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鳴知道女鬼會按他所說的去做。
白天讓它的力量損耗得極快,但只要它足夠聰明,別行動太久,陽光就不會對學校裡的鬼魂產生實質傷害。
說起來,它們之所以姑且還算遵守「正常」的作息,只不過是因為畏懼他罷了。畢竟他在一開始已經對這些鬼表達了自己的意思,當時好像也有幾隻不自量力的鬼,逼得他不得不修理它們。
印象中,那顆頭顱的原身就是其中之一,不過方鳴想不到的是經過上次的教訓後,它還沒有學乖,冒然的又當了一次出頭鳥。
方鳴直接進了高二甲班的課室,當他開始整理教師桌上的文件時,已經完全把剛才發生的事拋諸了腦後。
倒不是因為他是一個粗神經,只是類似的事在以前就已經發生過無數次。
在他還很小的時候,對於與鬼魂對峙無疑是有一些恐懼的,但隨著遭遇次數增多,方鳴也漸漸麻木了,產生不了什麼感覺。
就像是一件愛穿的衣服,每天穿總會穿膩的。
這一方面,他倒是很羨慕兄姊,因為即使那兩個人也擁有被認為是超現實的天賦,他們也不曾像自己一樣能隨便就看見鬼——
或許,更準確的形容是:吸引鬼。
父母說,這是體質問題。
根據一直以來的觀察,他們推測以方鳴為中心,一定範圍內的靈體力量會得到增強,而它們能變得多強,完全取決於方鳴在範圍內待了多久,以及距離的長短。
他是一個針對鬼魂的「增幅器」。
鬼魂天生便垂涎力量,如果把方鳴比喻為磁鐵的南極,那些鬼魂便是北極。
因此,他自小就總是被鬼糾纏。
母親最愛在家庭聚會時播放錄影帶,他滿月宴那卷是專門在生日派對上播放的,而他第一次因為看見鬼而在飯桌上嚎啕大哭那卷,她則挑在每年的那一天播放,彷彿那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似的。
方鳴清楚記得那卷錄影帶的內容。當時他大概才剛完成了抓周不久,看大小只能勉強說是一個小嬰兒,他被放在兒童座椅裡,像是剛睡醒不久,呆呆愣愣的瞪著佈滿卡通人物貼紙的桌面。
時鐘上的時間是早上六點,父親早早就在飯桌旁等著,而廚房則是傳來煎煮的聲音,母親正在準備早餐。
最初只是電視閃爍了一下。
它很快就恢復了正常,甜美的女主播繼續播報著新聞,父親沒有看電視,他在翻看著一本兒童繪本,繪本書頁邊緣已經磨損嚴重,很可能是屬於方晴或方雲的,但不妨礙他們的父親此刻看得津津有味。
廚房裡的動靜沒有停止過,直到甜美主播的臉上開始摻雜一些黑白色的雪花,煎煮停下,換上了「沙沙」的聲音,像是在灑鹽。
父親繼續翻著書頁。
雪花愈來愈多,漸漸侵佔了甜美主播的整張臉,嬰兒的眼睛瞪大了,傻傻的凝視著電視,完全不敢挪動一分半毫。
主播的臉完全變成黑影之後,父親才抬起頭,瞄了電視一眼,又瞄了嬰兒一眼,然後彷彿沒事人一般又低下頭。
接著,一隻像是浸滿了漆黑墨水的手無聲地穿過了屏幕,然後是另一隻手,再後來便是腦袋、以及軀體。
最後一個黑色的人完整地鑽出了電視機,它面向著電視,站在了飯桌與電視中間。
它就這樣站著,就像是一個在看電視的客人,但是屏幕上已經再也看不到什麼東西了。它的身影是虛幻的,透過黑色的人,依稀還能看見呈現著一片黑暗的電視畫面,電視機彷彿是已經被強行熄滅了一般,沒有影像、也再沒有聲音傳出。
嬰兒咿咿呀呀的指著黑色的人叫喚起來,但男人不為所動,他又翻過了一頁。見狀,不知就裡的嬰兒顯得愈發激動,但他一動,黑色的人也動了起來。它活動的幅度並不大,只是,它的面孔在這一動之下——
直直的轉向了嬰兒。
它的臉上沒有五官,就連凹凸也不存在。而最為詭譎的是,雖然它的頭是轉動了過來,但它的身體卻是維持著背對他們的狀態。
除此之外,它就沒有任何動靜了。
嬰兒並沒有什麼普通人對於鬼的概念。饒是這樣,他也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麼黑色的人沒有對自己產生任何反饋,聲音、表情、動作……它就那樣直挺挺的站在那裡,盯著他。
他疑惑地看了看沒有反應的父親,又看了看黑色的人,最後嘴巴一扁,聲嘶力竭的哭喊起來。
廚房裡,做菜的聲音總算完全停下,女人端著一盤盤炒蛋和煎香腸到了客廳,她彷彿是沒有注意到哭泣的兒子和黑色的人,只是解開圍裙,向丈夫問道:「方晴和方雲還沒下來?」
父親收起了繪本,「差不多了。」
話音方落,一個短髮小女孩便從樓梯走了下來,「弟弟他怎麼哭了?」她人還沒到,語帶關切的聲音卻是先響起了。
不過,她很快就注意到了電視前的黑影。
小女孩皺皺眉頭,但沒有顯露出更多的情緒,她目不斜視,繞過黑色的人,坐到兒童座椅的旁邊,伸手輕輕拍了拍小嬰兒的背部。
這一輕拍,方鳴的哭聲頓時小了一些。
然而,似乎沒有人察覺得到,黑影似乎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更加凝實了。此時,已經無法再透過它看見電視的畫面。
下一秒,樓上卻是傳來了有些古怪的聲響,像是有人拿著手杖在戳刺著地板一般。那聲響愈來愈接近,卻見樓梯頂端暗處突然露出了一個小孩的臉。
小孩看上去約五、六歲,皮膚像是冰雕玉琢一般,面容更是非常討人喜歡的可愛。
但是,只要視線稍為往下掃,即使是最堅強的人,恐怕心臟也會負荷不過來——小孩的腳腕以下是血淋淋的一片,僅是以骨頭和肌肉支撐著他的行動。
一直表情平淡的父親嘴角抽了一下,伸手揉了揉眉心,小女孩則是默默低下頭,盯著盤子裡的炒蛋看,似乎忽然對炒蛋的顏色產生了興趣。
母親神色不改,「你的腳呢?」
「我拿著呢。」小孩也神色不改的答道。
嬰兒此時已經止住了哭聲,好奇的看著正在走下來的小孩。小孩手上各提著一隻腳掌,就像是提著一雙鞋子似的稀鬆平常。
只是,他的雙手、雙腳,以及一路走來的路上都是鮮血淋漓。
待他走到客廳,才把那雙腳扔在了地上,像是穿鞋子一般的把它們重新接到了自己的腿上——過程中,那雙小腳掌與他的腳腕各自冒出了一些小肉芽,它們以詭異的速度生長、互相攀附,使他的腳在頃刻間就回復完好。
然後,小孩就馬上留意到了桌上的早飯,尤其是還冒著熱氣的香腸。
母親已經在他的盤子裡將香腸堆成了一座小山。
他的目光閃閃發亮,馬上就蹦蹦跳跳地朝飯桌跑了過去。
小孩立刻就與黑色的人影撞了個滿懷,只是他似是毫無感覺,下一刻便完全穿透了黑色的人。黑色的人仍站在原地不動,它的軀體中間卻是被撞出一個大洞,數不清的奇怪組織零零落落的在洞中央垂掛了下來。
嬰兒看見小孩的頭上臉上淋滿了黑色的不知名器官,登時又大聲哭叫了起來。一邊哭,他還一邊指著黑色人影所在的位置。
即使只是透過錄像,那個黑影也顯露出相當不好惹的氣息,而且那種氣息還愈來愈強烈。
原本一無所知的小孩,此時眨眨眼睛,看了看哭得喘不過氣來的嬰兒。然後,他轉而望向自己身後,但他的視線是沒有焦點的,根本看不見嚇哭嬰兒的究竟是什麼。
父母卻是沒有反應,似乎是在等待著什麼。
小孩的眼珠子轉了轉,露出了一絲狡黠。
他下一步便是踏出錯誤的一腳,讓自己在飯桌前絆倒了。
「方雲!」母親喝斥了一聲,卻阻止不了小孩挑好角度把自己的腦袋摔在飯桌上,強大的衝擊力當下直接折斷了小孩脆弱的頸項,腦袋在地上咚咚跳動了兩下,隨即滾落到一旁。
隨著鮮血如噴泉一般湧出,了無生氣的無頭軀體就這樣倒了下來。
……這也太誇張了吧?
短髮小女孩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
但是,毫無城府的鬼卻被引誘著作出了行動。
只見那個黑色的人腳邊倏地冒出了一抹影子,那影子以它的本體為中心迅速擴展開來,在影子末端,更是浮現出了一雙如同枯枝的鬼手,直接纏上小孩蒼白的腳踝。
嬰兒哭鬧更盛,臉都漲得通紅了。
「滾!」
隨著一聲暴喝,母親把一雙筷子摔在桌面上。
在摔筷子的聲音響起的一剎那,故障的電視機上,居然又重新出現了畫面——
只是,這時候再也沒有什麼甜美女主播和她的新聞。屏幕之上,映著一個由多面鏡子組成的迷宮,在迷宮一角,似乎貼著一些標語,顯示這是某個遊樂園中的設施。
僅僅是一個眨眼的速度,黑色的人便自客廳裡消失了。
下一個消失的,則是電視機上的畫面。不過在電視再次熄滅之前,假如能夠抓住那個瞬間的話,看客們便能夠發現那些鏡子之中,那影影綽綽的無數個影子……
「它確實是比剛出現的時候要變強了一些。」女人說,她又變回了那副冷靜的模樣,「跟我們猜測的一樣,方鳴能跟鬼魂互相影響,還有能夠強化鬼魂的潛能。可惜被打斷了,我們還不知道強化的極限。」
她看向小孩屍體所在的位置,挑高了眉毛。
那具無頭軀體在電視關閉之後,骨碌一下便爬了起來。
沒有眼睛似乎不妨礙它的行動,它很快就在地板上找回了自己的頭,並把頭裝在脖子上。
隨著鬼影被除去,那些掛在小孩頭上的器官也都消失無蹤。他似乎又變回一個正常的小孩,馬上就跑到嬰兒另一邊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越過嬰兒,小女孩對弟弟點了點頭。
在他們旁邊的嬰兒,此時只餘下了抽抽噎噎的哭聲,但已經比剛才好多了。他把手指塞到嘴裡含著,似乎是經過了之前的驚嚇,有些昏昏欲睡。
錄像片段到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