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站—第三天（三）

張謙睿和他爸爸的小弟，在眾人依然玩得忘形的時候，難得的找來一個比較安靜的小角落。在車站裡大型樹林裝飾的下方，有一張正方形的桌子，在它的其中三面都有椅子，剩下的一面旁邊站著一盞約兩米高的燈，照著前方的地上。張謙睿跟著他來到這個地方，兩個人從容的坐下，像認識了好久的朋友一樣，一點都不拘謹。

「謙睿，坐這裡好嗎，還是你想看看有沒有其他地方？」

「沒關係，這裡很好，就這裡吧。」

「好，要抽煙嗎？」

「這裡可以抽煙嗎？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要一支。」

不知道他是出於禮貌，還是早已知道只要張謙睿喝了酒都會想抽煙，反正在他問這個問題之前，他已經在煙盒裡拿出兩支煙，剛點好了自己那一支，等到張謙睿回覆，就馬上把另外一支給了他。

「謝謝，我自己來就可以。」張謙睿接了煙，純熟的拿著它，點了火，深深的吸了一口，再閉上眼，整整兩秒鐘之後才把煙呼出去。

「怎樣，味道如何？」

「謝謝，謝謝。這個是我最喜歡的味道，你應該是早有準備吧。謝謝你。」

「不客氣，慢慢抽。」他還輕輕的拍了他的手臂一下。

「是啦叔叔，我應該怎樣稱呼你？」

「我叫根強，你叫我強伯就好。」

「強伯，請問你今年多大了？」

強伯一聽到問題，就自然的笑了出來。「我啊，就大概在六十五到八十之間吧。」

「哦，我明白，但是你看上去沒有很老，我還以為你是六十左右。」

「這不意外，因為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我就是接近六十。」

「你說的是昨天你坐我旁邊看報紙的時候？」

「不是，我說的是在現實世界裡。」

張謙睿遲疑了片刻，雙手在輔助自己整理思緒，同時要確保自己能把意思表達清楚。「我之前真的有見過你嗎？怎麼我好像沒有類似的記憶。」

「你不能想起的東西有很多。我問，你最後記得在現實裡發生過的事情，是甚麼？」

「我太太的死。」

「那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之後的事情呢？你想起甚麼？」

「我一點都沒有印象，我一閉上眼睛看到的就是她，還有她死了之後我一個人坐在家裡看著電視，電視上的人不停說話但是我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說甚麼。我還記得我的狗，還有很多很多我沒有完成的稿，一堆堆放在桌子上。我記得我家裡的燈一直都沒有關，還有那個壞掉的水龍頭。我電話有在響，可能是我媽。對，我還有我的母親和妹妹，還有她的兩個兒子，他們也應該很擔心我吧。你上次說我已經六十多歲，我沒辦法相信，語純死了之後這麼多年對我來說都是一片空白，我連我自己現在為甚麼在這裡我也不知道，你上次沒有告訴我，現在你會告訴我嗎？」

強伯把快要掉下的煙灰彈走，雙手交叉放在桌上，頭向謙睿靠近了一點。「民生路108號，你記得是甚麼地方嗎？」

「沒有印象。」

「好，那我大概知道要從哪裡開始。我現在準備要把很多很重要的事情告訴你，這些事全部都是你的經歷，是過去你自己親自告訴我，但你又因為某些原因很想把它們忘記。我一件一件的慢慢跟你說，你耐心的聽，我需要你的完全信任和配合，可以嗎？」

「絕對可以。但在你開始之前，你可以再給我一支煙嗎？」

在何語純死後，張謙睿有一段長時間沒有工作，因此個人的經濟也變得非常困難。在家人和朋友的勸導之下，他決定離開他和何語純的住處，搬到去民生路108號一個比較小的單位。兩個地方其實距離不算很遠，走路大概三十分鐘就到，但新的地方房租比較便宜，而且附近也比較安靜，感覺上會對他有比較正面的影響。他不想母親和朋友過於擔心，也因為他知道何語純不會反對他的做法，所以他就同意了家人的建議，搬到新的地方去。

結果在他搬了進去之後，他的生活也沒有一夜之間變得積極起來，他還是一樣的萎靡，一樣虛度著每一天。他由於很久沒有運動，身體纖弱，臉色很差，一天一天的忘記自己要做甚麼，就連澆水這麼簡單的事情，也會忽略掉，等到葉子開始變黃、枯乾，他才趕緊的把兩三天份量的水倒進去，然後慢慢看著水份被土壤吸收，他就坐在植物旁邊睡著，醒來的時候，可能又是另外一天。

在之後的某一天晚上，就出現了尹素文給他打了那一通電話。在何語純死了一年多後，他第一次有重新振作起來的動力，就是因為尹素文的再次出現。

那一夜他在她的懷裡從晚上睡到白天，他醒來之後認真的在鏡子面前審視著自己，他居然拿起了剪刀，同時手執一把又一把長長的頭髮，狠狠的把它們全都剪下來。

尹素文穿上衣服，走到洗手間門外站著，拿著杯子，看著張謙睿。他在鏡子裡面見到她，微笑了一下，便繼續把頭髮剪下來。尹素文嘴巴誇張的做出「早餐」兩個字，張謙睿點點頭，她便離開了他的視線，走進廚房。

再過了二十分鐘左右，他們兩人就一起坐下，放在桌子上是一頓最簡約即興的早餐。兩個人的碟子上都有兩根香腸，和一份煎蛋，張謙睿的冰箱裡能吃得就只有這麼多，而喝的，就只有水、一罐可樂、一瓶開過而且早就過期的橙汁，還有就是很多很多的酒精類飲品，沒有咖啡，也沒有茶。因為尹素文想要喝熱水，所以她還要先把水燒一下，順道把他家裡的窗都打開，讓空氣和陽光進來。

張謙睿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等她一回頭就問，「我打算等一下去超市買一些日用品、食品，或著去看看有沒有一兩件新的衣服，妳有空嗎？」

尹素文還在等水燒好，在廚房裡來回踱步，感覺她一點也不趕時間。「等一下我可以，不過我下午五點約了朋友，晚飯後我就沒有其他事情。」

張謙睿慢慢的吃著他的早餐，一頓他很久沒有吃過的早餐。「那就麻煩你陪我去一趟吧，給我一點意見。」

「你是不是很久沒有出去過？」尹素文從昨天晚上到現在的語氣都沒有很熱情，也沒有很冷淡。

「是的，自從語純死了之後，我連親人也沒有經常見。」

「對不起，這段時間你一定很難過。你知道如果你需要的話我隨時都可以跟你聊天，我都在。」

這個時候水也剛好燒好。張謙睿聽到水壺的聲音，就走到廚房去，幫她把熱水倒進杯子裡，再加上一點冰水。

「這段時間我活得像一個死人一樣，今天我總算提起了精神，我知道我這個狀態不能再持續下去，我不可以再拿語純的死當藉口了。」

「你會這樣想就好，我相信她也會為你感到高興的。今天開始就讓我們重新看到我們認識的張謙睿吧。」她再次把手放到他的背上。

「謝謝妳，妳也剛緊把早餐吃完吧，要不然就變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