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站—第二天（二）

張謙睿再次閉起雙眼，嘗試把自己的所有感官關閉，只剩下他和他的回憶。他把剛才所聽到的，全部再過濾一次，他發現他腦裡面實在有太多交叉重疊的影像，他的思緒紊亂，他突然懷念不久之前睡在血泊之中的那份平靜和安樂。

「所以你剛才說，這裡的一切都是我製造出來的，對嗎？」

「對，但再正確一點，不是你個人，是你的潛意識。」

「所以是，我潛意識讓我出現在一個不知名的車站，還有遇到各種各樣奇怪的現象，然後我的潛意識又讓我看見生活中見過的賣麵包和賣花的人。」

「大概就是這樣，因為你的潛意識絕不會以為車站裡是沒有人的。這裡的一切佈置、人物，全都是根據你所認知的車站的模樣設計，你應該覺得一點都不陌生。」

「那我如何可以控制我的潛意識，我想再見到我太太，我該怎樣做？」

「你要見到她，是為了甚麼？」

「我想再看到她。還有小花。」

「然後呢？」

「和她坐著，牽著她的手。」

「然後呢？」

「我不知道然後會怎樣，我只是想要見到她。你不會理解我有多想她。」

「你是簡單因為是想念她，還是你覺得愧疚所以想再聽她說一次她已經原諒你？」

「有可能是兩者都有。」

「我說，你一直這樣想，何語純也不會再出現的，因為在你的潛意識裡，她已經像雨水一樣散落在不同的地方了，是吧。」

「你不是說我可以讓她再次出現的？」

「我是說這裡的一切都是由你的潛意識帶領，你沒辦法單憑你的想法去控制它。就是說你是沒能力控制你的潛意識的，明白嗎？」

「那剛才你叫我想一個日本的風景然後外面就變成那個風景又是甚麼回事？」

「誰說剛才外面的風景有變過？是你看得不一樣而已吧。」

「剛才，剛才外面明明全是一大片雪地還有一座座溫泉旅館，風雪下得很大，你完全沒有看到？」

「完全沒有。你聽我說，你要把握你現在這個機會，去好好的利用它，不要給自己遺憾。」

「我還能做甚麼？我可以去哪裡？」

「何語純死了，你覺得是你一手造成的。但是你再怎樣想，她都不會復活，就算你在這裡再次見到她，也不能改變現實。但重要的是你自己要學會放開，不要一直帶著遺憾和愧疚。」

「我問你，我跟她說話，她會聽到嗎？」

「她只是你潛意識裡的一個形象，你清楚嗎，你跟她說話她還是會回應你，但那個不是她，是你想的她。」

「那我明白了，除了你之外，這裡所有人都沒有自由意志；他們都是我的創造，都是我潛意識的投射，是這樣嗎。」

「差不多就這樣，反正我是幫你解決困難的人，你也要相信我，我是除了你之外最了解你的人。」

「那你怎麼會出現在我的潛意識裡？」

「我是路過的，本來就存在，不是因為你。」

「那我現在可以做甚麼？」

「我通常都會建議一開始來到這裡的人，先好好的調整一下自己的思緒。你要知道你現在的處境是你從來沒有遇到過的，你要好好的適應它，習慣它，然後利用它去完成你想要完成的事。你一來到這裡馬上發生的事，通常都是很衝擊的，很瘋狂的，因為它是你各種一直受壓抑的情緒還有你活了這麼多年而來所累積的情感集合在一起，最後透過你的想像呈現出來變成現實，通常都會讓人很沮喪、崩潰。你已經算是平伏得比較快的一個。」

「對，我剛才見到了很多巨大的花，但是它們都滿佈荊棘，還有很多魔鬼，然後這個車站裡的所有東西全部都突然消失。」

「我知道，所以我說你平伏得算比較快。」

「我開始理解到一點事情，開始有點頭緒。那我在這裡跟任何人說的話，他們的回答也是我的設計嗎？」

「他們的回答跟你預設他們會說的話大概一樣，但你不會知道他們確實的答案是甚麼。譬如說，你問賣麵包的老闆，今天生意怎麼樣。你是不是已經有一個大概他會給你的答案？一個模式？他的回覆就是差不多，但用的字，說話的語氣，可能不完全相同。」

「好，那如果我在這裡看到我熟悉的人，我愛的人，我的朋友、親人，他們也會根據我的潛意識，和我說話？」

「對。」

「但無論我說了或做了甚麼，他們說了或做了甚麼，也不會影響現實裡的我們？」

「不會。」

「現實裡的他們也不會知道在這裡發生的事，還有我們說過的一切？」

「不會。」

「那我懂了，我猜我大概知道我在這裡可以做甚麼，還有我的目的是甚麼了。」

「那就好，那我可以走了，跟你說了這麼久，我都餓了。」

「等一下，我還有一個問題。」

「你說。」

「現在是，那一年了？」

「你的世界裡嗎？」

「對。」

「我想可能是五幾年吧，這個你真的考起我了。等一下，我剛才有一份報紙。對，2055年。」

「2055年，所以說，我已經六十幾歲了？」

「在你的世界裡，是的，但現在你看起來，大概三十五、六左右吧。你有照過鏡子嗎？」

「那2055年發生了甚麼事？為甚麼我一點印象都沒有？我現在的記憶也大概停留在我三十多歲的時候。」

「可能是這段時間是你生命中最有意義最值得回去的時間吧，你會不會覺得在那之前對你來說最重要的事情都已經發生了。」

「那我媽她現在怎樣？我的外甥他們呢？我三十幾歲之後我做過了甚麼？」

「我沒辦法回答你，你不知道的，你想不起來的，我都不會知道。到你記得起來的時候，我自然會知道。」

「那我要怎樣才可以記起來？如果我真的是六十幾歲的話，那我現在只有前一半的三十年，卻不見了後一半的三十年。」

「你先休息一下，整頓一下你的計劃，處理好前三十年的事，再想後三十年吧。」

「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你還是一樣囉嗦。」

「我在這裡看到的事情，和聽到的話，我怎樣去分辨它們是否事實，是否真的有發生過？」

「小花是真的嗎？」

「我知道她不是，所以我現在感到特別難過。」

「但你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不是也會感受到父親和女兒相聚時的快樂嗎？你不是也被她每一個小動作所感動嗎？」

「對，她就像我的親生女兒一樣，我只是拖著她我就已經覺得很富足。」

「那如果可以做選擇的話，你會用十年在現實裡的時間，去換上在這裡跟小花相處一天嗎？」

「我會。」

「這可能就是你來到這個車站的原因，你加油吧。」

「謝謝你。」

「沒事。回頭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