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28|閱讀時間 ‧ 約 42 分鐘

中國神話中有哪些有意思的神仙?0

    三百年前,玉帝親自下的旨意,暗令諸天星宿,水火雷瘟四部,連同七元九曜一併出手,由東極青華大帝統領,誅殺一散仙於海外絕域,大荒原上。
    我當時也在場,親眼看到他被團團圍住。雙方大戰了三天三夜,幾乎把一整座山脈都削得斷了。
    這散仙名喚,陸壓。
    1
    哪吒坐在山巔的大石頭上,看着山下的濃煙火海。
    他沒有說話,就這麼靜靜地坐着,乾坤圈和混天綾都解了下來,放在一旁,火尖槍斜斜插在身後地上,清俊如蓮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遠處林間,偶有兩聲犬吠。
    山下火光正烈,慘叫聲、廝殺聲、樹木燃燒劈里啪啦的聲音……不絕於耳,哪吒卻好似充耳不聞一般,唯有這兩聲犬吠,讓他從沉思中驚了一驚,像是回過神來。
    眼前,密林森森,不見人影。
    哪吒卻忽然嘆了口氣。
    「事情解決了?」
    他對着眼前空無一人的樹林問道。
    林中寂靜半晌,緩緩傳來聲音:「那潑猴已經伏誅了,西天如來佛祖親至,將他壓在了五行山下,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之苦。」
    哪吒笑了笑,可眼神卻冷了幾分:「西方教的尊者……當真厲害得很。」
    犬吠聲越來越近,陽光斜照,不一會,從林中走出一名金甲披風的昂藏神將,五官俊朗,眉心正中一隻豎目,湛然生光。他的身後跟着一隻半人高的黑犬,亦披金甲,神色兇惡,彷彿擇人而噬。
    「西方教的神通,頗有奧妙之處。當年若非準提、接引兩位道人,只怕你我都要喪命於誅仙、萬仙大陣之中,連太公都難得幸免。如今靈山正果的尊者,法號如來,神通不在當年接引之下,他既出手,那猴頭自然不在話下了。」
    楊戩上前兩步,走到哪吒身邊,也隨意坐在大石之上,看向身前山下的火海。
    哪吒忽道:「前兩日我不在南天門,聽說被那猴頭隻身一人,殺進了通明宮中,直闖到靈霄殿外,最後還是天庭五百靈官之首的都天王元帥出手,又請了雷部三十六將來,才把他圍困攔住?」
    「不錯。」
    哪吒搖了搖頭,輕笑兩聲。
    「王元帥是雷部佐使,應化天尊,後調來的又是雷部三十六將……你那位舅舅是下定了心,放着天庭的臉面不要,也要逼老太師出手啊。」說着,哪吒若無其事地輕輕拂過身邊的混天綾,抿了抿嘴,「否則的話,就憑那猴子的本事,別說通明殿了,再來十個,也破不了南天門的分毫,你說是不是?」
    楊戩神色不變,只淡淡道:「單打獨鬥,他尚不是我的對手。」
    「這便是了。」哪吒拍了拍手,「那後來呢,都逼到這份兒上了,老太師身爲雷部之主,總得出個面了吧。」
    楊戩卻搖了搖頭。
    哪吒不由奇道:「都到了這般田地,老太師還坐得住?」
    話音剛落,他忽然伸出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也對,若是坐不住,他也不是當年那個縱橫朝歌無敵的聞仲聞太師了。他們碧遊宮門下,一個個都是這種邪門的——」
    聽到「碧遊宮」三個字,楊戩的臉色微變,忽然截斷了哪吒的話頭:「休得胡言。這等禁詞,切莫再說出口,平惹事端。」
    哪吒吐了吐舌頭:「在這地方,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又有什麼關係。」
    「終歸麻煩。」楊戩嘆了口氣,目光投向山下,「你這兒怎麼樣了?」
    「還能怎麼樣?」哪吒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奉陛下旨意,剿滅妖窟花果山,寸草不留,一隻妖孽也不準放過。」
    說着,他歪着頭,用手託着下巴,輕輕哼了一聲:「沒了那猴頭,這幫小妖不過烏合之衆罷了,我讓這三千天河水軍平推下去,只要再半日,就能回去交差了。」
    楊戩點點頭,一時無言。
    山下,腥風挾裹着火氣,原本清幽鍾靈的花果山水簾洞,人間洞天福地,如今已經變成了血殺修羅的煉獄戰場。
    無數藤甲刀槍的猴妖屍首,掛在樹梢上,倒在石頭邊,斷肢殘軀幾乎把清澈的溪流染成了深紅的血色。殊爲可怖的是,不少猴妖的姓名都在多年前從生死簿上一筆勾銷了去,因此哪怕他們被削掉了腦袋,或者只剩半個軀幹,仍然用手抓着泥土石塊,如同死而不僵的妖屍一般,掙扎着向銀盔鐵甲的天兵天將撲殺過去,唯有被跟在軍陣後頭的那數十名地獄的勾魂使者用轉輪盤收了魂魄後,才終於抽搐兩下,猴身倒在地上,再也不動了。
    火光燒遍了大半個山頭,這個被天庭默許的人間地獄,終於即將迎來了盡頭。
    山林最深處,一隻白毛小猴蜷縮成一團,躲在樹後,瑟瑟發抖。
    他的眼睛眨巴着,驚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曾經最疼他的芭將軍,那隻足有兩三人高的健壯老猴,身上被插了四根長矛,釘死在了懸崖邊上;
    前幾日的玩伴,那幾只黑毛金髮的小猴崽,被大火吞噬,燒成了焦炭,還有兩隻掙扎着在地上爬動,已然看不出猴形,卻仍在痛哭求饒;
    家裏的叔叔伯伯,有的被吊在了半空中,剁去了手腳,有的被斬下了頭顱,踢進山澗裏;
    就連那位地位最尊的長老爺爺,也扔下了柺杖,拿起了鏽跡斑斑的刀槍,嘶吼着向對面穿着銀甲的巨人衝殺了過去,卻被一刀砍掉了半個腦袋。臨死之前,趴在地上,哀聲哭嚎,聲色淒厲:
    「……大聖,大聖……」
    「爲何一去不回啊!!!」
    血和火混雜出的光影,照在了白毛小猴的瞳孔裏,他呆呆地張大了嘴巴,看着眼前如同地獄一般的景象。
    而擋在他面前的,是一隻已經斷了一隻胳膊,本該早就死透,如今卻仍然流涎撲咬的白毛母猴,此時她雙眼盡赤,形似瘋癲。
    母猴邊上,三四個天兵各自負傷,正在低聲咒罵,卻也一時不敢攻上前來。
    「媽……媽媽……」
    白毛小猴顫聲喊着,鼻涕和眼淚糊成一團,可他甚至不敢伸出稚嫩的小爪,去碰一碰這個即使死了,也擋在他面前替他攔住追兵的母親。
    身前林中,忽地閃出一個極高的白色身影,手持玉盤,唸唸有詞。
    「無知妖族,陽壽已盡,爲何癡念不散,莫非真要化作孤魂野鬼,才知悔之晚矣?」
    白影指訣一揮,點點熒光,便從那白毛母猴的身上散出,好似迴光返照一般。她的身子漸漸癱軟下去,目光卻恢復了片刻清明,緩緩回頭,癡癡地看了白毛小猴一眼,嘴脣翕動,似是無聲喃喃:
    「快……快跑……」
    白毛小猴終於「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從樹後衝出,緊緊抱住了瀕死的母親。
    可母猴的身體漸漸涼透,不過數息,便已經閉上了眼睛。
    對面林間,那幾名披甲軍士對視一眼。
    「終於把這隻瘋了的母畜生解決了,臨死了還在老子的胳膊上咬了兩口。」
    「幹完最後這隻小的,兄弟們終於可以迴天庭交差了。」
    「不錯,殺的手都軟了,可要好好回去放鬆放鬆……」
    嘴裏說着小猴聽不懂的話,三名天兵緩緩走來,對着小猴,高高舉起了手中的長槍。
    這一刻,小猴心中沒有恐懼,腦海裏只有一片空白。
    ——像是族人、爺爺、母親、夥伴……他們都去了一個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只把他孤身一人地留在了這兒。
    而現在,他也終於可以去找他們了。
    白毛小猴抬起頭,呆呆地看着槍尖寒芒。
    忽然,天地之間,銳風撲面,無端而起。
    山巔林中,火光閃動。
    哪吒猛地抬頭,乾坤圈混天綾幾乎同時一躍而起,跳到他的手中,他反手抓起身後的火尖槍,目中厲色一閃而過。
    「什麼人!」
    身側的楊戩也長身立起,印堂間的第三隻眼陡然張開,發出銳利金光。
    哪吒正要反手持槍,飛至半空,忽然手腕被楊戩一把抓住,轉頭看去,只見他三目閃爍,面色鐵青:「是高人,你我不是對手。」
    哪吒卻是不信,身子一抖,頓時化作三頭六臂,神通法相,巍然屹立,冷哼道:「二郎,你怎麼越活膽子越小了。當年討伐暴紂之時,三山五嶽何多奇人異士,你我怕過誰?如今修爲大成了,反倒這般謹小慎微——我倒不信了,合你我之力,都鬥不過的人,莫非是那通天教主復活?還是老君騎牛親至?」
    哪吒正要再說,忽然楊戩暴喝一聲:「閉眼!!」
    幾乎同時,哪吒頸間汗毛豎起,某種從未有過的生死大險的本能預感讓他不假思索,便立刻閉上了眼睛。
    眉心間,一點寒芒冰冷,侵入骨髓。
    哪吒識得此物,愣了一下,不由苦笑道:「原來是陸壓前輩到了。我們不動便是,這斬妖飛刀可不是鬧着玩的,且先收了如何?」
    山風拂過,未聽人言。
    不知過了多久,楊戩忽道:「走了。」
    哪吒這才緩緩睜眼,驚魂甫定,四下看看,忽地有些怒道:「這個陸壓前輩,好不曉事,怎麼說當年也是一起討伐過朝歌的情誼,千年不見,忽然現身就是這麼一飛刀,二郎,別人不知道,你可是親眼見過的,那時候一氣仙餘元何等張狂,是真的金身不滅,肉軀成聖,任憑太公刀劈火燒,奈何不了他分毫,不比那老君爐中的猴子勝得多了?可一句『寶貝請轉身』,被這斬仙飛刀砍下了腦袋。我們這是如何招惹他了,動用這般厲害手段來嚇唬我們?」
    楊戩的臉色卻沉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此時山下一名天兵急報而來:「三太子!剛剛剩下最後一隻白毛猴妖,我等正要剷除,卻被一個揹着大葫蘆的怪人打飛,帶着猴妖跑了!」
    哪吒「咦」了一聲,轉頭看向楊戩:「莫非陸壓前輩和這花果山有舊,所以特地出手,保下一支血脈?」
    楊戩搖了搖頭,臉色更加難看了幾分。
    哪吒覺察不對,揮手驅走天兵,才低聲問道:「二郎,怎麼了?」
    楊戩默然許久,才低低嘆了一口氣:「走,跟我回天庭,將此事立即報於玉帝。」
    哪吒不由笑道:「你這灌口二郎神,向來聽調不聽宣,幾百年難見你迴天庭一次,這次怎麼急着回去了?」
    楊戩苦笑一聲。
    「三太子,你有所不知,這陸壓道人……應該早就死了纔對。」
    哪吒怔了片刻,不由驚道:「何時之事,我怎麼從未聽說過?」
    「三百年前,玉帝親自下的旨意,暗令諸天星宿,水火雷瘟四部,連同七元九曜一併出手,由東極青華大帝統領,誅殺散仙陸壓於海外絕域,大荒原上。我當時也在場,親眼看到陸壓被團團圍住。雙方大戰了三天三夜,幾乎把一整座山脈都削得斷了。」
    「後來呢?」
    「後來?嘿……陸壓再厲害,能是百八十位大羅金仙的對手?一葫蘆的斬仙飛刀,幾乎斷了乾淨,釘頭七箭書無暇施展,最後以大野罡風的禁術殊死抵抗,落得了個身死道消,魂飛魄散,屍首墜入深海之中的結局……永世不得超生了。」
    2
    白毛小猴睜開眼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玉牀之上。
    窗外,熙熙攘攘,人聲鼎沸。
    他爬起身來,只見一名揹着大葫蘆的道士盤膝坐在窗邊木幾之上,雙目微闔,好似入定神遊一般。
    片刻的茫然之後,回憶如同潮水一般湧入他的腦海。
    虐殺、屠戮、燃燒的樹林、死去的親族……無數痛苦和哀嚎在他的耳邊迴盪,可舉目四顧,窗外陽光正暖,平靜祥和,彷彿一切都只是一場噩夢罷了。
    正發呆的時候,那葫蘆道士卻緩緩睜開眼睛,看他一眼,道:「醒了?」
    白毛小猴點了點頭,本能地往後面牀上縮了縮身子。
    「不用怕,到了這兒,你就安全了。」道士站起身來,指了指桌子,「肉脯茶點,餓了就先喫些,不夠再讓他們加,你先什麼都不用想,好好休養片刻便是。
    「你……你是什麼人?」
    白毛小猴張了張嘴,心中有千言萬語,無數疑問湧到嘴邊,可最後只小心翼翼地問出這一句話來。
    「貧道一介散修,你喚我陸壓道人便是了。」
    「那、那這兒又是什麼地方?」
    陸壓搖了搖頭:「先別問,以後你就知道了。」
    話音剛落,房門忽被推開,一名綵衣少女翩然而入,見了陸壓道人,吐了吐舌頭,道:「仙長,我家大師伯請您入宮一敘。」
    陸壓點點頭,往門外走去,到了門口,又回頭對那少女道:「我同多寶道人演法,許有月餘不得出關,這小友便交由你來照顧,切莫輕慢於他。」
    少女笑嘻嘻地應道:「知道了知道了,我就把他當親弟弟一般來看,好不好?」
    「鬼靈精。」
    陸壓搖了搖頭,自顧去了。
    那白毛小猴聽了二人對話,愈發不安起來。
    他自開啓靈智以來,便已知曉,當世正是人倫昌盛,仙家香火傳承延綿的盛世,妖族被驅逐山野荒原,不容於人間。莫說修道之人,就連是普通人類,等閒見了妖怪,也敢三三五五結羣打殺了。而反之,若是妖族敢去喫人,則免不了天庭一道兵符,各路蕩魔元帥、降魔天尊齊出,把妖物毀家滅族,剿滅乾淨。
    不說別的,就那日率兵剿滅花果山、號稱天庭蕩魔大統領的天庭哪吒三太子,五歲時貪玩,一箭射殺了石磯娘娘的大弟子,石磯娘娘找上門來,反遭太乙真人九龍神火罩,一句笑談「你們師徒命中該有此一劫」,將她當場燒作飛灰;八歲時又殺了東海龍宮三太子,將其挫骨揚灰,扒皮抽筋,可後來呢,四海龍王震怒,卻還是被天庭輕輕鬆鬆地壓了下去,甚至太乙真人藉機度了一道哪吒的生死劫,將他重塑青蓮法身,神妙無窮。
    到了如今,四海龍王再上天庭述職,見了貴爲三壇海會大神、天庭蕩魔大統領的哪吒,怕不是要畢恭畢敬地跪拜行禮,稱一聲「上仙」了。
    爲什麼?
    不過是因爲龍族亦是洪荒異種,被仙家亦視作妖身罷了。
    他身爲猴妖,花果山滿門被滅,不知爲何自己被擄到了這個地方,心中本已惴惴,眼前這名少女和那陸壓道人,卻又對他和善可親,渾然不將他視作妖族看待,他心中不喜反驚,不知道對方究竟在耍什麼手段。
    那少女見白毛小猴坐在牀上,也不說話,只是臉色陰晴不定,似乎頗爲畏懼,不由笑道:「喂,你叫什麼名字?」
    小猴被她這麼一喊,嚇了一跳,忙道:「我,我沒名字。」
    「沒名字?那也不稀奇,你們這些三山五嶽自感通靈的野妖,總是不成體統,以後要學的還多着呢。」
    那少女嘻嘻笑着,坐了下來,隨手拈起一塊棗糕,放入口中。
    明明她話中將白毛小猴稱作「野妖」「不成體統」,似乎頗爲不善,可語氣中沒有任何敵意,反倒讓白毛小猴覺得,從她口中說出這幾個字來,便好比是見面問好一般尋常。
    「那,那你叫什麼名字?」白毛小猴壯起膽子問道。
    「我叫菡芝。」少女又倒了杯茶,自顧喝了,沒有半點吆喝招待小猴的意思,「陸壓道長說了,讓你這月餘時間裏,有事都可以找我,你就安心在這兒住下,想看什麼想學什麼,跟我說一聲,別亂跑,省得迷路。」
    「學什麼?」白毛小猴有點迷茫。
    「對啊,這兒可大着呢,看你對什麼感興趣了,金系的可以去北邊三仙島找三霄娘娘,她們是我的授業恩師,功法可厲害了,如果運氣好的話,甚至還能遇見她們的師兄趙公明,要是大師伯他願意教你一招半式,可夠你修個幾十年的;木系的問我就行,要是覺得我不厲害,就去旁邊找九龍島四聖,不過可小心點,他們的坐騎可都嚇人,我上次就險些被王魔道長的狴犴咬了一口,聽說狴犴還不是最兇的,李興霸道長的猙獰更厲害呢。」
    菡芝揮舞小手,像是聊八卦一樣,說得眉飛色舞。
    「水系的普通法術會的人不少,厲害的得看運氣,教主的隨侍七仙之首,烏雲仙是最頂尖的宗師,別聽他只是隨侍,可真打起來,教主的四大弟子也不過跟他伯仲之間。火系的就簡單啦,東邊火龍島的羅宣島主,諸般火屬妙法天下無雙,你找他拜師就行;土系的得去遠一點,九龍島的呂嶽道長是雙修,你去之前得備好草藥,他那兒遍地瘟瘴,奇毒無比,可不是鬧着玩兒的。
    「至於除了這五大類之外,你還想學什麼旁門奇技,劍訣心法,都可以去尋師訪友,金鰲島的十天君,骷髏山的二仙人,魔家四位元帥……都很熱心的。
    「不過我看你年紀還小,最好不要貪多務得,還是從基礎打起比較好,要是什麼都想學,什麼都不沉下心來練,可就白白浪費了陸壓道長送你過來的一片苦心了。」
    菡芝說個不停,白毛小猴卻好似聽天書一般,這種種五行妙法,奇門劍訣,各路聽名字就厲害極了的高人宗師,竟然像是不要錢一般隨處可見可學?
    要知道當年他們的大聖爺,爲了求一門長生法,不惜遠渡重洋,辛苦數年,才拜了一名隱士爲師,學了些許神通罷了。
    他忍不住問道:「你說的這些……我真的都可以學嗎?」
    「當然了。」菡芝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教主早就說了,三山五嶽,有教無類嘛。你有心求學,我們自然教啊。」
    「那這兒,這兒到底是什麼地方?」白毛小猴越發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一樣。
    「……」
    菡芝的嘴張了張,像是說了什麼,可白毛小猴卻一點聲音都沒有聽到。
    見他傻乎乎的樣子,菡芝皺了皺眉頭:「哎呀,你這麼好奇,出來看看不就都知道了?」
    說着,她走到牀前,抓住白毛小猴的手腕,也不顧小猴的害怕掙扎,就這麼將他拖出了門外。
    站在門口,白毛小猴本還有些畏懼,可見到了外頭世界的第一眼,眼睛就瞪大了。
    門外,一座座巨大的島嶼漂浮在雲端虛空之中,各做五彩,上有宮殿廟宇,不一而足;數不清的奇禽異獸翩遊在雲海之中,上下翻騰,如龍如蛇,如鯤如鵬;最中間的一座主島之上,一眼望不到頭的青磚廣場,白玉雕柱,琳琅聲還,只怕不下千萬人匯聚其上,四下曲折迴廊,仙樂聲飄,處處可聽吟誦爭論之聲;更有市集叫賣,鬥法演道,偶有經空長練,掠過雲端,如影留痕,足見仙家精妙手段。
    「怎麼樣,厲害吧。」菡芝得意地一笑。
    白毛小猴沒有說話,過了半晌,肚子卻忽然咕嚕叫了一聲。
    他眨了眨眼,慢慢轉過頭,可憐巴巴地看着菡芝,小聲道:「菡芝姐姐,我……我餓了。」
    3
    「你所言當真?」
    「皆爲我和哪吒親眼所見,無一虛言。」
    「你二人可曾見了那陸壓本相?」
    「未曾,只有殺意如沸,我二人被斬仙飛刀定住眉心,不敢睜眼。那飛刀生有眉目,若與它對視,只需陸壓念動法訣,我二人如今已不在了。」
    「散仙陸壓?嘿嘿……散仙陸壓……」
    「陛下,若無他事,楊戩先告退了。」
    「且慢。」
    「陛下何事吩咐?」
    「傳令下去,十萬天兵,南天門外集結,聽我號令。」
    「陛下,爲何……」
    「給我翻天覆地,也要找出陸壓……和三百年前被他偷走的那件寶物的下落!
    4
    沒過多久,白毛小猴便和菡芝混得熟了。
    他仍然不知此處究竟是什麼地方,偶然問過兩次,可菡芝也不回答,只張張嘴,卻一個字都不說,他便以爲是什麼禁忌,不便告知於他,就不再問了。
    起初的時候,他被菡芝帶着,一個島一個島地去做客遊玩。
    羣島立於雲海之端,大神通者可以遁術穿梭,或是御劍飛行,菡芝自稱勉強可以駕馭法寶,但是帶不得猴兒,所以只得以竹筏做舟,來回遨遊。
    此地物產豐饒,頗多天靈地寶,甚至比那稱作洞天福地的花果山更勝數籌。除此之外,更讓小猴驚喜的是,十方妖族、諸般精怪多匯聚此處,切磋交流,修煉比試,他區區一隻猴妖,莫說躲閃了,便是融入其中,也好比滴水匯入大海,毫不起眼。
    菡芝也不嫌累,終日帶着他這兒走走,那兒逛逛,碰到問他來歷的,菡芝便說是陸壓道長帶來的貴客,那陸壓似乎在此地名氣極響,大多人聽了他的名字,都會哦哦連聲,對着小猴的語氣也連帶着客氣了起來。
    就這樣,不過短短數日,藉着陸壓的名氣,二人倒是收了不少見面禮,或是仙丹,或是法器,雖說不是什麼上品,可對於小猴來說,已經是從未見過的厲害寶物了。
    最讓小猴開心的是,在金鰲島上的時候,他還偶遇了一個騎着黑豹的怪人,那怪人笑嘻嘻地從背後喚他:「小道友,請留步。」等他回頭之後,那騎豹的怪人拉着他的手,給他相了半天的面,最後得知他還沒有名字的時候,興高采烈地大袖一揮,屈指算了片刻,給他賜了一個名字:
    「錯」。
    怪人說,這是一種打磨玉石的石頭,就像小猴一樣,本是樸石,唯有歷經磨難,百錯成金,才能得大成就,大業報。
    小猴很喜歡這個名字,他說,他跟着大聖爺姓孫,從此之後,他就叫做孫錯了。
    菡芝卻似乎對這個名字不太滿意,背地裏嘀咕了很久,她說,那個騎着豹子的就是個大騙子,根本不是他們這兒的人,讓小猴不要信他。
    小猴對菡芝自然信個十足,連帶着也便不再信那騎豹怪人了。不過他很珍惜自己的這個名字,他說這是他第一次有名字,也是第一次有人送給他一個名字,幾次三番之後,菡芝也便由得他去,任由他這麼自稱了。
    就這樣,小猴和菡芝在島上不知不覺便玩了月餘光陰,卻始終不見陸壓道人出關。
    又過數日,菡芝才收到一張字條,正是陸壓親筆所書,說他外出雲遊,修煉道法去了,讓小猴安心住在這兒,潛心修煉便是。
    小猴與那道人也只有數面之緣,雖然性命爲他所救,但要說親近,反而遠遠比不上菡芝了。因此見了紙條之後,倒也沒有多少難過,反而定下決心,開始求教起了適合他修行的神通妙法起來。
    對於他來說,還不明白什麼是仇恨,也不明白什麼是憤怒。
    可他很害怕。
    他總覺得,雖然在這裏生活的很開心,可他仍然不屬於這裏,他還是要回去,面對屬於自己的命運。
    他始終記得那一天,他的故鄉,他的族人,他的母親,被那一把來自天庭的火,燒得乾乾淨淨。
    他有一種古怪的預感,那團火還沒有熄滅。
    ——只要他還活着,總有一天,那團火會帶着天庭的雷霆震怒,裹挾着十方神佛的慈悲和威壓,再次無可阻擋地傾瀉到他的身上。
    就像如何殺死他的母親一樣。
    5
    沒過多久,三界之間,便開始了一場震動。
    起初的時候,人們以爲是那隻號稱齊天大聖的猴子大鬧天宮之後,引來了天庭震怒,於是準備揮兵妖族,血洗魔界。
    一時間,所有妖魔精怪無不嚴陣以待,各自警惕。
    可是很快,他們就發現,事情好像並不是他們想的這樣。
    每天,十萬天兵都從南天門出征,可他們沒有要打誰,也沒有去做什麼,反而只是終日在三界六道中輪迴遊蕩,彷彿在尋找着什麼東西。
    沒過多久,一則傳言開始沸沸揚揚地在所有妖族中口耳相傳起來。
    據說,這次天庭傾巢而出,不是要打仗,而是要找人。
    玉帝下了懿旨,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找到千年前的那名叫做「陸壓」的散修道人。
    而這陸壓道人的身上,藏着一個足以顛覆三界的巨大祕密,和一個天下無敵的至尊法寶。
    6
    島上的生活,無憂無慮,小猴很多次恍惚間都以爲自己重新回到了記憶裏的花果山中,沒有天兵,沒有戰爭,只有快樂和自由。
    可是,每當他這麼想的時候,總會有一個噩夢,如影隨形地纏上他。
    火光,血肉,殘肢,化作妖屍的母親。
    「快跑……快跑……」
    午夜夢迴,他每次從噩夢裏驚醒的時候,都發現自己的後背,早已被冷汗滲透。
    不知道是因爲對噩夢的畏懼,還是出於某種本能的驅使,他開始勤修苦練起來。
    島上的天材地寶,應有盡有,在菡芝的指點下,他很快步入了修行的大道之中。山中無甲子,這方小天地裏,更無寒暑之別,只有日復一日的安寧祥和。
    很快,就連小猴自己都忘了,他究竟來到這裏多久了。
    他只記得,自己修行路上的一步又一步,喫了多少苦,受了多少難,從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山野妖族,漸漸成長成了如今的少年模樣,當他站在玉池臺邊,看着水面倒映出的自己樣子的時候,竟依稀有了幾分記憶中大聖爺意氣風發的影子。
    他的修爲越來越深,肉身也錘鍊得越來越強橫,而菡芝也漸漸從一個明眸皓齒的少女,出落成了一名玉膚勝雪、眉眼動人的仙家宮娥。
    漸漸地,沒有人再喚他「白毛小猴子」,島上的仙家也罷,妖聖也好,都開始喚他的正名:「孫錯」。
    光陰如隙,歲月如梭。
    就在孫錯自己也以爲,他可以就這麼在島上靜靜地修煉一生,不再過問人間之事,也不再畏懼天庭的追捕的時候,島上的安寧和祥和,終於被打破了。
    孫錯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天。
    一個鶴髮童顏的老者,身披鎧甲,坐在昂藏雄壯的墨玉麒麟之上,揹負鋼鞭,神威凜凜。
    「諸位道友,西岐姜尚,欺我朝歌太甚,聞仲祈請各位仙家大賢,助我一臂之力,也好讓那闡教衆人,知曉我……的厲害。」
    孫錯忽然發現,似乎連這個老者,也無法說出這個地方的名字。
    他若有所悟,轉過頭,看向身側的菡芝,問道:「你還記得,我剛來的時候,曾經問過你,這是什麼地方嗎?」
    「記得,怎麼了?」菡芝點了點頭。
    「你是怎麼回答我的?」
    菡芝再次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沒有發出來。
    孫錯頓時明白了。
    原來,不是他們不告訴他,而是不知道爲什麼,這個地方的名字成了一個禁忌,永遠無法說出口來。
    對於菡芝來說,她早已經告訴了孫錯,這是什麼地方,可是孫錯而永遠聽不見那個名字。
    越來越多的疑雲籠罩在孫錯的心頭。
    這裏究竟是什麼地方?
    又是什麼人,把這個名字封印了起來,讓任何人都不準說出?
    孫錯正深思間,四周的修行衆人,已經鼓譟起來。
    「聞太師莫怕,我隨你前去,好教那姜尚老兒知曉我等的厲害!」
    「不錯,闡教欺我等太甚,豈能任由他們猖狂!」
    「同去,同去!」
    就這樣,那自稱聞仲,騎着墨玉麒麟的老者離開的時候,身後烏烏泱泱地跟着數十名神通各異的修士。
    孫錯知道他們的厲害,其中有他最崇拜的魔家四將,也有他有些害怕,卻無比清楚其法術神通之強的九龍島呂嶽島主,更有二十八宿中的十數名高手。
    孫錯想,這麼多人替聞仲出氣,那個什麼闡教,一定會被揍得很慘了。
    可是他沒想到,從那之後,他再也沒有見過這些人。
    過了一段時間,消息傳來。
    他們,都死了。
    7
    「如何,找到陸壓道人了嗎?」
    「稟天王,人間四大部洲早已窮盡搜查,都沒找到陸壓的身影,也沒見到三太子口中所說的那隻白毛猴妖。」
    「繼續搜!我便不信,他們是能上天入地了不成,這三界之中,還有我天庭找不出的人?」
    「是,是!只是有一件事,軍中頗多怨言,還想請教天王。」
    「何事?」
    「弟兄們都說,若是那陸壓身上真的藏着什麼天下無敵的法寶,咱們就算找到了,豈不是會被當場打殺?咱們身爲天兵天將,死自然是不怕的,可就怕死的不明不白,所以還請天王示下,那陸壓身上……到底偷了咱們天庭的什麼寶物?弟兄們知道了,也好早做準備,興許狹路相逢的時候,能逃脫一條性命。」
    「……」
    「屬下多言,天王請息怒!」
    「無妨,你們有此顧慮,也是分屬應當,不過你們可以放心,如今的陸壓,不過是一條孤魂野鬼,他身上的寶物,也不是什麼厲害法寶,非但不能殺傷你們,恰恰相反,他還得費些心思,不讓那寶物損毀了纔對。」
    「天王此話當真?」
    「你們放心去找便是。那陸壓偷走的,嘿,不過是一塊被天庭扔到角落裏千百年,甚至早都快忘記了的……破爛旗子罷了……」
    8
    孫錯發現,島上的氣氛,變得越來越肅殺了起來。
    這天一大早,在廣場上吞吐雲氣的他,見到了一個從未見過的,騎着黑虎,手握金鞭,披甲系索,四周環繞着二十四枚神采各異的透明珠子的仙家。
    島嶼四周,人人見了他,無不敬畏,喚一聲「羅浮真仙」。
    他問了菡芝,才知此人名叫趙公明,乃是大羅金仙,混元一氣,修爲深不可測,更是三仙島上三霄仙姑的師兄,此番前來,便是爲了替之前慘死的道友報仇。
    不僅是趙公明,孫錯又一次見到了那位騎着墨玉麒麟的、自稱聞仲的老爺子。
    這一次出現在島上的時候,聞仲沒有了之前的意氣風發,鬢邊的白髮彷彿更多了幾分,神色悲慼,目中似有壯烈神色。
    聞仲在廣場上,面對着趙公明,坐而論道。
    孫錯在一旁聽了半晌,漸漸明白,原來這座島上,是一個宗派的本營。這個宗派與人間那個叫做「闡教」的宗派是千年大敵,如今人間戰亂紛飛,正是亂象,那闡教中人相助一個叫做「西岐」的勢力,討伐這座島宗派相助的「朝歌」,而聞仲正是「朝歌」的太師,故而三番兩次來到島上,尋求道友相助。
    孫錯唯獨奇怪的一點是,他在花果山的時候,從來沒有聽說過「闡教」的名字,更不知道什麼「西岐」、「朝歌」。
    花果山坐落於東勝神洲,孫錯想,或許這是南瞻部洲,甚至北俱蘆洲的人間國度吧。
    漸漸地,越來越多的人圍到了廣場上,聽聞仲和趙公明的對話。
    孫錯聽了半晌,只覺那西岐衆人行事,反倒更合胃口一些,忍不住低聲同菡芝道:「我聽聞太師說,那姜尚老人要爲天地衆生立規矩,定亂世,開太平,這是好事啊,咱們爲什麼要跟他作對呢?」
    菡芝瞪了他一眼,還沒說話,那廣場正中的趙公明卻好似聽到了他的這句話似的,抬起頭,遙遙看了孫錯一眼,忽道:「這位小友說的不錯,若能立下規矩,自然是好事,可是,要看這是誰立的規矩,立的又是什麼規矩。」
    孫錯聽了這話,壯起膽子,大聲道:「我聽三霄仙姑說過,大道恆常,唯一不變,只要規矩是立於道上,那是誰的規矩,又有什麼差別呢?」
    趙公明卻搖了搖頭。
    他本身形魁梧,滿臉虯髯,此時的目中,卻透出絲絲悲憫神色。
    「小友,你錯了。」
    「道乃恆常,人慾卻總有盈虧。姜尚要立的規矩,是他們闡教的規矩,從此天地有分,仙妖有別,若是守了他們的規矩,那麼六道芸芸衆生,從出生的那一刻開始,就有了天命。命中該當仙人的,便高人一等;命中該當妖物的,就受人輕賤。他們給每個人,每個魂魄,每個生靈都安排得妥妥當當,只要按照他們的規矩走,這麼六道三界,便從此安寧有序,再無紛爭。」
    孫錯聽在耳中,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想要張嘴說些什麼,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此時,那墨玉麒麟上的老者聞仲,緩緩搖了搖頭:
    「這樣的規矩,我不喜歡。」
    「趙兄,教主教給咱們的規矩,是什麼?」
    趙公明微微一笑,神色中多了幾分傲然。
    「咱們沒有這麼複雜的規矩,咱們的規矩,只有一條,就是三山五嶽,有教無類。芸芸衆生,無論精怪妖仙,不以出身爲恥,不以天命爲榮,皆爲平等,皆得自由。」
    話音剛落,二人對視一眼,不由朗聲大笑起來。
    二人笑聲越來越大,廣場上的諸般妖仙修士,也一個接着一個,好似傳染了一般,跟着他們二人一起齊聲大笑起來。
    笑聲上絕浮雲,好似巍然一座高山般,屹立在這無名島上。
    孫錯沒有笑,他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所有人,心中生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奇異感受。
    笑聲漸歇,那趙公明看着聞仲,又道:「太師,此役你我若敗,那千年之後,怕這天地之間,六道之內,真要讓他闡教的這等規矩,束住衆生了。」
    聞仲沒有說話,只是撫髯低嘆,點了點頭。
    「若是如此,那我趙公明便是身死道消,又有何懼?」趙公明振聲長嘯,一攬身下虎尾,縱聲道,「走吧,便讓我見識見識,那闡教大名鼎鼎的崑崙十二金仙,到底有什麼本事!」
    9
    趙公明的死訊,是月餘之後傳到了島上的。
    孫錯聽人說,剛到人間的時候,趙公明奮起神威,以一敵四,絲毫不落下風。一手鋼鞭當胸打死了西岐之首的姜尚,然後縛龍索祭起,把黃龍真人平空拿去;二十四枚定海珠施展開來,左打赤精子,右壓廣成子,一舉壓下了闡教的氣焰。
    而後道行天尊、玉鼎真人、靈寶大法師,連番出戰,卻無一是趙公明的對手,不是敗落馬下,就是失手被擒。聞太師趁此機會,發兵西上,連下十三城,風頭一時無兩。
    可他們卻不知道,闡教早已設下了毒計,只是拖延時間罷了。
    他們鬥不過趙公明的法寶本事,卻早在案內設下了釘頭七箭書的毒術。
    軍中立一營,營內一臺,結一草人,人身上書敵人姓名,頭上一盞燈,足下一盞燈,腳步罡鬥,書符結印焚化,一日三次拜禮,至二十一日之午時。
    如此等到二十一日後,術法生效,那趙公明的三魂七魄,竟被一舉活生生地拜散了去,被奇術復活的姜尚當胸一劍,刺在草人身上,便如同刺在趙公明身上一般,朝歌軍陣之中,那縱橫無敵的羅浮金仙,便這麼搖了一搖,倒下虎座,被生生咒死在了大營之中。
    消息傳到島上,衆仙無不憤然。
    從那一天起,島上再也沒有了半分往日的閒適自在,越來越多的人隨着聞太師離開島,要去和那闡教的規矩鬥上一鬥,可從此之後,再也沒能回來過。
    每天都有消息從人間傳來。
    教過孫錯化形獸身妙法的九龍島四聖,死於打神鞭下,肝膽俱裂,魂飛魄散;
    與菡芝最爲交好的彩雲仙子,死在了哪吒的一槍之下,孫錯這才知道,原來當日見到的那率兵焚燒花果山的哪吒三太子,也是這闡教中人;
    最喜歡和孫錯一起生火烹飪,燒雞燉鵝,所做美味堪稱島上一絕的,相貌醜陋,心地卻最爲善良柔軟的火靈聖母也死了,是在葭萌關騎着金眼駝衝殺之時,被埋伏在一旁的廣成子以番天印壓下,當場化作了一灘肉泥,連遺言都沒能留下;
    於孫錯有半師之誼的金鰲島十位天君聯袂下凡,佈下十大陣法,起初的時候,倒很是爲難了闡教衆人數日,可沒過多久,闡教便派出無辜的低輩門人弟子闖陣,送死之後,找出陣法奧妙眼目,短短三天,便以犧牲了數十名子侄爲代價,全滅了金鰲十仙,盡破大陣。
    還有那脾氣古怪,孤僻獨居,卻總愛和孫錯下棋的一氣仙餘元;
    還有那性子最火爆不過,要替妹子火靈聖母復仇的火龍島島主羅宣;
    還有……
    孫錯就這麼在島上,眼睜睜地看着熟悉的人們越來越少,他們笑着,哭着,怒着,罵着,卻義無反顧地聯袂下凡,從此再無音訊,只留下了一個個慘死戰場的名字。
    沒有一個人害怕過。
    孫錯好多次想要鼓起勇氣,跟他們一起下凡,一起去見識見識這個所謂闡教的厲害,他甚至想過了,哪怕死在哪吒的手裏,他也不怕,他要拼了命地報仇,給島上的這些師友們報仇,更是給當年花果山慘死的母親族人們報仇。
    可每當他這麼想的時候,他的眼前,就會出現那天晚上的畫面。
    燃燒的烈火,血流成河的山澗,掛在樹枝上的斷臂殘肢。
    他好像重新變回了很多很多年前的那隻小小的白毛猴子,除了躲在媽媽的背後哭泣之外,什麼都做不到,什麼都不敢做,手腳冰涼而麻木,只知道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間慘劇。
    無數次話到嘴邊,他最後又都嚥了下去。
    他想,也許不用自己出手,島上這麼多高手宗師,應該就可以把外面的事情解決了吧。
    如果他們都無法取勝,那自己又何必……去白白送死呢?
    每天他都這麼寬慰着自己。
    可他比誰都清楚,他只是在逃避,在欺騙,在畏懼罷了。
    他無比鄙夷和憎惡這樣的自己,可又不停的心存僥倖,覺得也許有一天,一覺醒來,就知道一切都已經解決了,他們獲得了最後的勝利,再也不用有人犧牲,不用有人送死了。
    可他終於還是沒等到這一天。
    10
    沒過多久,這天一大早,菡芝敲開了他的房門。
    孫錯彷彿早就已經預感到了這一天的到來,他看着眼前的菡芝,心裏越來越慌,連雙手都控制不住地顫抖了起來。
    他請菡芝到屋裏坐,菡芝卻搖了搖頭,嫣然一笑。
    「我要走啦,小猴子。」
    她這麼說道。這麼多年來,只有她從來沒有喊過孫錯的名字,只喊他「小猴子」。
    「你……你要去哪兒?」孫錯覺得自己的聲音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一樣,那麼縹緲,那麼聽不真切。
    「三霄娘娘要爲公明大人報仇,去布九曲黃河陣了,我是她們的首座弟子,自然也要同行啊。」
    孫錯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他急忙上前兩步,再也顧不得其他,拉住了菡芝的手,澀聲道:「你,你別去,闡教的人兇得很,他們,他們——」
    菡芝臉上的笑容卻絲毫不變。
    「我知道啊,我這番去了,怕是回不來了。可是就算這樣,有些事情,總歸有人要去做,對吧?如果我們不死在這兒,那麼這個天下,還有誰來反抗闡教的規矩,還有誰敢去質疑他們的『命』呢?」
    說着,菡芝從身旁拿起一個小包,塞到了孫錯的手中。
    「這是我爹爹留下來給我的,我要走啦,這個送給你,你替我好好保管,好嗎?」
    孫錯怔怔地接下了布包。
    「我爹啊,死了很久很久了,他以前生活在骷髏山上,和石磯娘娘是很好的朋友,後來石磯死了,他也死了。他本來不用死的,可他很堅持,他說,他要替娘娘討個公道回來,然而他沒有討到他想要的公道,也沒能回來。所以現在,我長大了,輪到我來替他,跟闡教,跟這個天下,討一個公道了。」
    「小猴子,你別哭,你以後想我的時候,就看看這個布包裏的東西,就像是我在同你說話呢。」
    菡芝這麼說着,自己的眼眶卻先紅了,她輕輕地,輕輕地往後退了半步。
    孫錯如遭雷亟,猛地伸手,想要抓住菡芝的袖子,卻一把抓了個空。
    菡芝翩然退後,衝孫錯揮了揮手。
    「小猴子,我走啦。」
    「你是不是有些話想跟我說?沒事,我知道的。」
    「等我回來,如果我能回來的話,我再陪你去金鰲島上釣蟹,我們去釣一整個晚上,你有什麼話,都說給我聽,我都聽你說,好不好?」
    「到時候,我就再也不走啦。」
    11
    菡芝也死了。
    西岐闡教的人,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心慈手軟,那姜尚攻破九曲黃河陣的時候,高懸打神鞭,剛好遇上了拼死反抗的菡芝,當頭一鞭,將她打得腦漿迸裂,身子一軟,當場斃命,倒在了地上。
    孫錯聽說這個消息的時候,已經把自己關在了房間裏,三天三夜沒有喫飯,沒有喝水。
    他整個人都枯瘦了一大截。
    其實,他知道的。
    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經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五歲的哪吒曾經射殺了石磯娘娘的弟子,找上門的石磯被太乙真人用九龍神火罩活活燒死,那已經是千年前的事情了,可菡芝卻說,幾十年前她的父親也死在那兒。
    廣成子、赤精子……都是崑崙頂上的上古金仙,如何又會摻雜進人間的爭鬥之中?
    他所修行的種種神通妙法,無不是上古祕傳,從未聽說過流傳於世間,可在這座島上,處處可見,渾不見半點稀罕;
    ……
    他其實早就已經想到過,也許他所處的這個地方,根本不存在於人間。
    那個將他帶到這裏,從此杳無音信的「陸壓道人」,究竟是什麼人?
    他不知道,現在也不想知道了。
    他一度想要騙過自己,告訴自己,哪怕全是假的,他也可以安心在這裏生活一輩子,看遍這裏的繁華,和那個一起長大的小姑娘一起,攜手走完一生。
    他想忘記仇恨,忘記痛苦,因爲他知道,他真正的仇人究竟是什麼。不是哪吒,不是天兵天將,而是玉帝,是天庭,是三界六道真正的主宰。
    他光是活下來,已經用盡了所有的勇氣和膽魄,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可以復仇,自己敢去復仇。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母親臨死前的那句「快跑」,將他的一生,定格在了孩提時那個絕望的午後,他從此再也沒有長大過。
    可是他沒想到,原來就連騙自己,都是這麼困難。
    他坐在牀頭,靜靜地待了很久很久,終於伸出了手,輕輕打開了菡芝留給他的那個包裹。
    窗外,人聲鼎沸,餘下的修士奔走相告,聽說聞太師兵敗絕龍嶺,已經被雲中子的通天神火柱活生生燒死了。
    孫錯卻已經完全不在乎了。
    包袱裏,是一面有些殘破的旗幟。
    黑邊,青底,上面歪歪扭扭地繡着兩個大字。
    孫錯乾裂的嘴脣微微一動,終於,念出了這兩個字。
    「碧、遊。」
    不知道爲什麼,他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兩個字,可是這兩個字像是烙進了他的骨髓,灼進了他的心肺一般,給了他一股從未有過的安寧和無謂的力量。
    「碧遊。」
    「碧遊。」
    「……碧遊。」
    窗外,他看不到的地方,整個小世界裏所有的島嶼,都隨着他的這一聲聲喃喃,逐漸崩塌、摧毀、消散於虛空之中。
    房中小榻之上,一個揹着大葫蘆的身影卻悄無聲息地漸漸浮現出來。
    孫錯愕然抬頭,看着這位把他從花果山救出來,卻又從此數十年不見蹤影的道人。
    「陸壓……仙長。」
    「嗯。」
    「孫錯,有一事相詢。」
    「何事?」
    「我所見所聞,島上種種,皆是虛妄,是不是?」
    「不錯。」
    「那……那菡芝她,她是不是還活着?」
    陸壓看着目光熱切,臉頰卻消瘦得不似生人般的孫錯一眼,嘆了口氣:「痴兒,菡芝仙被姜尚一鞭打死在九曲黃河陣中,已經是千年前的往事了。」
    孫錯其實心中早有準備,只是聽陸壓這般一說,心中仍是一沉,渾身的力氣都像是被抽空了一般。
    「孫錯,你可知此地爲何處?」
    「仙長,我年少時,曾聽山中長輩說過,千年前有一處,乃我妖族聖地,受通天教主執掌,敕令三山五嶽十萬妖族,不受人仙白眼,不受天地束縛,自在生長,混元如一……可便是這碧遊宮了?」
    「是,也不是。」
    「請仙長示下。」
    「你所說的,確是通天教主麾下,截教根基所在的碧遊宮,可那個碧遊宮,千年之前,已經被姜尚率着闡教十二金仙,一把火燒得乾淨,後來通天教主仙化,截教四分五裂,從此三界六道,再也沒有碧遊宮了。」
    「那、那此處是……」
    「你我現在,皆在封神榜中。」
    孫錯心中一顫,猛地抬起頭來。當初大聖爺在花果山揭竿而起,大鬧天宮的時候,十方妖族匯聚花果山中,商議對抗天庭之策,他偶然聽那爲首的七大聖之一的驅神禺狨王提過,如今天庭的根基,便是千年前在諸星臺上,封神論道所奠定的。這封神榜,便是上書着天庭大大小小所有神仙名諱尊稱的榜文,堪稱天庭至寶。
    只是不知自己怎麼會被陸壓道人帶着,進了此榜之中?
    卻聽那陸壓續道:「你莫要驚慌,只是想叫你知曉,如今這封神榜中,皆是孤魂野鬼,唯獨你一人是生靈罷了。」
    孫錯瞪大了眼睛,看向陸壓。
    陸壓笑了笑,負手而立,看向窗外:「不錯,我陸壓也早便死了,如今不過是一抹殘魂不散,寄在一柄斬妖飛刀之上,化形而成罷了。
    「千年之前,闡截相爭,我本是天地一散修,生於燧人火中,取金木精氣煉化,得成仙道。那是隻覺闡教立諸般規矩,能使三界太平,遂相助於姜尚,殺趙公明,斬一氣仙,破金鰲陣,立下大功。可也因我這懶散性子,不願受封,成那封神榜中人,故而逃過一劫,未入神列仙班,依舊自在逍遙。
    「可這千年以來,我見這三界秩序,貌似規整,實則殘暴,仙妖有別,人間三六九等,貴者清貴,賤者貧賤,不在能力高低,而在出身天命,已然僵到極致,那闡教所謂的天下太平,不過是把這三界當作自身的香火道場,生靈當作自己的供奉祭品罷了。
    「我悔不當初,自覺犯下滔天大錯。遂在三百年前,闖入三十三天外的星河盡頭,盜走封神榜,準擬重建碧遊宮,不讓天下三界,唯獨天庭一家獨大。」
    孫錯聽得入神,不由奇道:「這碧遊宮和封神榜,有何關聯?」
    陸壓搖了搖頭:「所謂封神,呵……不過是煉化魂魄的至惡至兇之術罷了。千年前一戰之中,凡所戰死的金仙,魂魄收入榜中,諸星臺上,一一煉化,成就清濁二氣,清氣封神放出,濁氣留在榜中沉澱。經過這麼一煉,便是那截教中人,其心性、膽魄、戾氣、怒火……皆爲濁氣,留在此間,而去到天庭爲神的,只是被闡教所認可的那一半『善念』罷了。
    「世人聽聞封神二字,只道是功成名就,位列仙班,又有誰知道,其實不過是……」
    陸壓頓了頓,面上露出譏諷笑意。
    「……閹了罷了呢。」
    孫錯聽得口乾舌燥,雙手不自主地緊握成拳。聞太師、趙公明、十天君……還有菡芝。
    他們原來就是這樣,成了仙,封了神的嗎?
    好一個闡教,好一個天庭,好一個三界安寧,好一個……秩序。
    這一刻,他才忽然間終於聽懂了,很很久很久以前,趙公明對他說的那番話。
    「道乃恆常,人慾卻總有盈虧。姜尚要立的規矩,是他們闡教的規矩……」
    陸壓看着他,身形漸漸變淡,聲音也越來越虛無縹緲。
    不知什麼時候起,整個房間裏,都像是籠罩了一層看不清摸不透的薄霧一般。
    「而這餘下的濁氣,便殘留在封神榜中,失卻神智,只知道一遍又一遍地重演着千年前的那張大戰,然後一次次的死亡、輪迴、化作飛灰……」
    「孫錯,三百年前,我盜走封神榜,被天庭追殺,身死道消,只留下這一縷殘魂躲入榜中,帶着此物墜落萬劫深海,逃過一劫。三百年來,我一直在找能替這個天下揭開封神榜,重開碧遊宮的人……」
    「如今,我的時辰也該到了。咳、咳,終歸只是一抹殘魂,強留人間三百年,已是逆天而行……」
    「這塊封神榜,我就交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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