陽昇起,恐已天下皆知,前途堪慮。
四人沉在風中,默然無語。良久,寧澈伸個懶腰,打了個大呵欠後,道:「睡吧!省點力氣起床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