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兵流氓連》(十三)：另類管理學(上)

有部美式足球電影常被各類講座播放，十分有教育價值。

那部片叫《永不放棄》，描述一名教練帶領偏鄉高中弱隊奪冠的勵志故事。主角隊伍中的四分衛，是個名叫布洛克的刺頭人物，球技出眾卻喜歡公然對教練唱反調，對隊伍的訓練風氣造成很惡劣的影響。

於是教練命令布洛克蒙上眼睛、揹著一名八十公斤的隊友，以四肢著地的方式爬行穿越整個球場。每當布洛克快要不支倒地時，教練便在旁大力加油，鼓舞布洛克一次次超出極限，同時也讓原先氣氛喧鬧鬆散的隊員開始感到震驚，人人開始意識到布洛克在信念加持下，可以變得多麼強大。

當布洛克超越極限、抵達球場另一端並陷入虛脫時，教練再到布洛克耳邊說道：「上帝賜給你領導力，千萬別讓這項天賦蒙塵。」

經過教練恩威並施的操作，布洛克不再帶頭講幹話，成為願意帶頭練習的好隊長。

鋪陳這麼長，我是想說什麼呢？

那就是社會上的「布洛克」很多。他們喜歡自己運用個人影響力帶來的方便，卻沒將吸引人氣的天賦用在團結眾人上，原因可能是動機不足、又或是人各有志，不一而足。

帶領我這班的劉班長，「老六」，就是這樣的人物。

老六剛滿34歲，長得濃眉大眼、身材高大，乍看下還有些俊俏的明星氣質；他目光炯炯，說起話也是宏亮有力，除了拖了個小油肚，外型上十分能打。

他士官出身，當兵多年依然只是個班長，但卻甘之如飴。只因他相當滿意做士官的差事不算複雜繁瑣，不必像軍官一樣，三不五時就要經歷種種訓練與考核；原以為他是個一人吃飯、全家餵飽的單身者，誰料他不但有妻有兒，小孩甚至都上國中了，太太還是名執業獸醫，某程度上算是個人生贏家。

老六仗著自己在軍中的資歷較長，權力和派頭甚至比幾個年輕的排長要高，很多差事都能直接繞過他、交給別的幹部處理，而樂得輕鬆的老六常會看著幹部和我們這些流氓草莓兵繼續鬧笑話，彷彿還引以為樂。

隨著天氣變得愈來愈熾熱，營區裡的頻頻傳出暴力衝突事件，讓管理層傷透了腦筋。都說成年人除了每天崩潰，還得時刻計較利害得失，而處於青春期晚期的大頭兵常會熱血上湧，替自己的添上筆前科紀錄。

進入夏季一個月，已經有兩三組人打架鬥毆，先進醫院再上法院，準備離營後直接回看守所探親。為了降低鬥毆事件，上頭囑咐幹部們多做些思想工作，務必要「清零」營內的犯罪事件。

為了回應旅長的期待，胖頭大耳的營長「瘦白雲」便在午飯時間，向全營士兵宣講情緒管理的重要。

「大家都是年輕人，營長很清楚。」瘦白雲在講台上拿著麥克風，悶熱的氣流讓他陷入迷離的狀態：「營長以前在綠島當過兩年班長，那時候的兩年兵比你們還難管，而且時局艱難，整天除了要擔心老共會不會打來，還要在島上支援一些基礎建設，每個兵也都被操得很累......」

斗大的汗珠匯聚在我前額，我不能伸手去抹，只求瘦白雲快點切入重點，免得耽誤到我們的午休時間。

「大家都知道，離島通常會放養一些羊，這些羊不是讓遊客去餵去玩的，那都是國軍的緊急儲備糧，都是我們中華民國國防部的財產。」

「這些羊齁，當初帶到島上的時候只有三頭，一頭大的、兩頭小的。某年夏天，我帶的班要訓練野戰，爬上牛頭山發現羊已經繁殖到二十多頭了。」

正當我開始感到不耐煩，營長接下來的話瞬間勾住我們的注意力：

「想也知道，這些羊一直都在亂倫。這是誰的問題？明顯就是最開始那頭老公羊的錯。」瘦白雲抹著汗講到這段喝了口水，而他的故事已讓我們忘記了炎熱。

「那時候天氣熱又吃不飽，有個兵就起鬨去抓頭羊來練習野外求生。我就命令他們抓住那頭老公羊，綁住牠然後壓在地上。原本我命令阿兵哥只要把牠放血就好。」

瘦白雲愈說愈快，彷彿回到殺戮現場：「但那天天氣實在太熱、所有的兵都很躁，第一個人拿刺刀『殺！』就給它捅下去，那頭老羊慘叫有夠大聲齁，還一直掙扎；其他人看到血噴得都是，突然都變得很興奮，一群人衝上去搶著拿刀捅它、把牠捅得全身都是洞。」

「噗嗤」一聲，某個白癡忍不住笑了，那個白癡就是我；其它臨兵聽著這故事都露出古怪的神情，對這故事的意義感到莫名其妙。

「......營長其實是想說，各位年紀輕、血氣方剛，天氣熱很容易就會上頭，人就容易變得不理智，在軍中碰到事就找幹部溝通，不要還沒開戰自己弟兄就打起來了。」瘦白雲尷尬而迅速地收場作結。

媽的，這是我入營聽過最好笑的故事。

真想知道，全身都是洞的烤羊排，吃起來什麼味道？

在洗餐盤、等午休的時間裡，瘦白雲的「公羊慘案」迅速成為連上的熱門話題。

打打鬧鬧中的鬼頭說：「要不要當我的老公羊？」；熟知動漫梗的大眼仔喊著：「澤越止死得好！」；牛蒡這樣的惡人則說：「你敢機掰，晚上我拿刺刀捅你！」這麼多屁話顯然與營長的苦心背道而馳，以營區裡的火爆程度，往後打架用上刺刀的機率還真不低。

是夜，我們汗流浹背地罰站聽訓，手上抄寫著今天的大兵日記題目：「軍人如何恪守武德、兼顧戰鬥與紀律？」

士兵們埋頭苦戰著，小公主則在陣列前來回走動，動作就像Q版化的凱渥名模：「你各位這麼大的人了，離營前給自己多背幾條前科，可不划算啊！這次的作文不要給我打馬虎眼，沒寫滿500字我要你們好看。」

我早早就寫完題目，還順帶教練、北七等臨兵寫滿作文的低標字數，收穫點基本人情；我實在是無聊到了極點，耐不住手癢便繼續擴寫我原先的作文內容。出於某種酸溜溜的叛逆心理，我套用了毛澤東的《矛盾論》，對近況做起分析：

「近來暴力事件的頻發在於某些外部變項的改變，激化本就遲早會發生的衝突。暴力事件會不斷發生，根柢在於軍隊的基礎設施不足、有限的自由導致仇人時刻見面，以及一刀切的管理方式加速了互有仇隙者的既有矛盾......天氣熱是加速衝突的變項，弟兄的脾氣除了因天熱變得暴躁外，群體間處理氣溫的過程還會導致資源(電風扇)的搶奪以及部分人的怠工納涼行為，進一步讓有仇隙者在取涼過程中的見面與衝突機會增多，同時管理上的未盡公平則讓士兵更傾向以衝突形式來捍衛自身利益。

倘若部隊要求士兵用個人道德約束來減少衝突，就是強求個體用主觀意志來影響客觀條件的轉移，屬於精神上的自我感動，久之會讓士兵對管理層失去信心，令部隊的紀律進一步下滑，考慮到部隊人士只是短期義務役，以賽局理論考慮到最適切性原則，建議軍隊管理層找到適當的機會立威立信，藉著改善連隊物質條件、放寬休閒時間的管理和公平化管理的方式，才能恢復部隊對於管理層的信心，使他們將維持軍紀當作維護自己的利益一般維護......」

矛盾論真是好用的工具，代入老毛的架構就讓文章顯得煞有介事；至於我會不會有政治不正確的問題，當時我只覺得班長們才懶得多看，寫這些屁話只是圖個當下爽快，純當作殺時間的手段。

等到作文批改完畢，就發現小公主只在我們的作文上寫了個大大的「閱」字，對於我的長篇大論則頂多寫了句：「誰叫你各位不自重！」

真有小公主的風格。

二營的暴力事件還是不得改善，天天旁觀各種5D實況秀，我都開始感到審美疲勞；我沒想到的是，我這篇作文被幹部傳到老六的手上。

這個半流氓半軍人的班長，很快將告訴我啥叫「實踐出真理」。

(未完待續)