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24|閱讀時間 ‧ 約 40 分鐘

東宮手札

    我是胎穿,上輩子是個勤勤懇懇的社畜,這輩子是大澤王朝的太傅嫡女。
    喫飽穿暖不愁,還有丫鬟小廝鞍前馬後,我鹹魚得理所當然。
    唯一的人生計劃便是等日後成了哪個尋常人家的當家主母,換個地方繼續躺。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一道突如其來的聖旨,我成了那東宮的太子妃。
    1
    接下聖旨的家中氛圍慘淡,阿孃摟着我「心肝寶貝」地抹淚,埋怨爹爹沒早些給我相看人家。
    我也很傷心,我是爹爹與阿孃的老來女,上頭還有個年紀相差頗大的阿姐。
    若是沒記錯,我們家已經出了一位前朝寵妃,差點就迷得前朝皇帝廢后。
    當朝皇帝也在十年前納了我那嫡姐進宮爲妃,雖不至於似前朝皇帝那般荒唐,一句頗得聖眷還是當得的。
    要是再加上我這一準太子妃,那可真真算得上是,用老祖宗曾經的話來說,這可是光耀門楣的頂頂好事。
    但這麼多好事兒發生在官位好聽卻無實權的我們家,只讓人覺得蹊蹺。
    可惜現下再是忐忑也無甚用,聖旨已下,連聽聞早有心上人的太子殿下都捏着鼻子認了我這個太子妃,我一個躺平多年的鹹魚又有幾個腦袋敢拿來抵抗聖意的呢。
    欽天監測算的黃道吉日來的頗快,轉眼便是出嫁的日子。
    我含淚別過爹孃,乘着紅轎去往東宮,邁進我今後將要度過一生的宮牆。
    我該慶幸當朝的紅蓋頭用料輕薄,於是我能看到太子冷着臉前來迎親,又冷着臉與我拜堂,再冷着臉送入洞房,後又甩袖出門,也叫我早早斷了或許還能相敬如賓的僥倖。
    大婚之夜太子沒有同我歇在一處,只匆匆而來交代了我幾句,他早已心有所屬,娶我不過是奉命行事,叫我擺正自己的位置。
    認清現狀的我答得很是痛快:「妾身只願在這府中平靜安寧,別無他求。」
    許是我的回答甚合太子心意,他的語氣輕緩了些:「如此便好。你放心,只要不作妖,太子妃之位便是穩當的。三日後孤會娶清月過門爲側妃,日後好生待她,不得苛責。」
    清月?江清月?當朝大將軍嫡女江清月?
    我明白了,一個徒有虛職的太傅之女,當然比手握實權的將軍之女好掌控,如此看來,皇帝爲了太子還真是煞費苦心。
    可我又做錯了什麼呢?要在這宮牆中白白賠上一生。
    斂下心思,我沉聲答應。
    直到目送太子走出院門,我都瞧不清他是故意的呢,還是真的忘了。
    三日後,也是我回門的日子。一個不得太子歡心的太子妃,坊間會如何傳聞,顯而易見。
    俗話說得好,沒有期望便沒有失望。
    既然只求在這東宮待得安穩,我就不會再去尋求太子那份虛無縹緲的感情。鹹魚守則第一條,能躺則躺。
    倒是從小跟在身邊的貼身婢女綠襖爲我鳴不平:「這太子殿下怎的如此,如此……這簡直就是欺負人嘛!」
    話雖如此,可回頭再想想,也得虧我是太子妃,就算再不得寵,喫穿用度上總不會被剋扣。
    能喫了就躺困了就睡,也不必與太子虛與委蛇。營最少的業,拿最多的錢,身爲前社畜的我不禁留下了快樂的淚水,還有比這更美妙的鹹魚生涯嗎?
    2
    喫喫喝喝,三日轉瞬即逝,今天便是我回門的日子。
    哦,也是太子迎娶江側妃的日子。
    按理,太子側妃只需冊封即可,可架不住那是太子心尖尖上的人,這十里紅妝若不是礙於規制問題,怕是會比我當日大婚還隆重。
    想必今日一襲紅衣的太子,笑容是發自內心的吧。
    不過這些熱鬧都與我無關。
    我正如以往一般躲在阿孃屋子裏偷喫綠豆糕。
    綠豆糕好啊,小巧精緻,甜而不膩,一口一個。
    喫得正歡,腦門上迎來了來自阿孃的一記栗子。
    「你這丫頭也真是夠沒心沒肺的了。」孃親剜了我一眼,又有些擔心地看着我,「今日太子……」
    「嗐,」我往嘴裏塞着最後一塊綠豆糕,擺了擺手,「太子殿下心不在我,喏,今日那位纔是他放在心尖的人兒呢。放心放心,女兒省的。」
    傍晚回府時果真熱鬧非常,前院裏的歡聲笑語,側妃院裏的張燈結綵,倒襯得我的院子異常清冷。
    我對此十分滿意,安靜好啊,安靜才睡得着啊。
    後來,據說側妃屋裏的紅燭燃了一夜,光熱水就叫了三次。
    結果第二天,我這個獨守空房的太子妃起得卻比新晉出爐的江側妃還晚。
    實在是被窩過於溫暖,難免叫人流連忘返。
    其實我有些困惑,若是沒記錯,我應當是吩咐過免了側妃今日請安的。
    待看到盛裝打扮款款而來的江側妃,我悟了:原來是來炫耀的。
    也行吧,免費的美人,不看白不看。
    就是這美人兒開口的味兒實在是有些衝,我琢磨了一番,怎麼也得是82年的龍井了。
    於是我在一聲聲的姐姐長姐姐短中,被迫知曉了好些事。
    比如江側妃今兒頭上的簪子是太子殿下新賞的。
    比如昨日太子殿下稱讚她穿紅衣甚是好看。
    比如太子殿下知曉她素愛牡丹,也早早在她院內備下。
    比如……
    我聽着都覺得頗費口舌,想必江側妃也渴了,於是我推了推桌上的茶水,示意她累了別忘歇會兒。
    許是目的達到了,江側妃略帶得意地看了我一眼,意猶未盡的住了口。
    我心下低嘆,多麼賞心悅目的美人吶,可惜長了張嘴。
    待側妃終於扭腰緩緩離去,我一下便趴在了桌上:「綠襖啊,快開飯吧,可把你主子給餓壞了。」
    接下來的日子想必大家都能猜到。
    太子與側妃你儂我儂好不歡喜,我在院裏喫喫喝喝鹹魚度日。
    毫不誇張的說,除了不能時時窩在阿孃懷裏撒嬌,我在這東宮的日子與出嫁前也沒什麼不同,甚至東宮的伙食還要比家裏好上一分。
    我很滿意目前的生活水準,太子很滿意我的識趣,側妃也很滿意太子的獨寵,於是整個府中的氛圍一時空前和諧。
    打破寧靜的,是一道來自皇后的召見。
    3
    「本宮聽聞,近日坊間多了些關於太子的傳聞?」皇后的聲音溫溫柔柔,儀態卻是不怒自威。
    其實用腳指頭想想也知道大概是些什麼傳聞。
    無非就是東宮太子妃不合太子心意,太子獨寵側妃之類,或許還要附上幾聲煞有介事的嘆息。
    「太子身爲一國儲君,該爲衆人表率纔是,總不能事事隨心。」
    這是在提醒太子不能獨寵側妃而冷落了名正言順的太子妃。
    或許因着我也在旁邊,皇后的話語還算委婉,「你瞧,本宮竟忘了太子府上多了兩位主子,服侍之人怕是不夠,今兒既來了,便挑幾個帶走吧。」
    蕪湖,這是光明正大要往太子府裏塞人了?
    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我不經兩眼放光,喫瓜喫得不亦樂乎,全然忘了自己就是那個「被冷落」的太子妃。
    「瓜」啃到一半,我覷見太子隱隱發黑的臉色,精神一振,來了,鹹魚營業時間到!
    我抬頭,笑着對着皇后解釋:「江妹妹年紀小,又初來乍到,難免活潑些。臣妾瞧着都很喜歡呢,又何況太子殿下。」
    接着斂眉,試圖擠出一滴鱷魚的眼淚,「況且我與妹妹進府不過數月,這怕是……」
    很好,表情滿分,語氣滿分,本次營業圓滿成功!我在心裏忍不住爲自己呱唧呱唧。
    「如此,倒是本宮思慮不周了。」
    太子的臉色也雨過天晴,看來這個月的獎金算是有着落了。
    回府時果不其然看到江側妃在院中等候,那身段,那表情,可謂是將思念太子之情訴說得淋漓盡致。
    待太子下了馬車,側妃更是乳燕投林般翩然躍入其懷抱:「阿鈺哥哥,怎的這麼晚纔回來。」
    瞧瞧這俊男美女的組合多麼養眼,可惜後邊還有個煞風景的我。
    倒也不是我偏要當這電燈泡,畢竟太子與太子妃不和不能擺在明面上,所以我們乘了同一架馬車。
    江清月看到我的一瞬是不快的,也知道太子不喜我,當下便狠狠瞪了我一眼,很快又意識到自己是在太子懷裏,看向我的目光又顯而易見的得意起來。
    我心下微嘆:我的好妹妹喲,你囂張得越厲害,只會讓將來帝后賜美人賜得愈發勤快喂。
    顯然,江側妃大抵是沒有「悶聲發大財」這種意識的。
    她毫無顧忌地央着太子陪自己出宮遊玩,興高采烈地顯擺太子贈送賞賜的文玩首飾,果然讓坊間的傳聞愈演愈烈。
    我估摸着,皇后娘娘的美人怕是不遠了。
    一語成讖。
    某天午後,我才午歇醒來,綠襖便神神祕祕地湊到我跟前:「您猜我打聽到了什麼?」
    我瞧着她面色紅潤,眉眼間還含着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不像是壞事兒。
    「怎的?」
    「哎喲喲,您是不知道,方纔側妃在屋裏可是發了好大的脾氣。那叮呤咣啷砸的,估計得有奴婢一年的俸祿了,連太子都驚動了呢。」
    「哦?」我提起了一絲興趣,「她怎麼了?」
    「嗐,還不是今兒太子進宮請安後便帶了倆人回來,說是讓在書房伺候的。」綠襖四下看了看,低頭湊近我小聲道,「奴婢可瞧見了,那倆丫頭啊,水靈着呢。」
    哦,懂了,緣是紅袖添香。
    「太子殿下好福氣呀。」我笑眯眯又往嘴裏送了塊綠豆糕,嘖,真香。
    「綠襖呀,咱們東宮就要熱鬧起來了呢。」
    還真就這麼熱鬧起來了。
    那天江側妃大發脾氣甚至給了太子臉色後,沒幾日,太子便幸了皇后送來的其中一位美人,在後院賜了宅子。
    次日請安時,我也第一次瞧清楚了美人的長相。
    喲呵,這可不就是傳說中的純欲風嘛!
    好巧不巧,江清月江側妃走的是清純可人路線。
    簡單來說,就是兩人撞款了。
    嘖嘖嘖,要是江清月聰明些,便能看出來這是來自皇后的警告以及太子的暗示。
    到底是一國儲君,將來更是要成爲一國之君的人,就算再怎麼寵愛,也是不能忍受有人爬在自己頭上作威作福的。
    江清月顯然不蠢,不光不蠢,她還狠。
    江側妃有了。
    4
    我得承認,聽到這個消息的一瞬間,我是震驚的。
    掐指一算,江清月如今也不過二八年華,自己也纔是個小孩兒呢。
    我倒是忘了,這是古代,及笄就算成年。
    理是這麼個理,心裏我還是不太能接受,母親都沒發育完全,這胎兒,能健康嗎?
    不過闔府大概也就我在擔心這一點了。
    自側妃有孕的消息出來,宮裏的賞賜,太子的賞賜,那是大把大把如流水般送進了側妃屋裏。
    連皇后都暫時放下心中的成見,傳旨令其好生養胎,還送來了好些個補品。
    太子更是一顆心兒都栓在了側妃身上,每日下朝便直奔側妃院中,什麼紅袖添香的美人兒都早已忘在腦後。
    江側妃一時風頭無兩。
    按理說,作爲太子妃我該是有些緊迫感的,畢竟太子的第一個孩子沒有出自我,當然,前提是我真的想做好這個太子妃的話。
    可惜我的目標是混喫等死,「太子妃」與我而言更像是一個不得不擔任的虛職。
    但即便是虛職,也是有工作任務的,側妃每日的脈案總是準時出現在我桌上。
    阿孃未出閣前曾跟着曾祖父學醫,我小時候總窩在阿孃懷裏看她整理草藥,耳濡目染,便也略通了些許醫理。
    於是我在脈案几經修飾的字裏行間發現了一些蹤跡,江清月的這個孩子怕是懷的不好。
    我一時有些拿不準該怎麼辦。
    自己拿不準主意就找領導請示,這是我入府來第一次主動求見太子。
    「太醫怎麼說?」
    「太醫的意思是,」我斟酌着用詞,儘量說的委婉,「江妹妹尚且年幼,盆骨還未完全長成,這一胎怕是會有些辛苦。」
    太子沉默半晌,「是嗎?」聲音裏帶着啞意。
    也是此時,我才真正意識到,眼前的殿下也不過是個還未加冠的少年郎,人生第一次做父親,便要做好隨時失去孩子的準備,也確有些殘忍。
    「讓太醫仔細些,清月那邊……先瞞着吧。」
    我躬身應是。
    可誰曾想,到底還是沒瞞住。
    聽說是側妃的陪嫁嬤嬤煮藥時發現草藥換了,疑心有人暗中耍手段,便偷偷留着藥渣去問了宮外的郎中。
    這一問可不得了,原來安胎的方子成了給大人溫養身體的,嬤嬤一時心急,便漏了陷。
    當日側妃院裏自是好大一通雞飛狗跳。
    最後還是太子來了,安撫側妃好生將養,他們來日方長。
    江清月哽咽着倚在太子懷中,淚眼婆娑好不可憐。
    可我瞥見她垂眸時好似並不悲傷的神色,心下總是惴惴不安。
    -
    我大約是有些預言天賦在身上的。
    側妃在懷胎五月之時小產了,據說是被蔣美人失手推下了臺階。
    我對此持保留態度。
    哦,蔣美人就是那日被太子寵幸的書房美人兒。
    我淺淺跟她打過幾次交道,是個心思通透的,不像是會幹出這等冒險之事的人。
    可當日所有的目擊證人都一口咬定是蔣美人伸手推的側妃,我也只能按規矩將其逐出太子府,送往偏遠的莊子。
    啓程那日,我是唯一一個前來相送的。
    蔣美人衝我盈盈一拜,遞給我一個錦囊,笑的眉眼彎彎:「多謝娘娘高抬貴手留奴婢一命,此物奴婢想着還是交予娘娘的好。」
    錦囊用料精緻,不像是蔣美人這一品級會有的。
    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疑惑,蔣美人溫聲解釋:「這是那日我衝撞了側妃時不知從誰身上掉落的。看在娘娘救命之恩的份上,容奴婢多嘴一句,娘娘需得小心着些江側妃。」
    待回屋後我思來想去還是打開了錦囊。
    裏面掉出一個小小的巫蠱娃娃,背面是我的生辰八字,字跡端莊秀麗。
    明明是夏日,我卻覺遍體生涼。
    原來,有些事,從來不是「不爭」便可解決的。
    5
    「太子妃,你說,這人心,會變嗎?」
    太子看着案前拆開的錦囊,沉默良久,目光晦澀。
    我猜,他大抵是知曉了這錦囊的來處。
    「若有所求的話,或許吧。」我微低着頭,依舊斟詞酌句。
    天家的怒氣並不好承受,哪怕眼前的少年還未親臨朝政。
    「是麼?」太子的聲音似有一絲嘲弄,「那太子妃如何?」
    來了!我渾身一震,表忠心的時候到了!
    我強忍緊張抬頭睜大雙眼,盡力好讓太子看到自己眼中的真摯:「妾身說過,妾身在這府中別無所求,只盼安寧而已。」
    我真的只想鹹魚,當然,如果能帶薪鹹魚就更棒了。
    「罷了。」太子臉上是我看不懂的神色,「今日就當無事發生,太子妃可明白?」
    蕪湖,這就把燙手山芋丟出去了?我忙不迭地點頭:「好呀好呀,妾身這便告退。」
    真不戳哇,現在趕回院中,應當還趕得及來頓小燒烤,再加上冰鎮楊梅湯,還有比這更美妙的夏日夜晚嗎?
    不過……我確實是有些擔心自己小命的,停住了美滋滋向外邁的步子,我扭頭看向太子,不好意思地搓手:
    「那個,妾身素來膽小,今兒回去怕是會做噩夢,不知可否向殿下借個暗衛?」
    我對天發誓說這句話真沒別的意思,只是這個朝代的暗衛大多本領高強且忠心,我是爲了小命着想。
    可太子顯然不這麼想,隨着一聲低呵「滾——」,回過神來我已被關在書房門外。
    唉,我與太子之間本就岌岌可危的信任頓時雪上加霜。
    -
    太子好久不踏入後院了。
    倒是帝后又陸陸續續送了幾個美人進院,如今的太子後院也稱得上是「鶯燕成羣」了。
    算算日子,自那日上交錦囊後太子便一直忙於政務,不曾來看望溫養身體的側妃,連每月中宿在太子妃也就是我屋裏的規矩也沒了。
    其實說是宿在我屋中,不過是太子睡牀,我睡窗前的橫塌上罷了,太子不來我還樂得輕鬆。
    不過江側妃的日子怕是不好過。
    眼瞅着因爲小產臥牀休養到如今都能下地活蹦亂跳了,太子還未曾來瞧上一眼,反倒是後院還多了幾個與自己爭奪太子寵愛的競爭對手,自詡是太子心中第一人的江清月如何能忍得下這口氣。
    側妃靜悄悄,必定在作妖。
    只是我沒想到她又搞了個大的。
    民間不知何時起悄悄有了傳聞,說當今太子妃是個「不會下蛋」的,當不得太子妃這一重任。
    ……
    聽到這個消息我不知是該生氣還是該無語,太子與我都未曾有過夫妻之實,這我要是肚子裏有情況,那纔是事情真的大條了。
    可能皇后也聽聞了這一消息,今日太子進宮請安用時頗長,且一回府便來了我院裏。
    「你……罷了罷了,免禮免禮。」太子甩袖上座,對着我欲言又止,「你……」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太子眼中似有不好意思地神色。
    嘿,這可稀奇。
    「若是爲了那勞什子傳言,殿下隨心便是。」我不甚在意地擺了擺手,「妾身的性子想必殿下也知曉,對於這些一向是不甚在意的。」
    頓了頓,我又想到:「不過倒是得知會爹爹阿孃一聲,就說妾身身體無礙,總不好叫老人家擔心記掛。」
    太子的神色愈發複雜,讓我有些摸不着頭腦,怎麼,我說錯了什麼嗎?
    「也罷,你只需記着,這太子妃之位,總歸是你的。」太子說的意味深長。
    即將弱冠的太子殿下愈發讓人難懂了,不過我白得一個承諾,這麼說來算是賺了。
    我開心的往嘴裏塞了塊糕點,笑眯眯道:「那妾身便謝過太子殿下了。」
    總體來說太子是個優秀的上司,言出必行,只要夠機靈,交流也不累人,拋開旁的不說,跟這麼個上司相處起來還是挺愉快的。
    之後的日子可以說是過得飛快,轉眼便是三年。
    江側妃終是有了跟太子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可愛的女孩兒,我瞧着生的頗爲好看,可江清月似乎並不怎麼滿意。
    後來進院的李美人和王美人也都有了身孕,如今都在各自屋裏安胎。
    我麼,一切照舊,擔着太子妃的頭銜,間歇性支棱起來喫喫瓜,持續性鹹魚躺平喫喝玩樂,日子也算過得快活。
    -
    帝二十八年冬,大雪,皇帝病重。
    從朝堂到東宮後院,都充斥着一股山雨欲來的氣息。
    即位詔書未出,太子的儲君之位便不是那麼穩當,幾位皇子都是蠢蠢欲動。
    此外,也時不時能聽聞將大將軍求見太子,明裏暗裏都是希望太子能慎重考慮他日即位後的皇后人選。
    當年坊間沸沸揚揚的傳聞,其中怕是也有將軍府的手筆。
    不過我絲毫不慌,太子是個清醒且有野心的,只要不犯蠢,便不可能讓手握虎符的將軍之女爲後。
    果然,帝二十九年,太子即位,改國號爲煦。
    讓坊間的說書人失望了,這後位,依舊是我林阮的。
    6
    封后大典當夜,太子,啊不,現在該叫陛下了,陛下帶着酒來了坤寧宮,我倆在院中對酌。
    「林阮,」印象中這是陛下第一次喚我名字,「你可有什麼想要的?」
    嗯?這是到了完成大項目後獎勵員工的環節?
    我細細思索了一番,謹慎道:「妾身只願在這宮中平靜安寧,別無他求。」
    陛下看我的目光又變得十分複雜,不過我已經習慣了。
    酒一杯接着一杯下肚,我潛意識裏還認爲自己是當初那個可以在酒桌上跟甲方大戰三百回合的壯士,全然忘了這一世的身子是個甚少沾酒的一杯倒。
    我搖搖晃晃地放下酒杯,眼前似乎出現了重影。
    歪頭,蕪湖~旁邊有個帥哥誒!就是穿得有些奇怪,還留着長頭髮。
    不過帥哥總是有特權的,奇怪就奇怪一些吧,我對着帥哥嘿嘿一笑。
    帥哥好像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林阮,你說,一個人怎麼會變成完全不認識的樣子呢?」
    嗯……林阮,是我的名字,這個帥哥認識我,於是我努力大着舌頭:「人……人湊似會變的呀,則都似曾長得代尬(人都是會變的呀,這都是成長的代價)。」
    帥哥放下酒杯:「林阮,你醉了。」
    這話我可不愛聽,我「嚯」得起身:「纔沒醉,不信……不信我給你走個直線!」
    結果就是左腳絆了右腳,我直挺挺地往前倒。
    我以爲迎接我的會是地面,結果卻是一堵肉牆。
    抬頭,是帥哥放大的俊臉。
    鬼使神差地,我噘嘴吧唧了帥哥一口,嘿嘿一笑:「嘻嘻嘻,夜,夜色正好,我,我們,及時行樂呀~」說着又在帥哥臉上來了幾口。
    「帥,帥哥,咱們來一個晚上,不,不虧的……啊唔……」
    腰間的手臂瞬間收緊,我整個人都掛在了帥哥身上。
    之後的記憶便有些支離破碎,大抵能感覺到那是一個混亂的夜晚。
    第二日記憶回籠時,我以爲自己會面對陛下的黑臉,結果卻看到他正對着我的半塊碎玉怔怔出神。
    「陛下?」
    他豁然回頭,捏着那半塊碎玉問我:「這是怎麼回事?」
    「啊,這個啊,還是妾身小時候跟着孃親去福山寺祈福,歸途中被一個渾身是泥昏迷在路邊的小崽子絆了一跤才摔碎的。後來妾身與孃親將那小崽子送進了寺中拜託方丈收留照顧,算算時日,如今那小崽子也該是個翩翩少年郎了吧?」
    我兀自沉浸在回憶中,不曾看到陛下驚怒交加的神色。
    「可他明明說,是江……」陛下喃喃自語。
    「什麼?」
    「無事,」陛下抹了把臉,我第一次在他的背影中看到落荒而逃的意味,「你好生歇息,朕,朕過幾日再來看你。」
    我望着陛下疾速離去的背影,陷入沉思:跟我發生關係就這麼令人難過嗎?不至於吧……
    -
    陛下很不對勁,是真的不對勁。
    那晚過後,陛下人不見影,但珍寶首飾之類卻是一個勁兒往坤寧宮送。
    原來只要睡一覺就有這麼多獎金嗎?
    我不禁扼腕嘆息,這麼多年,虧了啊!
    我數錢數高興了,江貴妃卻是不快了。
    哦,我升職了,江清月自然也升職了,不過我是皇后,她是貴妃。
    也許鹹魚躺久了也會偶爾想要支棱一下,說實話,看到江清月囂張跋扈卻又不得不屈於我之下的樣子,還是挺爽的。
    於是我不再笑眯眯地任由她綿裏藏針茶言茶語,懟懟更健康,時不時鹹魚突刺一下真是令人心情愉悅、神清氣爽。
    7
    不過快樂的日子總是短暫的,我被江大將軍一本摺子參到了皇帝跟前。
    字裏行間都是:爲後的本分便是替皇家散開枝葉,皇后入宮這麼多年肚子裏都沒動靜,怕是不行,還請皇帝選個能行的上,就差沒直說再給江貴妃升個職了。
    自從新皇登基後,江將軍便一改往日低調的作風,頗有「最強皇親國戚」之勢,連帶着江清月在後宮中行事也愈發高調。
    是該說他們看不清形勢呢,還是對自身太過自信,新帝現下就等着抓江家人的錯漏呢,好早日收回兵權。如此高調行事,實在是不大妥當。
    說句大逆不道的,我覺得江大將軍與其在江清月身上使勁兒,不如在她下一代上努努力,興許還有些盼頭。
    我的預言天賦再次發揮了作用。
    江貴妃在後宮犯了大錯。
    罪名,是謀害皇后。
    罪證,是幾年前我上交的錦囊。
    爲保全愛女性命,江將軍不得已交出了虎符。
    沒了虎符的將軍,便是隻虛張聲勢的紙老虎,不足爲懼。
    於是江清月被罰幽禁於冷宮,這跟蹲大牢也沒什麼區別了。
    按理說這前貴妃的孩子該交由我養,但皇帝不知出於何種心思,直接將其送去了太皇太后處。
    別人怎麼想我不清楚,我自己是鬆了一口氣的。
    活了快二十年,自己都沒活明白呢,實在是帶不來小孩兒。
    發落江清月的那個夜晚,皇帝久違地來了坤寧宮。
    我發現自己好似從未看懂過陛下。
    曾經我以爲自己是懂的,陛下算得上是個好上司,言必行行必果,也重情重義,只需機靈些再加上聽話,旁的便無須擔心。
    可如今看來好像也不是那麼回事兒。
    曾幾何時他多寵愛江清月啊,身爲側妃卻享了不下於正妃的十里紅妝,東宮的獨寵我都還歷歷在目,如今卻是說發落就發落了,也未曾多聽他人一句辯解求饒。
    伴君如伴虎,古人誠不我欺。
    「林阮,你會覺得朕無情嗎?」
    我回神,聽到陛下問我。
    確實是有點無情,但不能這麼說。
    「陛下是個好皇帝,一心爲民,臣妾以爲,陛下這麼做該是有原因的。」
    「是麼。」皇帝眯眼看我,似是想從我臉上找出一些說謊的證據。
    好在我臉皮夠厚。
    「林阮,」陛下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你不可以怕朕,別人都可以,但是你不可以,明白嗎?」
    我有點兒恍惚,好似從那夜以後,皇帝便一直喚我姓名。
    「是,陛下。」
    皇帝的手撫上了我的臉,那手掌上帶着薄繭,滑過臉時帶起一陣輕微的癢意。
    最後拇指停留在我的嘴角,摩挲着我的脣。
    「林阮,」皇帝眼裏帶着我看不懂的深意,「喚我的名字。」
    「沈,沈鈺……」
    我關於那日的最後印象,是繡紋精緻的帳頂,和掩映於帳上不斷滴落的紅燭。
    8
    我與沈鈺的關係開始變得奇怪。
    我以爲,我們只是從表面夫妻變成了真實的夫妻,我只需一如既往地敬重他。
    可沈鈺似乎不這麼認爲。
    他想要我的愛。
    哈?在這風雲詭譎的深宮中說愛?
    是他瘋了還是我瘋了?
    顯然我們都沒瘋,只是我們都不肯讓步。
    於是我們開始了莫名其妙的冷戰。
    其實也就是我的日子回到了初入東宮時那般,整日喫了睡、睡了喫,躺得不能再平。
    都說男女雙方中誰先低頭便是輸了,這次輸的似乎是沈鈺。
    他氣沖沖地趕來時,我正愜意地躺在樹下喫葡萄,臉上還漾着來不及收斂的笑容。
    「林阮!你到底有沒有心!」沈鈺匆匆趕來,又負氣甩袖離去。
    心麼,那必定是有的,畢竟我又不是死人。
    但是敢在這一朝踏錯便萬劫不復的宮牆中交付麼?
    那是萬萬不敢的。
    從始至終,我進宮只爲保全自身,旁的於我皆是雲煙。
    -
    理所當然地,我失寵了。
    聽聞沈鈺最近寵的年初大選入宮的柳貴人。
    又聽聞柳貴人的榮寵不亞於當年的江側妃。
    不過這些都與我無關。
    因爲我正被孕吐折磨得寢食難安。
    是的,我懷孕了。
    這個橋段着實有些眼熟,但我真不是故意的。
    主要是之前有段時間沈鈺來坤寧宮確實比較頻繁。
    懷孕也是遲早的事。
    話是如此,可我依舊沒有做好爲人母的準備。
    自己一個人,躺平也就躺平了。
    現下有了身孕,便少不得要爲肚裏的孩子打算一番。
    爭寵嗎?我還是不太想。
    可不爭的話,孩子該怎麼辦?
    好在這次依舊是沈鈺先遞了臺階。
    看着他輕柔地覆在我腹部的手掌,我得承認。
    對於沈鈺,我心裏大抵是有幾分喜歡的。
    9
    也許是這個孩子與我實在沒有緣分,身爲人母的我沒能保住他。
    綠襖扶着我在御花園散步,在亭中歇息時,恰巧也在亭中的柳貴人與我一同落水了。
    待侍衛趕來時,我已見了紅,而柳貴人在失聲痛哭了一頓「不是故意的」之後陷入了昏迷。
    沈鈺趕來時我正躺在牀上出神。
    「阿阮,你放心,」沈鈺抱着我,「我一定查明真相,還你和孩子一個公道。」
    我卻不大聽得清,只是出言問道:「當初,你也是這個感覺嗎?」
    沈鈺知道我問得是哪一年,那時他還沉浸在初爲人父的喜悅中。
    聞言,他抱着我的手緊了緊,沒有回答。
    於是我盼着,盼着什麼時候沈鈺來給我一個答覆,來還我一個真相。
    可我終究是要失望了。
    大澤近年來連日干旱,正是重用工部柳大人之時。
    於是當我得知,柳貴人醒後僅僅是被無期限的禁了足、罰抄宮規,好似也沒有多少意外。
    我也想辯,想爭,想鬧,可我拿不出證據。
    哪怕當日我明明看到了柳貴人伸出纂我的手,與那充滿惡意的笑容。
    沈鈺確實是個好皇帝,有野心也足夠狠心。
    卻不是良人。
    約莫是心中有愧,沈鈺遲遲沒來見我,只遣人送了只小奶狗來。
    小奶狗挺可愛,眼睛都還沒睜開就知道哼哼唧唧地找奶喝。
    有個小生命陪着度過漫漫長夜似乎也不錯,我將小狗抱在懷中,爲它起名元寶。
    求財都比談情說愛靠譜,在這宮闈之中講求感情實在太過奢侈了些。
    很久之後來沈鈺來瞧過我幾回,我又規規矩矩地喚回了「陛下」。
    他愣怔了會兒,沒有反駁。
    日子便也這麼不鹹不淡的過下去了。
    阿姐也來瞧了我幾回,與我說說話。
    按大澤的律法,新帝登基後,太妃都該搬至行宮別苑安頓的。
    阿姐能來,少不得皇帝的特許。
    在這點上,我還是感激沈鈺的。
    這樣也好,在宮裏平平淡淡,也算得安寧。
    -
    春來秋往,又是一年冬。
    我抱着已經有些分量的元寶在院中賞梅。
    天空飄着小雪,落在頰上,微涼卻不刺骨。
    一把油紙傘出現在我上頭,身後傳來沈鈺略帶委屈的聲音:
    「阿阮,你還在與朕,與我置氣嗎?還是不肯原諒我麼?」
    我聽了有些想笑,哪兒能呢。
    「臣妾未曾生氣,又何來原諒一說?」
    只是有些無力,對這深宮大院的殘忍更多了一分清晰的認知。
    但這似乎並不是沈鈺樂意聽到的回答,他瞪大了雙眼,語氣有些急促。
    「阿阮!你明明,你明明知道——」
    「是,臣妾知曉。」我打斷了他未出口的話語。
    有些事情,含含糊糊、朦朦朧朧便也過去了。
    若是硬要攤開來說,未免過於難堪。
    「陛下是個好皇帝,心繫百姓;也是個好君主,恩威並重;還是個好兒子,重情孝順……」
    卻獨獨不會是個好夫君。
    但這不能說,說出來就不禮貌了。
    我深吸一口氣,閉眼:「陛下已經做得夠好了。」
    我能感覺到沈鈺的目光直直落在我身上,也能想象出這雙眼中會浮現怎樣的神色。
    「陛下也不是事事都能順心的,若是無事,還是早些歇息的好。」
    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啦,這顆心,我是真的捧不出來。
    是不願,更是不敢。
    這是我第二次看到沈鈺拂袖而去。
    哦,加上當初大婚那一日,該是第三次。
    我回身,定定望着往宮牆外探出一縷枝丫的梅花出神。
    「春天快要來了啊。」
    10
    我望着院裏的梅花,抱着元寶數日子。
    數着數着,數來了春天,數來了柳大人引水救旱有功,皇帝龍顏大悅。
    數來了柳貴人被提前解了禁足,據說還得了皇帝不少賞賜。
    甚至數來了柳貴人有了身孕。
    那一刻,我真的對沈鈺生出了一絲怨恨,哪怕我曾經對他也僅僅只有幾分喜歡。
    離我落水也不過一年,大家卻都好似忘了這回事,沈鈺也不例外。
    只有我,只有我還固執地停留在那一日,捏着回憶不肯放過自己。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有點想吐,可能是被噁心的。
    於是沈鈺來時我第一次沒了好臉色,語氣尖利用詞刻薄。
    他好似早就料到了我的反應,對此不甚在意,甚至若無其事地朝我遞出一個小匣子。
    「今日是你的生辰,我——林阮!」
    我用力揮開眼前的手,匣子飛向一旁打碎了銅鏡,沈鈺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氣急敗壞。
    「你鬧夠了沒有!」
    原來在他心裏我這是在鬧脾氣?
    我瞪向他,語調譏諷:「那臣妾怕是不能如陛下的願了。說來臣妾在後位這麼些年也着實倦了,不若陛下換個聽話可人的來?臣妾瞧着,那柳貴人就不錯。」
    我衝動了,但是不後悔。
    泥人尚有三分脾氣,更何況我還是個有血有肉的。
    「好你個林阮,好得很!」沈鈺指着我的手臂有些顫抖,臉色似悲似怒,終是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我緩緩跌坐在椅上,大腦放空、雙目無神。
    「娘娘。」最後還是綠襖在一旁喚我,撿起掉落的匣子輕手輕腳地遞給我。
    我打開一瞧,是兩塊被小心翼翼粘合在一起的碎玉,就是當年被我跌碎的那塊。
    哈,原來真的是他。
    我摩挲着玉佩,低聲笑着,笑到淚流滿面。
    可自古,從來都是碎玉難全,破鏡難圓。
    大婚八年,爲後三年,我以爲我能在這深宮中平平淡淡一輩子,卻不想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11
    我稱病了,隨着摺子上交了鳳印,並舉薦賢妃王氏與良妃李氏協理後宮。
    沈鈺也不是沒有來過坤寧宮,但我不想見他,都支使綠襖隨意找個藉口打發回去了。
    總之我在坤寧宮病了許久,久到柳貴人的孩子都呱呱墜地了,我也還是不想好起來。
    阿姐也來問過我,是不是打算就這麼過下去了。
    阿姐說天家最是無情,我得顧惜着些自己的身體。
    不過我與沈鈺的情況好似還有些不同,我倒是希望他能無情些。
    我看着窗外掠過宮牆的飛鳥,問她:「阿姐,這些年來,你開心嗎?」
    阿姐沒有回答,但我知道答案了。
    -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深秋的某個夜晚。
    沈鈺不顧綠襖的勸阻徑直來到我屋前。
    他立在檐下,眉眼間多了些威嚴與疲憊。
    「林阮,」沈鈺似乎在顧及着什麼,聲音有些艱澀,「林老太傅上奏請求告老還鄉,朕準了。林太妃那兒,朕也派人知會了。」
    「朕……我也沒旁的什麼能夠給你了,」說着,沈鈺狠狠閉了閉眼,進而又似乎下定決心般沉聲開口,「三月後,朕會昭告天下,皇后已薨。」
    言罷,他定定看着我,似乎是想把我的樣子記在心裏。
    我豁然抬頭,確認沈鈺不是戲言後,起身緩緩跪下。
    我俯身向他行了最後一個大禮:「草民林阮,多謝陛下成全。」
    12
    煦澤五年春,後薨,舉國同悲。
    林老太傅憂思過度,上奏請辭,帝準。
    -
    京城外某條不知名小道上,幾輛馬車走的優哉遊哉。
    我在車前吊兒郎當翹着二郎腿:「阿姐你瞧,宮外的空氣是不是特別清新?」
    元寶忙不迭在一旁「汪汪汪」連聲附和,逗得阿姐眉開眼笑。
    真好啊,未曾想有朝一日還能見得宮外春光,我開心的像是要蹦到天上去。
    「爹爹阿孃,你說咱們去哪兒好呢?」
    「一路南下吧,到了江南,就去投奔你阿孃的哥哥。他們可是當地有名的富商哩,到時阿阮若是想要跟着出海玩玩,也是使得的。」
    「好嘞~綠襖,咱們出發!」
    「元寶坐穩了,走咯~」
    此去清風萬里無雲,陽光正好。
    【番外·沈鈺篇】
    「我們阿鈺啊,將來是要成爲那萬人之上的。」
    從小,沈鈺就被皇后抱在懷中,聽她喃喃這句話。
    他知道,母后是不喜歡父皇的。
    前朝皇帝昏庸無度,朝政被各方勢力把持。
    到了他父皇這一代,也僅僅是好了一些,沒能將勢力收回手中,也不至於淪落爲一介傀儡。
    他的父皇並無開疆擴土之能,撿好聽的說,也堪堪只算得上是平庸,無甚野心。
    唯一可取的,大概也就是對母后雖不喜愛,卻也十分尊重。
    沈鈺想,他不能這樣。他有野心,他想有朝一日能讓沈家重回昔日榮光。
    只是無人告訴他,理想與現實之間,也總隔着天塹。
    -
    少時沈鈺也曾意氣風發,與他青梅竹馬長大的將軍之女是他的救命恩人,性格也好,總能理解他的難處。
    他想着雖然沒有辦法給她正妻之位,但他能給的寵愛、關懷、陪伴他都會給。
    可誰知,江清月的善解人意是假的,溫柔小意是假的,綿裏藏針心狠手辣纔是真的。
    看着案桌上的錦囊,看着娃娃身上熟悉的字跡,湧上心頭的除了被騙的憤懣,更多的卻是自嘲。
    枉他與江清月青梅竹馬十多年,卻從未認清他這青梅的真實性情。
    就這樣吧,沈鈺想着,總歸是救命恩人,這個側妃之位就權當是還了一場救命之恩。
    可老天爺又跟他開了回玩笑,就連江清月的救命之恩,都是偷了他那一直被自己忽視的正妻林阮的。
    多可笑吶,他沈鈺貴爲太子,卻一直被別人的謊言騙得團團轉。
    說對江家不恨是假的,說對林阮不愧疚,也是假的。
    -
    最開始,沈鈺對林阮,是滿意她的識趣。總歸是因爲他才讓對方趟進了這趟渾水,只要她一直安分,太子妃的位置他也會想辦法幫對方坐穩。
    後來,沈鈺發現林阮比想象中的還要通透,她的眼中沒有野心,不慕權勢,只安安分分蝸居一院,若是無事,萬不可能踏出院門半步。
    沈鈺是欣賞她的,這種性子雖無益於榮華富貴,卻能在宮中走得更爲長久。對於官職頗高卻無實權的太傅一家來說,林阮選了一條最適合自己的路。
    在知曉了救命之恩的真相後,沈鈺是有心補償的。
    以前的虧欠已經無法挽回,希望此後的聖眷、賞賜能讓她的後宮之路走得更順暢些。
    可沈鈺卻忘了,身爲剛登基的新皇,他要面對的,是一個各方勢力錯綜橫雜,甚至可以說得上是千瘡百孔的朝堂。
    江家開始坐不住了。
    他們發現新皇並不似他父親那般軟弱,於是開始聯手頻頻向沈鈺施壓。
    呵,可笑,當真以爲他沈鈺是紙糊的麼?
    他摩挲着手中已經褪色的錦囊,覺得是時候動手了。
    -
    煦澤元年的朝堂並不平靜,林太傅爲官清廉,並無實權。皇后母家不強勢帶來的後患就是後位不穩固。
    朝中各方勢力都在暗中使勁,試圖把自家或姻親家的姑娘送入宮中捧上高位,後宮中的各位也都蠢蠢欲動。
    沈鈺拿了江家開刀。
    偌大的江家霎時倒臺,依附於其的各家作鳥獸散另尋他主。
    朝臣對他的眼中多了一絲慎重,嬪妃對他的眼中多了一絲敬懼。
    只有林阮待他一如既往,眼中澄澈,神色分明。
    他問林阮覺不覺得他無情,林阮說他這麼做想必事出有因。
    這一刻,沈鈺覺得,林阮是懂他的。
    他越來越愛往林阮宮中跑,不想面對前朝的破事一堆時去坤寧宮坐坐,不耐對付後宮中鶯鶯燕燕間的勾心鬥角時也去坤寧宮坐坐。
    林阮的坤寧宮永遠都是清淨閒適的,哪怕林阮心裏並沒有他。
    可是漸漸地,沈鈺感到不滿足了,他想林阮再多看看他,想林阮心裏能有一點他的位置,奈何他的皇后清醒理智的很。
    他有些無力,只能先專注朝堂。
    沈鈺原本以爲,除了江家,拿回虎符,這朝中勢力便已收回了一大半。
    哪曾想揭開這層面紗,露出的確實更爲繁雜的利益關係。
    從前朝到後宮,方方面面,除了隸屬於皇帝的暗衛,滿朝堂竟無一全心向着自己之人。
    哈?多諷刺吶,前幾任皇帝的平庸無能可見一斑。
    沈鈺恨自己生的太遲,只能接手如今這般模樣的江山,縱使再有野心抱負也無處使力。
    如今後宮這般局面便是各方博弈後的結果,想要攪渾這池水,得先尋個靶子。
    沈鈺選了新入宮的柳貴人。
    柳貴人的父親在工部任職,官職不高但結得一手好姻親,各位親家都是職級不高卻手握實權之人,若是運作得當,也能跟另一方勢力打得有來有回,卻又不至於鬧出太大的動靜。
    再說柳貴人,他當初瞧過一眼,生得漂亮性子也驕縱,最主要的是不大靈光,好操縱。
    沈鈺承認,假意盛寵柳貴人除了想要立個靶子擾亂各方勢力打破平衡之外,也有自己的私心作祟。
    他想看看林阮除了平靜以外的表情。
    -
    但一切私心都在林阮懷孕的好消息前煙消雲散。
    得知林阮懷孕的那一刻,沈鈺是狂喜的。
    他想着,有了孩子,看在孩子的面上,就算林阮依舊不愛他,也能比以往給他多一份關注。
    他想着,只要林阮願意,她會成爲大澤最尊貴的皇后。
    可接下來的事情卻給了他當頭一棒。
    他沒想到柳貴人能有那個膽子謀害皇嗣,他讓暗衛去查,務必要查出尾巴。
    結果卻是什麼都沒能查到。
    這麼快的掃尾速度,說前朝沒有插手沈鈺是不信的。
    當初選擇柳貴人成爲靶子的理由如今卻成了他施加懲罰的最大掣肘,命運真是愛開玩笑。
    沈鈺啊沈鈺,他對自己說,你看看,你這皇帝當得多窩囊,連想護的人都護不住。
    他在寢殿燃着蠟燭徹夜未眠,阿阮,他念叨着,再等等,再給我點時間,再等我些時日,等我將朝堂把持在手中,我就可以,就可以……
    就可以什麼呢?阿阮又有什麼義務等他呢?明明從最開始,他留給阿阮就只有不斷的食言啊。
    沈鈺雙手捂臉無聲地低吼,脊背一寸寸下壓,猶如困獸。
    -
    柳大人救旱有大功,按慣例是該升官封賞的,沈鈺當然不願意。
    兩害相權取其輕,他捏着鼻子解了柳貴人的禁足,賞了些物件,算是給了顆甜棗。
    萬萬沒有想到這時候了柳貴人還有膽子算計他。
    那一晚是他着了柳貴人的道,薰香沒有問題,茶水也沒有問題,合在一起卻是一味烈藥。
    頭腦清醒後的第一反應卻是:他好像真的留不住阿阮了。
    他對柳貴人的確動了要將其除掉的心思,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理由。
    他能廣而告之說柳氏其人心思歹毒竟敢對天子下藥嗎,顯然不能。
    「天家威嚴不可侵犯。」
    這句話不單束縛着朝臣與百姓,也同樣束縛着他。
    更何況朝堂之下還有一羣虎視眈眈心思各異的臣子。
    沈鈺的感覺沒錯,林阮這次確實惱了他,竟說出了讓柳氏爲後的荒唐話。沈鈺一時怒意上頭,有些口不擇言。而後他想解釋,卻又覺蒼白無力,無從說起。
    阿阮說得對,他想到,他的確算不得良人。
    -
    林阮稱病了,這樣也好,沈鈺思忖着,如今的朝堂與後宮都不太平,少些事叨擾她,也好。
    柳貴人當初的身孕也的確打亂了他的陣腳,稚子無辜,就像他惱恨江清月的欺騙,卻也不曾對她的孩子抱有偏見。
    於是他只得等着柳貴人生下這個孩子,再從長計議。
    有時候,他也會在深夜偷偷立在宮牆的檐上往阿阮的屋裏瞧一會兒,瞧她抱着自己送給她的小狗,望着宮牆外的天空。
    阿阮不願見他,沈鈺想了想,他好像也沒臉見阿阮。
    他的阿阮,心從來都不在這一隅深宮。
    -
    柳貴人的孩子生下後被沈鈺找了個由頭交給奶嬤嬤抱養在別處,他故意將柳貴人捧得高高的,冷眼看着她逐漸得意忘形,再等着最適合的時機將其從高處摔下。
    朝堂與後宮的水終是如沈鈺所願般亂了起來,若是計劃順利,再過些許時日,這朝堂就能重回他沈家的掌控之中了。
    可阿阮依舊不願意好起來。
    其實沈鈺也知道,他等不到他的阿阮了,從柳貴人那次開始他就留不下阿阮了。
    阿阮並非不知道他的難處與顧慮,只是從一開始,他們之間就隔了太多太多,如今已是再不可能。
    於是他祕密詔來了林老太傅,問他願不願意帶着阿阮告老還鄉。
    旁的他也給不了阿阮什麼了,阿阮想要的自由總還給得起。
    從太子妃到大澤的皇后,快十年了啊,終歸是他沈鈺蹉跎了她。
    那日太傅一家出城的時候他就在城門上,一旁守城門的將士不清楚發生了什麼,戰戰兢兢跪了一地。
    沈鈺就這麼靜靜地看着馬車駛出城門,漸行漸遠,隱入天際。
    阿阮啊,從此天大地大,願你時時喜樂相伴,順遂無憂。
    我麼,從今往後大抵就是孤家寡人了罷。
    -
    自林阮出宮後沈鈺便模糊了時日的界限,只算準時機將柳氏一干徹底拉下了馬,將悉心培養提拔的人才慢慢安插進重要職位。
    沈鈺在朝堂的積威一日勝似一日,他也不知到底過了多久,是三年,亦或是五載,朝堂之下的面孔終於換了一輪,後宮的釘子也已悉數除盡。
    他終於做到了登基那日對母后的承諾:「有朝一日,我定會讓這朝堂重回沈家手中。」
    他做到了真真正正的萬人之上,陪伴他的卻只有一室寂寥。
    他本能夠得一人相伴,可嘆他沒能護得住、沒能留得下。
    -
    「小竹子,如今是何年了?」又一日站在坤寧宮前,沈鈺出聲問道。
    「回陛下,今是煦澤十五年。」
    「都十年了啊……」話語的尾聲幾不可聞。
    小竹子是今年新入宮的小太監,極其有幸才能被分來侍奉當今聖上。
    都說陛下對林後一往情深,如今看來確實不假。小竹子在心中碎碎念,坤寧宮的屋具要時時清掃,院中的花草要悉心維護,一切都保持着皇后娘娘離開前的原樣呢。
    「你先退下吧,朕想一個人待會兒。」
    小竹子退至宮門邊,看到沈鈺獨自踏入坤寧宮的背影,心下一陣唏噓,造化弄人喲。
    如今的沈鈺已不再年輕,他望着周圍熟悉的景緻,心下暗歎,眼眶微紅。
    十年了啊,阿阮夢中的身影都已逐漸模糊,他都快要記不清她的模樣了。
    她現在會如何呢,應該會比在宮中舒心不少吧。
    這幾年他送走了太皇太后,又送走了太后,如今,真的只剩下他沈鈺一人了。
    一滴淚從微閉的眼尾滑落,脆弱也只能一晚,等明日,他又是那個威嚴高不可攀的大澤皇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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