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你好像不是不能生,你跟潘明——算了算了。」
陸遙說話說半截,我也不好意思追問。
從那天之後,生活好像突然就變得很美好。
我和陸遙忙得團團轉,但不管再忙,陸遙都會和我一起喫飯,晚上騎着自行車載我回家。很快到了年底,陸遙神神祕祕地翻出一個本子給我看。
「沈清,念。」
本子攤在四方桌上,頭頂是一個搖搖晃晃的燈泡,發出橙黃色的光。
我湊過去看。
「本年淨利潤,十六萬五千二百八十三元。」
我倒吸一口冷氣,猛地把本子抓在手裏,不可置信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青石村上頭的青陽縣,有一個萬元戶,已經是轟動整個縣城了。現在這是啥,我們來廣州的時候已經是夏天,短短半年,陸遙就掙了十六萬?
「我和胖子都打算好了,一人分紅六千過年,其他的都攢着,再開新廠子。」
「沈清,我還有個任務交給你,服裝行業,零售比製造更賺錢。我打算先在市裏開個服裝店,你去管店,這是咱們自己的店,就不跟胖子合夥了。」
陸遙把我抱在懷裏,在我臉上蹭了蹭。
「服裝店算咱們兩個合夥,你八我二,本錢就當我借你了,咋樣?沈清同志,你有沒有信心?」
我哭着抱住陸遙,他一直知道我的心思。
我在廣州,從來都是自卑的,陸遙都看在眼裏。他讓我學本事,讓我見世面,讓我管廠,讓我開店,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想給我自信。
他不停地誇我有多好,他親自給我布臺階,一步一步,只爲了讓我站得更高,讓我有底氣跟他在一起。
我有時候覺得現在的日子太過幸福,像是偷來的,我會惶恐不安地抱住陸遙,問他以後要是後悔了,又想要孩子咋辦。
陸遙伸手刮我的鼻子。
「到時候衣服店賺了錢,你這麼大個老闆娘了,你怕啥?我要是後悔了,那你就跟我離婚,再去找十個八個年輕小夥子,氣死我。」
「我纔不找!」
我捶了陸遙一拳,心中卻暗暗發誓,一定要把衣服店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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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選址到裝修,我每天忙得團團轉,完全顧不上陸遙。
陸遙一開始還支持我鼓勵我,後來也逐漸有怨氣。
「沈清,你咋回事,我做了一大桌子菜都涼了。」
陸遙夾了一筷子紅燒肉到我碗裏,忍着怒氣道:「看你瘦得,下巴都尖了,先喫飯。」
我看着那塊油汪汪的紅燒肉,只感覺胃裏一陣翻滾,忍不住就捂着嘴乾嘔起來。
陸遙更氣了。
「我做的菜就那麼難喫?」
我捂着嘴搖頭。
「你別逼我了,這幾天實在是喫不下。」
我眼淚汪汪的,陸遙沒辦法,只能又過來抱我。
「你這幾天太忙,都餓出胃病了,明天我找人過去幫你看着店裏,先去醫院看看。」
店裏馬上就要開業,我哪有時間去醫院,可陸遙兇巴巴的,我沒辦法,只能答應。
到了醫院,抽完血,醫生拿着化驗單看了眼。
「懷孕了,兩個月,要注意身體,多喫點肉和蔬菜水果。」
我和陸遙都傻了,特別是我,捏着那張單子,手抖得不成樣子。
「醫生,我,是不是弄錯了,我不能生的。」
醫生搖頭。
「HCG這麼高了,咋會錯,再過幾周,B超都能看出來了,到時候你來做個B超。」
說完不耐煩地把我們趕走了,喊下一個人進來看病。
走出醫院大門,我感覺自己做夢似的,再也忍不住,抱着陸遙大哭起來。陸遙拍着我的頭,笑一會,又開始罵人。
「潘明這個廢物,自己沒用還讓你背了那麼久的罵名,他媽的,看老子回去不抽死他。」
「沈清,現在懷孕了,是不是再不用擔心我跑了?」
陸遙興高采烈。
「咱們要抓緊,回一趟青石村,去鎮政府把結婚證給領了,給咱的孩子一個名分。」
21
衣服店順利開業,款式新穎,佈置華麗,在廣州一炮而紅。
我忙碌了兩個月,等店裏一切都走上正軌,胎也坐穩了,就僱了胖子的表妹當店長,把店裏的事情都交給她。
我和陸遙買了一大堆東西,大包小包地塞進車裏,打算這次去,把我爸媽一家也接過來。
陸遙是開着胖子的車回去的,說坐火車人擠人,怕擠到我了。
我低頭看了眼肚子,現在已經五個月,我人瘦,肚子就顯得特別大,格外顯懷。
「沈清,累不累,要不要喝點水?」
陸遙時不時就問幾句,我失笑。
「我就坐個車,還能累到哪?你好好開你的車吧。」
陸遙一路上提心吊膽,開了兩天,總算順利到家。
又是一年春季,道路兩旁草長鶯飛,綠油油的一大片禾苗。
我搖下車窗,看着外頭熟悉的景色,忽然就有點近鄉情怯。我這一走就是快一年,也沒跟父母交代一聲,不知道他們過得咋樣了。
車子開進村口,已經有好奇的小孩子圍上來。
「快看,這就是電視上的小汽車!」
「哇,真的會跑耶,跟電視上的一模一樣。」
陸遙放緩了車速,汽車被兩旁的小孩簇擁着,一路開進了沈家村。
我家的房子就在曬穀場前面,平常天氣好的時候,半個村子的人都在談天說地湊熱鬧。現在五月,第一茬禾苗已經下地,大家都閒着,就照例圍在一起嗑瓜子。
「聽說沒有,沈清她男人,那個潘明啊,又娶了個黃花大閨女呢。就是他們村的潘美娟,彩禮給了一千塊,那婚事辦得,別提有多體面了。」
「體面呢,說是今天會來咱村子裏派喜糖,哎你們說,沈清家他派不派?」
「哈哈哈,我瞅是要派,潘明心眼小呢,這還不來顯擺顯擺。」
「也是沈清沒福氣啊,咋跟個混混跑了。那混子我一瞅就不是啥好人,眉毛漆黑的,看人的眼神可兇。沈清傻乎乎的,該不會被他騙出去給賣了吧?」
我哥聽不下去了,插嘴道:「你賣人先給三千塊嗎?可閉上你的臭嘴吧,我妹子是跟人陸遙去外頭打工去了。」
村裏人不服氣。
「有啥子工能打,女的能幹啥喲。」
「聽說南邊都在搞投機倒把,到時候把他們給抓起來,喫牢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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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去看啊,有個小汽車來了!」
「天吶,是真的小汽車,莫不是縣長來了?」
曬穀場瞬間沸騰了,半個村子的人都圍了上來,在衆人好奇羨慕的眼神下,陸遙下了車,然後打開另一邊的車門,把我扶了下來。
陸遙穿着一件黑色的長風衣,氣質出衆,村裏人一時間根本沒認出他來。
反倒是我哥盯着我的臉,看了半天,驚叫一聲:
「啊,你是清清?」
「哥——」
我喊了一聲,瞬間就紅了眼眶,我哥激動地衝到我面前,我伸手想抱他,一個碩大的肚子頂在我倆中間,我只能尷尬地收回手。
我哥低頭看着我的肚子,嘴巴大張,滿臉的不可置信。
愣了片刻,他忽然抽了自己一巴掌。
「哎呀!不是做夢,哈哈哈!清清回來了,哈哈哈,我去喊爹孃來!」
他轉身向外跑了,留下我和陸遙站在原地,被村裏人團團圍着。
「我的個天啊,你是沈清,沈清,這是你男人啊?」
「你現在可真時髦,我都完全認不出來了。沈清,你男人是做什麼的,南邊的老闆嗎?」
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我抿着脣笑笑,不說話,直到旁邊一個瘦小的年輕人猛地一拍大腿。
「哎呀我去,這不是我陸哥嗎?陸哥,我是猴子啊,你真發財了?」
陸遙輕笑一聲:「我瞅你那兩個眼珠子就是擺設,半天沒認出我來,以前請你喫的肉白喫了?」
說完打開車廂,從裏頭取出一條香菸丟到猴子懷裏。
「特意給你帶的。」
猴子激動起來,圍着陸遙上躥下跳,說了一大堆話。
村子裏的人瞬間炸鍋,一個個圍上去,跟陸遙套近乎。這個說一起喫過飯,那個說和陸家大伯孃是親戚,說什麼的都有。
過一會,我哥興奮的喊聲傳來:「爹,娘,你們看,清清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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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孃分開人羣,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我娘抱住我失聲痛哭。
「你個死丫頭,你跑哪去了,連個信也不帶,我打死你!」
說完朝我身上拍了一下,然後盯着我的肚子傻了眼。
「清清,你這是,你這是咋了?」
我笑着抱住我孃的胳膊。
「懷孕呢,五個月了,娘,我們回家去說。」
陸遙衝我爹孃點點頭,然後從車上大包小包地把東西往下搬,我哥和瘦猴在一邊幫忙。我爹孃一左一右扶着我,村子裏的人簇擁着到了我家門口,還一個個探頭探腦地,不肯離開。
我娘聽完我說的,哭得更厲害了。
「我就知道,我這一輩子就沒幹過壞事,咋可能罰我清清不能生娃。太好了,實在是太好了。我真想把你領到姓潘的面前,叫他睜開狗眼好好看清楚,到底是誰不能生!」
剛說完,外頭有人喊了起來。
「潘明來了——潘明帶着他新媳婦來派喜糖了。」
潘美娟挽着潘明的胳膊,神氣活現地抬着下巴。
給沈清家派喜糖,還是她出的主意。
潘明和沈清哥哥關係好,現在兩個人結婚了,派個喜糖咋了。就是要他們沈家看看,她有多大度,日子有多好過。
兩個人走到沈家屋外,發現圍了半個村子的人,大家都看着他們笑。
潘美娟頓時明白過來,大傢伙這是來看熱鬧了,看來沈清爹媽在村子裏人緣也不好,這麼多人等着看他們笑話呢。
潘明也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腰桿。
「沈哥,我是潘明,你們在家嗎——」
「在的,你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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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明進了大門,發現原本空闊的院子裏堆滿了東西,菸酒補品,還有各色禮盒,堆成一座小山。
潘明喫了一驚,沈家這是咋了,沈哥發財了?
他拉着潘美娟走進房門,往屋子中間一看,頓時瞪大眼睛。
只見陸遙坐在沙發上,伸手攬着我的肩膀,似笑非笑地看着潘明。
「潘明,聽說結婚了,恭喜你們啊。」
「正好,下個月我和沈清要補辦一個婚禮,到時候你們夫妻倆可都要來啊。」
我握緊了陸遙的手,伸手摸了摸肚子。
「下個月肚子會不會太大?穿新娘子衣裳不好看呢。」
「你穿啥都好看。」
陸遙親暱地拍拍我的手。
潘明兩個已經徹底傻眼,過一會,潘美娟尖叫起來。
「你是陸遙?這不可能!沈清,你的肚子怎麼了?你不會生,不可能懷孕的,不可能!」
我哥在旁邊冷笑。
「誰不會生還不一定呢,潘美娟,你可要想明白了。」
潘美娟還在歇斯底里,潘明漲紅着臉盯着我,突然抬手甩了潘美娟一巴掌。
「你叫什麼叫,要瘋回家去瘋!」
「好哇,你敢打我?你是不是看沈清現在時髦,魂又被她勾走了?」
兩個人打了起來,村子裏的人興奮地進來勸架,半拉半架把他們兩個拖走。
我娘去關上大門,屋子裏總算清靜下來。
陸遙把我們在廣州的情況大致說了一下,我娘聽得又開始哭。
「那麼多廠子,根本忙不過來,到時候爹孃你們都去幫個忙,哥,你把嫂子也帶過去。」
我哥點點頭,眼眶中有淚珠打轉,捶了陸遙一下。
「好小子,早知道當時該答應你,也好過我妹子白喫那麼幾年苦。」
我疑惑道:「答應什麼?」
陸遙低咳一聲,我哥大笑起來。
「這小子早看上你了,說去外頭掙彩禮,叫我不能把你許給別人。」
「他還叫瘦猴看着你呢,有男人接近你就讓瘦猴壞事,那孫子,被我揍好幾次了。」
我瞪了陸遙一眼,難怪呢,在潘明之前,有個糧站的小夥子約我去看電影,後來不知怎的,就沒下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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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遙爲我舉辦了盛大的婚禮,在沈家村開了三天流水席,隔壁青石村的人也都跑過來喫席。
席面上,煙隨便抽,肉隨便喫,大家都感嘆,這輩子就沒見過這樣體面的人家。
我和陸遙一桌一桌地敬酒,我穿着一身紅色的真絲連衣裙,肚子高高挺着。
潘明他娘也來了,她一手抓着只雞腿,兩隻眼睛凸出,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居然是真的,居然是真的,這不可能。」
「哈哈哈,這有啥不可能的,你家潘子也娶了,到時候看看美娟能不能生不就知道了?」
「哈哈哈,你這話說的,如果美娟能生,那才壞了呢!」
村裏人大笑起來,潘明他娘臊得滿臉通紅,裝了菜跑了。
我和陸遙沒有在村子裏多待,事過境遷,現在看着曾經讓我痛苦的潘明一家,忽然感覺一切都像上輩子的事,根本懶得跟他們計較。
我帶着家裏人都去了廣州,過了幾年,我爹孃說要回村裏蓋房子。
正好有分店開到了青雲市,我就跟着一起回來了。
市裏的衣服店已經開張,我抱着孩子坐在櫃檯後面,忽然看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潘明佝僂着腰,點頭哈腰地跟店員打招呼。
「你們門口那些紙板還要嗎,能不能賣給我?」
「潘明?」
我走出去一看,潘明見是我,怔了一下,捂着臉跑了。
我回了一趟村裏,這才知道,原來供銷社改革,潘明一家早都下崗了。他家裏本來還有點積蓄,但是潘明被陸遙刺激了,想學着做生意,不過一年時間,就把家底賠個乾淨。
潘美娟馬上跟他離婚了,離婚後滿村子宣傳,說潘明根本就不行,不中用,不是個男人。
潘家在青石村待不下去,到了城裏投奔親戚。
他親戚家是做廢品回收的,對他們一家倒還不錯,讓潘明跟着他一起幹。
「這可真是,不過幾年時間,社會變化也太大了。潘明那可是鐵飯碗啊,誰能想到潘家會落到現在的情況呢。」
我搖頭感嘆,陸遙握住我的手。
「這世上唯一的鐵飯碗,就是人自己的能力和本事。」
「現在改革開放,什麼行業都有機遇,要我去收廢品,也能掙大錢。」
我笑着啐他一口:「呸,好不要臉,收廢品怎麼掙大錢?」
陸遙摟住我。
「你不信啊,那我們打個賭。要是我掙了錢,你就——」
陸遙小聲在我耳邊說了幾句,我羞得滿臉通紅,捂住他的嘴巴。
「我纔不賭。」
陸遙的眼睛亮晶晶的,彎成兩道月牙。
我相信他說的,他努力、勤勞、機敏,不管做什麼都能掙錢。這個年代就是如此,處處是變革,處處是機遇,人在時代的洪流中,能輕易地被拋上浪潮頂端,也能被碾在腳下。
可是堅韌不拔的人,不管在多深的谷底,都能一次又一次地爬起來。
然後只需要藉着一陣風,就能扶搖直上。
謝謝陸遙,有這樣的能力,給我最優渥的生活。
也謝謝陸遙,讓我有這樣的能力。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